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農業食物系統是全球碳排放的重要來源，減排任務愈發迫切，直接關系到未來《巴黎協定》溫控目標的實現。國際社會已經開始意識到農業食物系統低碳轉型對于實現全球氣候目標至關重要，并將其提上重要日程。2023年《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第28屆締約方大會首次強調農業食物系統在應對氣候變化中的重要作用，這也意味著農業食物系統減排正式步入國際氣候合作的舞臺中心。中國、美國、歐盟和巴西等161個國家和地區簽署了《關于韌性糧食體系、可持續農業及氣候行動的阿聯酋宣言》，明確強調農業食物系統對于實現巴黎協定氣候目標的重要性，亟需加快轉型，并提出一系列目標和行動方案。
中國農業食物系統的碳排放不容忽視，低碳轉型是必要舉措，不僅有助于實現本國碳中和目標，而且對于全球農業食物系統減排具有重要的意義。過去幾十年，中國農業的持續快速增長，農產品產量顯著增加，糧食安全水平明顯提升。但是，高投入高產出的生產模式對環境產生了重要的負面影響，農業產業鏈的延長使得碳排放量顯著增加，使得整個農業食物系統的碳排放量遠高于農業活動的碳排放。2020年中國政府做出了2030年前“碳達峰”和2060年前“碳中和”的重要國際承諾，以積極應對全球氣候變化挑戰。2020年以來，政府先后制定了《2030年前碳達峰行動方案》和各個領域的具體減排實施方案，農業農村部和國家發改委也制定了《農業農村減排固碳實施方案》。農業食物系統低碳轉型是中國生態文明建設的重要內容，是破解資源環境約束和實現可持續發展的迫切任務，有利于農業生產提質增效、增強農業氣候變化韌性，也是踐行中國對國際社會的承諾，做好國際引領示范的重要內容。
中國農業食物系統具有巨大的減排潛力，但其重要挑戰在于如何實現多目標之間的協同發展，亟需制定農業食物系統的低碳轉型戰略，不僅要保障糧食和重要農產品供給，而且要保障廣大農民的生計，肩負糧食安全、營養健康、環境保護等多重功能。中國農業人口眾多，仍有近1/3的勞動力在農業食物系統就業，農業收入依然是農民收入的重要來源。為此，本文旨在分析中國農業食物系統碳排放現狀和趨勢，剖析其減排固碳面臨的挑戰，梳理農業食物系統低碳轉型的機遇與潛力，進而提出推動農業食物系統低碳轉型的戰略思考。
二、中國農業食物系統碳排放現狀和趨勢
農食系統是一個涵蓋多個涉農產業、多個環節、多個領域，并由其所有參與者、外部環境及其相互關聯作用組成的復雜系統，該系統既包括農、林、牧、漁和食品加工等多個產業，也涉及食物生產、儲藏、運輸、加工、銷售、消費等多個環節，還囊括更廣泛的經濟、社會和自然環境。科學核算農業食物系統碳的碳排放量是研究農業食物系統綠色低碳轉型的重要基礎。但是，目前農業食物系統的碳排放估算存在諸多挑戰，不同機構和學者對中國食物系統的碳排放核算存在較大差異，主要是研究邊界和研究方法不同，以及碳排放因子等參數差別巨大。本文主要采用《國家信息通報》和聯合國糧農組織數據庫的數據說明中國農業食物系統的碳排放情況。
盡管近年來中國農業活動的碳排放量有所下降，農業食物系統的碳排放量仍在增長，而且農業產前產后環節的碳排放比重顯著增加。FAO數據庫中統計了整個農業食物系統的碳排放，其中，農業生產過程中的碳排放包括了種植業、養殖業、農業生產過程中能源利用以及有機質土壤碳排放四種來源，農業產前和產后環節產生的碳排放包括了化肥生產、農藥生產、家庭食品消費、食品包裝、食品加工、食品零售、食品運輸和食品廢棄物處理八個方面。隨著經濟的發展，農業產業鏈在不斷延長，農業產前產后環節產生的碳排放占比不斷提高，若只關注農業生產活動的碳排放，則會顯著低估農業食物系統在實現雙碳目標中的作用。
