在我的記憶深處,過年是一個既期盼到來又越臨近越害怕的節日。這種心境直到現在也未曾改變。
作為六十年代生人,留存在記憶中的過年基本是那個溫飽未解決年代的片段。在鄉下,小孩子感到年節到來不是從廣播里聽到的喧囂或街鎮上播散的過年氣氛,而是觀察父母親的舉動。差不多從農歷小年開始,我那勤勞的父親會早早地整理房前屋后的草堆以防生火,然后將兩間盡管破落但也是我們一家安身的屋子整理和打掃干凈。老爺子最精心清理的地方是擺在堂屋中間的那間神柜,他會將整個立面前前后后用清水洗理得干干凈凈,擺上香蠟,神情莊重地敬神祭祖,然后在神柜左右兩邊貼上祈保一家人平安的對聯。在我的印象里,盡管我們那時家徒四壁,一貧如洗,但父親每年如此,從未自暴自棄,帶著一種在苦難中仍存寄托的精氣神,這可能是他留給我們幾個孩子的最大遺產。
到了年關,我們鄉下孩子更渴望年貨(當然我也不知道那個年代的城里孩子怎么過年)。在那個物質極端匱乏的年代,過年成了我們吃上想了一年的“好吃的東西”的唯一寄托。可能是因為每家都有幾雙眼睛巴巴地盼著,不管年成好壞,備年貨成為每個農家一年最重要的事。一個村子里每個家庭的境況從備年貨的程度就一目了然。只要一年有所結余,做家長的就會將所有果實通過年貨和盤呈現,家長最在乎的是自家孩子因為“年貨羞澀”自覺比別人家矮一截。我們家的年景好壞,一是看過節前幾天父親的勁頭,如果父親張羅著要上街,我們幾個暗喜;甚至大聲說要去買肉、買魚,我們大樂;如果父親那幾天一聲不吭,我們幾個會知趣地不聲不響。二是觀母親在家備炒米、熬糖、打豆腐的數量。我的記憶里,年景再差,家里也要備一點的。年貨多少可以用來檢驗家里一年下來糧食是否夠吃,如果有一定余糧,母親會把年貨備得充裕一些,反之就只是象征性地備一點解饞。三是看是否請裁縫到家做衣裳。在那個年代,春節能穿上新衣裳是每個鄉下孩子最大的奢望。在大多數年份家長是不可能給家里幾個孩子同時添新衣的,一般是今年給小的做一件,明年給大的做一件,添衣服的辦法是母親到附近街上的布店買回來自己用手工縫成。如果趕上家里春節期間請裁縫到家里來做一天衣服,我們幾個會喜出望外,搶著去把裁縫接過來。請裁縫到家是很大一件事,一則意味著家里這一年年景不錯,二則意味著我們每個人差不多都可以添新衣了,三則因為有裁縫到家我們能吃到有肉有魚的“大餐”。但是,從我記事起,家里差不多3-5年才有一次。
農村家庭年關的境況取決于當年的收成。在我印象里,盡管當年大多數農家日子都不好過,但各戶尤其是各小隊之間還是有差別的。由于普遍的短缺,一家比另一家多一點都會立馬顯出來。一個小隊里農戶之間的差距主要取決于各家掙工分的勞力多寡。我們家父親、母親加上我姐姐都是掙工分的整勞力,每年年底分紅還能過得去。但我二叔家境況就很差,他家只有兩個整勞力、一個半勞力,非勞力達四個。到了年終他家不僅分不到東西,還要借糧度過年關。每到過年,就聽到叔嬸凄慘的哭聲,頓時我們幾家陷入過年的沉重。在我們隊里,還有七八戶年關很難過的,這幾戶的孩子會在大年三十及初一、二到附近的街鎮和境況好一些的村莊要飯,我至今都清晰記得他們帶回白米、飯菜回村時的喜悅神情。小隊和小隊的差距在年終也立顯,我們挨著的三個小隊,數二隊最差,一是因為人多地少,二是人心不齊,三是管理跟不上。隔壁的一隊和三隊境況就好不少,兩個隊的人均耕地都比我們隊多,而且據老鄉講他們還瞞產瞞田,留下來供分配的比我們也多,他們兩隊人心也比我們隊齊,干部威信也比較高。他們比我們強的主要證據也是年貨。我舅舅就在三隊,他們家備的年貨不僅花樣多,有炒米、板糖、麻花等等,而且量也大,我們家備的年貨一般也就到正月初五就被我們幾個吃光了,舅舅家年后一兩個月還有存貨。我往往借放學回家路過他家去解解饞。
