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安仁,寫安仁,年年春分回安仁。
這是安仁游子的共同愛好。
我是安仁人,喝永樂江水長大。至今我還固執地認為安仁是世界的中心,因為它永遠是我每次出發的原點和回歸的終點,我所有的人生展開都圍繞著它。鄉情就像根彈簧,走的遠了,回拉的力就會加大,大到你無法忍受便乖乖回到它懷抱,方能安心。
翻開地圖,不得不面對現實,安仁的確偏居一隅。
不過偏塞有偏塞的潛臺優勢,轟隆隆的歷史車輪一進入安仁就變得闃無聲響。遑論盡人皆知的春秋戰國、楚漢相爭、安史之亂、靖康之變等等,數也數不清的中華民族大劫難降臨時,安仁幾乎都在酣睡。菩薩太眷顧這方水土,對安仁來說,那些兵燹、人禍委實太遙遠,都是幾千里之外的事件,震蕩的余波陸續傳到安仁時遮幾成了模糊的舊聞。湘南起義就在郴州本土爆發,朱德和陳毅率起義軍由耒陽出發去井岡山跟毛澤東領導的工農革命軍會師,途徑安仁時,也沒有發生大的戰事。那是四月上旬,分社節剛過,安仁人心平氣和地迎接了革命運動的到來,他們拿出新兌的草藥燉了豬腳湯,還捏造了花花綠綠的米塑犒勞義軍。1938年春,張學良從幽居地郴州轉移去湘西,因日機時常轟炸粵漢鐵路,為安全起見,其行程改為繞道安仁、攸縣轉去。車隊進入安仁縣城時,大家下車小憩。張學良看到了一個戰亂中的安詳小鎮,那種置身事外的鎮定和悠閑讓見過大世面的少帥很是驚訝,他饒有興趣地漫步街頭,邊走邊看,踱進位于下街的百貨公司時,居然發現柜臺里擺放著乒乓球、羽毛球和網球,便吩咐副官全部買下。店員把倉庫里的存貨都拿了出來,那位副官掏出中央銀行發行的百元大鈔,店員說從沒見過這么大面額的新票子,卻也不心疑,高興地接過收下,邊找零錢邊咧嘴傻笑。安仁的小家子、淳樸和可愛由此可見一斑。
不管時局如何動蕩,安仁人該干嘛干嘛,仍過著清貧而安逸的小日子,因不曾遭受金戈鐵馬的踐踏,人性從未受過蹂躪,便保存了上好的脾氣,見人見鬼都顯露出三分笑意。托神農保佑,這片土地干凈而熨帖,就像一個位置隱秘的文化窖藏,蘊藏了深厚的農耕文化和瑰麗的巫楚遺風。亦神亦人的神農幾時蒞臨安仁,身家相貌如何,隨從多少,固然是說不清道不明了。但相較于外地,這位始祖的身影在安仁似乎更加清晰立體,留下的痕跡更多,澤被更廣,以致傳說、神話與歷史已經混為一談難以分辨。安仁人堅信功德煌煌的神農鐵定是到了安仁并終老于此。在農家小院或田間地頭,隨便拉一長者,他都能娓娓道出神農在安平藥湖洗草藥,在豪山香火塘熬藥湯,在南門洲上立桿為表,日中而市。好像那不是傳說,是他親眼所見。甚至有安仁本土學者對安仁之名出自《論語》里的“仁者安仁”也持異議,他們大膽揣測“安仁”系由“安陵”一詞訛傳而來,安誰的陵?當然是神農,言下之意安仁先人原是神農的守陵一族。
我的童年有幸在安仁的一個小山村度過。那是興安村,四周被險山峻嶺包圍,幸好有永樂江沖破重重阻隔從村前穿過,江中晃蕩的木排是我心中的郵差,不知道帶走了我多少對山外世界的幻想。大人們說那些木排順流而下就到了安仁縣城,縣城啊,肯定是個好大的口岸,水寬啊船多啊人也神氣啊,有筆直寬敞的街道,沿街到處是燈籠,大白天也亮著;還有鏡子做的高大房子,房子里住著不用干活就有酒有肉吃的官人。
懵懂的心靈與山水秀色相伴是奢侈的,卻也無端多了些傷感。經年之后,少年負書擔槖到縣城求學,而后走出縣城,去了更遠更大的地方,足跡遠遠超出了永樂江的流域,但是他永遠走不出鄉愁,每年清明要回興安村掃墓,每年春分要到縣城趕分社看油菜花,來來回回不為名利,只為滿足身心對鄉情的渴求。
安仁人既熱戀故土,又向往外面的功名富貴,但他們都有一個與生俱來的固執信念,那就是無論闖蕩何方,也無論跋涉多遠,他們個體生命的終極歸宿永遠是故鄉。因為那是對祖先的認同和擔當,甭管先祖是否有靈,他們都樂意聽從本能的召喚,某一天回到自己的故鄉終老,完成家族香火傳承的接力。