三、中國農業食物系統低碳轉型挑戰
2015年以來，中國陸續出臺了各種農業綠色政策措施，包括化肥農藥減量增效行動、廢棄物資源化利用、農業資源保護利用和農業面源污染防治等措施，加快農業生產綠色轉型。這些政策措施在促進農業綠色發展的同時直接減少了化肥農藥等投入品的使用，從而減少了碳排放。但是，這些政策的減排效果比較有限，未來的減排任務仍任重道遠。
首先，農業食物系統碳排放量仍居高位，且仍呈增長趨勢，農業食物系統的減排壓力大。隨著氣候變化的影響日益加劇，碳減排已經迫在眉睫。目前，中國農業食物系統是重要的碳排放來源，農業食物系統的減排任務艱巨，距離生態低碳還有很大差距，不足以實現農業領域的碳中和目標。
其次，農業食物系統減排仍缺乏戰略規劃和行動方案。FAO已經制定了全球的農業食物系統減排路線圖和時間表。中國政府從2020年也開始陸續提出《農業農村減排固碳實施方案》，提出了農業農村的減排的重要任務、重大行動和保障措施，但是，并未對整個農業食物系統減排提出具體的戰略規劃、未來減排目標、措施和時間路線圖等。顯然，隨著農業食物系統碳排放結構的變化，農業產前和產后等的碳排放量已經超過了農業活動本身的碳排放，并且是未來碳排放主要增長源。但是，由于農業食物系統涉及多個部門，需要跨部門的協調，同時兼顧糧食安全、營養健康、農民生計等多目標協同發展，這也增加了將農業食物系統的各環節的減排任務納入國家減排戰略規劃中的難度。
第三，農業食物系統的碳排放的監測和量化比較困難，難以為制定減排激勵措施提供技術支撐。盡管國家陸續發布了幾年的《國家信息公報》，但碳排放的信息仍然較為滯后，面臨碳排放量家底不清，減排固碳監測和核算困難，尤其是目前仍然有2億小農戶分散經營，增加了監測和核算的難度，也很難將小農納入碳交易市場，無法讓小農戶從碳減排中獲益。
第四，農業食物系統低碳技術采納率低，未能發揮其減排潛力。農業食物系統低碳轉型依賴于各種低碳技術措施。但是，現有的技術主要是注重增產，較少關注減排方面。農民缺乏采取減排固碳技術措施的積極性，對已有農業綠色低碳技術的采納率較低。目前，有些技術應用成本較高，難以進行大范圍推廣，有些低碳技術措施可能會增加生產成本和具有減產風險。
最后，目前支持農業食物系統的低碳轉型的政策有限，并且主要集中在農業方面，對農業產前和產后的低碳轉型支持非常少。由于農業食物系統的產業鏈條長，參與主體不僅包括小農，而且包括批發和零售商，以及物流、加工和餐飲企業等。農業食物系統減排需要提高農業食物系統多個主體的參與，推動各個環節的減排。但是，目前農業食物系統碳減排的政策大部分聚焦于農業生產，很少對全產業鏈參與主體進行激勵，影響農業食物系統的減排進程。
四、中國農業食物系統的減排機遇和潛力
農業食物系統低碳轉型雖然面臨多重挑戰，但也是機遇和潛力所在。2023年聯合國氣候變化締約方會議首次將農業食物系統碳減排提上日程，未來三年的COP會議將繼續探討這一重要議題，推動采取實質性措施減少農業食物系統碳排放。中國政府做出了“雙碳”目標的承諾，并簽署了《關于韌性糧食體系、可持續農業及氣候行動的阿聯酋宣言》，同意將農業和食物優先納入本國的減排行動中。當前，中國正處于向綠色低碳轉型的重要歷史機遇期，農業食物系統低碳轉型恰逢其時，并具有巨大的減排潛力。