鄉下人之間走親戚、拜年、同族及較和睦相鄰之間請吃飯是過年的重要禮數,也是那個年代最讓人留戀的、最具人情味的記憶。但是,由于物質的匱乏,我們也干出一些令人尷尬的行為。比如,我們那里的風俗是到親戚家拜年時,一般送一盒糕點,這些在我們那時是很稀罕的食品。有時從小賣部買了糕點盒以后,在路上會忍不住從里面摳一兩個京果下肚,到了親戚家會“做賊心虛”地把禮盒偷偷放到他家神柜上。最嚴重的一次是,我們去給一家一百多里地以外的親戚拜年,早上六點多就出發,下午五點才抵達。走到半路時,我們餓得實在饑腸轆轆了,于是打起了禮盒里的糕點主意,一開戒就不可收拾,兩盒糕點一下子全吃光了!我們擰著空盒子到的他們家,干脆告知糕點被我們路上吃光了!一屋子親戚聽到后笑得前仰后合。拜年主要是晚輩對長輩的行禮,我們小孩主要是為了以此弄點壓歲錢。那時錢是鄉下人最缺的,因而很難有斬獲,即便嘴再甜、再乖巧,長輩也就是給個一毛、兩毛的,如果給到五毛,那會情不自禁地多叩幾個響頭的,小孩們春節快過完時最重要的事情是清點手中的壓歲錢,盡管加起來就那么一兩塊錢,但內心還是非常滿足,這些錢盡管面值極小,但張張都是新的。同族或相鄰之間請吃飯是我們那一帶一直以來的習俗,現在的年輕人回家鄉最犯愁的是一家家接著去吃,但我們那時還是很喜歡的,因為可以多吃幾頓好的。當然一家家吃了以后也會議論,比如有的家庭魚個頭明顯過小,肉都是肥的之類,心底里會怪這家人太那個了,現在回想起來,這類看似“摳”的行為客觀上還是因為窮!
鄉下過年最有節日氣氛的是舞龍燈、舞獅子和玩彩船。這幾種娛樂方式即便在最困難的年份也未中斷過。我每年都期待他們的到來,一是熱鬧,有過節的喜慶,可以忘掉貧窮見到歡樂;二是能欣賞農民藝術性的一面,我對鄉下人精巧一面的認識就是從這些表演來的。一個隊伍一個隊伍的盡情表演,盡情展現著他們種地以外的才華,從中發見農民既不愚、也不笨,充滿著來自泥土遠處原始創造力。但是,隱于歡樂之下的羞澀也是只有窮人才能體會的。在鄉下,這些娛樂隊伍在你家門口表演的賣力程度一定程度取決于你給他們的禮物。一個隊伍到你家表演時,主人一般會在神柜上放煙。你擺的煙多,他們表演的時間會較長,也更賣力,一旦一無所獲,他們就走走過場到下一家了。這種場面實際是很傷自尊的。一些家境困難的農民會把門關上裝作不在家,以避開這種尷尬。最為痛苦的是,如果表演隊伍是你家親戚一方過來的,你關門就很不禮貌了,會被人說閑話。你家獻煙的多少不僅體現了自己的體面,也是給你家親戚爭面子。對家境很不好的家庭,是非常害怕來自自家親戚的表演隊伍到來的。
過年的苦澀味在我1981年從復旦回來過春節時改掉的。記得還沒到年關,父親就給我寄來了回家的路費。到了家里,父親滿懷喜悅地講述家里打了多少糧食,有多少收成,他早早到街上買了一條大鯉魚準備年三十吃,母親做了很多用豆腐、藕、大肉做的鹵菜,家里熬的糖、炒米等裝了兩缸子。帶來年節變化的是那一年春我們隊實行了包產到戶。
在這篇小文成稿時,已經到了2019年小年的凌晨,接下來幾天一個個在外奔波的人會利用各種交通方式回家,每個人將被各種媒介烘托的節日氣氛、年味兒、親情和團聚等所包裹。對我而言,這些苦澀記憶到過年時就是揮之不去,因為它們是在這個特殊的節日里印進我腦海里的,已經刻骨銘心。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院黨委書記兼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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