第一，政府積極推動綠色高質量發展和全行業減排，為農業食物系統減排固碳創造了良好的條件。自從2020年中國政府做出“雙碳”目標承諾后，能源、交通和工業等領域提出了碳中和的減排路徑，采取了多種措施減排，取得了顯著成效。未來，農業食物系統中的能源消耗也將受益，比如農業機械、灌溉、化肥生產、食品加工等都可以使用更加綠色清潔低碳的能源，從而減少碳排放。
第二，技術創新為農業食物系統低碳轉型提供了強大支持，減排潛力大。技術創新是實現農業食物系統低碳與其他目標協同發展的重要途徑，可以提高投入品使用效率，減少投入品用量，同時提高廢棄物資源化利用水平，在不影響作物產量的前提下，減少碳排放。“AI+農業”與精準農業逐漸成為現實，大量先進機械設備被用于農業生產的精細化管理，例如利用AI系統定時監測農作物生長情況，做到精準施肥、灌溉和除蟲等一系列活動，在此過程中可以降低不合理的要素投入，這些精細化的管理均有助于減少碳排放。此外，新型替代蛋白產品開始從實驗室走向市場，研究表明如果采用植物基肉、植物基奶、細胞培養肉、藻類等未來食物替代肉類和奶類產品的消費，也可以減少溫室氣體排放。
第三，新型農業經營主體和社會化服務等制度創新為農業食物系統減排創造了新機會。近年農業土地流轉規模逐步擴大，越來越多的土地流向新型經營主體，經營規模逐步變大，同時專業化社會化服務組織也正在逐步發育成長。與小農戶相比，新型經營主體和社會化服務組織，更傾向于采用先進的農業生產技術和管理方法，提高農業生產效率，減少單位面積的化學投入品，從而降低農業碳排放。
第四，中國人口已經實現達峰，食物消費正在轉型，未來糧食安全的壓力有所緩解，為推進農業食物系統低碳轉型留出空間。預測未來十年，全國及各地區居民食物消費總量保持增長，但消費結構趨于相對穩定，谷物直接食用消費量下降，肉類、蔬菜和水果的消費需求量繼續增加，但增速趨緩，未來糧食消費總量低于預期。
第五，農業、林業及其他土地利用在固碳方面存在巨大潛力。許多研究表明，農業減排的潛力在于碳封存，生物炭是最有效的緩解措施，預計2020—2050年全球通過生物炭每公頃可固碳72二氧化碳當量，同時，生物炭還具有替代化石燃料的潛力，進而減少碳排放。
第六，采取綜合措施可以實現農業食物系統的較大減排潛力，最高可減少60%～75%。通過保護自然生態系統、加強食物生產管理（如優化稻田管理、糞便管理和飼料配方管理等）、減少食物供給鏈中運輸、加工、儲藏和包裝等方面的能源消耗，以及改變消費方式（如采取可持續健康膳食、減少食物損失和浪費）等都可顯著減少農業食物系統的碳排放。
五、推動農業食物系統低碳轉型的戰略思考
中國農業食物系統碳排放仍處于高位，未來減排固碳仍面臨多重挑戰。但同時，中國農業食物系統正處在重要歷史機遇期，具有巨大的減排潛力，未來需要加大跨部門跨學科的通力合作，從政策、技術、制度創新和國際合作等多個維度和途徑加快推動農業食物系統低碳轉型。
（一）加強跨部門合作，制定農業食物系統低碳轉型的戰略和行動方案
農業食物系統的低碳轉型是一項系統工程，涉及農業、能源，營養健康、生態環境和財政等多個部門，亟需加強多部門的合作，在中央成立直屬的議事協調機制，統籌協調各個部委，賦予其全面負責農業食物系統低碳發展事務的權力，與各個部門共同制定農業食物系統低碳轉型的戰略和行動方案，制定明確且可衡量的減排目標，并將低碳發展目標有機的融入其他社會經濟發展目標，促進多目標協調發展。戰略和行動方案需要以科學研究為基礎，一方面，加強農業食物系統碳排放監測和核算，制定科學的核算方法和標準；另外一方面，建立跨學科的研究方法和工具，用以評估和權衡不同減排固碳方案及其對不同目標之間的關系，為科學決策提供參考依據。
（二）建立農業食物系統低碳轉型的政策支持體系
目前，中國已經建立了較為完善的農業支持政策體系，但農業補貼政策主要是支持糧食增產和農民增收，很少考慮整個農業食物系統的支持政策。由于減排固碳具有顯著的正外部性，為此，有必要將政策擴展至農業食物系統低碳轉型，建立支持整個農業食物系統低碳轉型的政策體系，包括增加政策種類，優化政策支持結構等，采用激勵性措施與約束性措施，包括財政、稅收和金融支持，例如，加強有利于低碳發展的基礎設施建設，取消對高排放的投入品和產品的補貼，甚至對其征稅，而對低排放的投入品和產品進行補貼，給予采取綠色低碳生產方式的企業稅收和貸款等方面的優惠政策，鼓勵支持生產經營主體參與農業食物系統低碳轉型，引導其采納綠色低碳技術。
（三）加快高效低碳綠色等多贏技術的創新和推廣
綠色低碳技術是助力農業食物系統實現低碳轉型和多目標協調發展的重要手段，要充分發揮科技創新和推廣在碳減排中的引領作用，增強食物系統韌性，改善農村居民生計。在科技創新方面，一是需要加強多贏技術的研發，如高產低排放和氣候適應性強的品種研發，開發多種飼料來源，以及采用飼料添加劑等方式減少甲烷排放，推動農作物低碳生產和畜禽健康低碳養殖；二是加強人工智能在農業領域的應用，大力推廣“AI+農業”的生產模式，加強大數據在農田管理和畜禽養殖中的應用，提高農業生產的精準性，提高投入品使用效率，降低碳排放。在綠色技術推廣方面，應加快綠色低碳技術的推廣和采納，尤其在整個農業食物系統的推廣應用。例如，通過采納化肥農藥減量增效技術，建設綠色碳匯型果茶園，增強作物固碳能力；采用各種廢棄物回收及資源化利用技術，增強農業“固碳釋氧”能力。
（四）鼓勵制度創新，激勵多主體積極參與農業食物系統低碳轉型
目前，中國小農的分散經營的生產方式增加了農業食物系統的減排成本和難度。同時，小農戶生產也不利于參與碳匯市場，難以分享減排固碳帶來的市場收益。因此，未來亟需鼓勵制度創新，激勵農業食物系統多個利益主體的積極參與，突破小農生產的局限性，充分發揮私人企業、社會化服務體系、新型經營主體等在農業食物系統低碳轉型中的重要作用。建立私營部門和供應鏈參與者之間的合作機制，將高度分散的生產者整合起來，使供應鏈變得更加易于管理，能夠參與到碳匯市場交易，讓眾多小農分享減排固碳帶來的好處，增強其持續減排的動力。讓消費者成為碳中和行動的積極參與者，企業也可以在引導居民減少食物浪費和可持續膳食行為中發揮更重要的作用。
（五）積極開展農業食物系統低碳轉型的國際合作
氣候變化是全人類共同面臨的挑戰，集體行動尤為重要，需要國際社會在資金、貿易和投資等方面通力合作，包括南南合作和三方合作，積極參與聯合國糧農組織等倡導的農業食物系統低碳轉型工作，加速推進中國和全球農業食物系統的低碳轉型。目前，中國在農業食物系統碳排放核算、監督、減排效果評估等都面臨挑戰。中國一方面要向國際社會學習借鑒各種減排經驗和措施，包括加強與國際機構，如國際農業磋商組織（CGIAR）合作，加強能力建設，組織和參與國際農業食物系統低碳轉型相關的大科學計劃，學習交流低碳減排技術和經驗；另外一方面，中國與貿易伙伴國建立綠色低碳供應鏈合作戰略，從農業和食物供應鏈層面推進中國和全球農業食物系統低碳轉型。
作者簡介：中國農業大學全球食物經濟與政策研究院；中國鄉村發現轉自：《農業經濟問題》2024年第12期(有刪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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