安仁遠離都市,與工業經濟似乎始終搭不上伙。加上地無礦藏,也就無須破壞植被去掘取財富,百姓依山傍水而居,亦耕亦漁亦獵,素以清貧自慰,鮮有末作巨賈。除了讀書科舉,幾乎別無出路,因此安仁重教崇文之風日盛一日。日子緊巴些,性情曠達了;地域偏僻些,心態正了;家境窮些,子弟上進了。
說到這里,就不得不讓人懷念起安仁才俊歐陽厚均了,他出身貧寒,卻少有大志,嘔心苦讀,終成大器。這位著名的夫子有不少更著名的學生,曾國藩是其中之一。毛澤東公開說過“予于近人,獨服曾文正”,而曾國藩卻在不同場合多次說“吾身受之父母,吾心受之夫子”,由此可知歐陽厚均對曾國藩的影響之深。然而,就是這樣一位近代湖湘文化崛起的開啟者,即便學富五車,思想開明,卻也無意擺脫安仁人的宿命,他于去世前二年匆匆趕回禾市,老來還鄉的目的非常明確,就是魂歸故里。他的真身葬于安仁縣禾市鄉新渡村黃仙塘,他的三千弟子只好在岳麓山為他建了衣冠冢供人祭祀。歐陽厚均攻讀、出仕與回歸的人生軌跡,清晰而利索,照寫了安仁人精神訴求的真實脈絡。
我與鄉土懷有的情感使我在安身立命與超然世外之間保持恰到好處的距離。我不知道在都市成長的市民的心態如何,我揣測人類的遠祖是由叢林走向平原,而后聚居成市的。市民重返鄉村應該都會有回家的感覺,我相信他們潛意識里一定還依稀殘存著山野故園的印象,由此看來,市民對綠色和田園生活的深切渴望是本能,也是皈依。
安仁稻田公園聲名鵲起后,據說游人如織。我很是好奇,是什么巧手化腐朽為神奇,讓司空見慣的稻田成了公園。今年春分,我終于走進了這片已打上商標的稻田。
我棄車步行,從縣城去稻田公園必經神農廣場,這個經歷耐人尋味,要梳理華夏文明的發展史,誰能繞過神農?廣場中央,巨大的神農石雕目光如燭,默默注視著前面的一大片稻田和灌溉稻田的永樂江。若論稼穡,從刀耕火種到精耕細作,誰也不及神農里手。可神農一定想不到五千年后的今天,熙熙攘攘的人群走進田園竟然不是為了耕耘,而只是為了休憩和觀賞。
農耕文化遙相呼應的竟是文化農耕。
我繞神農塑像轉了一圈就轉身朝稻田公園走去,有些心虛,作為一個業已退化的農民,面對神農,總感覺仰愧于他,俯怍于地,無所適從。
農民與土地相互生成的默契與親切是任何別的感情都替代不了的,我洗腳上岸進城已經很有些年份了。但無論與田地疏離多久,心中總有一塊自留地,那是只屬于我個人的私家稻田公園,園里種植了祖輩的全部記憶,午夜的清夢里,時不時顯現。
現實中的稻田公園在哪?在排山鄉,距離遠比想象的近,只一根煙功夫就發現自己已走進一個平易的鄉村。極目遠眺,一眼望不到頭的油菜花海中,散落著三五成群的湘南民居。季節乍暖還寒,空氣清冽、濕潤,像被露水洗過。薄霧中若隱若現清一色的粉墻黛瓦飛檐,一幀幀水墨丹青自然天成。走近了,房前屋后少不了果樹菜園,農舍野趣,滿目皆是。
油菜花的天性亙古未變,細膩,清甜,不取悅不爭艷不矯情,也不與世人做切己互動,只從從容容生長,開花,結籽。
我看見有位白白胖胖的小伙子興致更高,竟綰起褲腳跳入田間,硬要在花叢中留影,哪成想膝蓋立刻陷入泥淖,不能自拔,旁觀者笑聲四起。看得出,那耕耘了幾千年的泥土早爛熟于人,已養成了粘人的習性。
人性中天賦的美好情懷被金黃的油菜花浪激蕩開來,無論世俗的下里巴人還是志得意滿的高官巨賈,這一刻都成了詩人。大家無法拒絕美麗的誘惑,與歷史、天真、風雨和蜂蝶款款同行。田埂隨雙腳延伸,諸物次第出現,越發熟悉起來,儲存在腦海深處的家什被一一翻揀了出來。老耕牛、石磨、水車、孔雀,田埂上的缺口,缺口里的水流和水草,都在咔咔聲里悉數收入相機和眼簾。我仿佛在觀賞自己的童年和往事。這些人為美化的稻田昭示著富足,讓人窺探到新生代農民垂青本土文化并堅守傳統生活的智慧。叉手并腳田舍漢的蕭閑與達觀一覽無余。他們保存了土地,升華了勞作,誘惑了游子,留住了鄉愁,農耕文化悄然復活。
盎然生長的作物激起了人們依戀基本口糧的天性,令人心懷憧憬,不得不年年前來重溫逝去的情懷。踏上田埂,親近莊稼,春賞油菜花,夏聞稻花香,秋冬時節下到田里挖泥鰍摘甜菜,念祖、懷舊、博愛、樂天知命、不忘本,逛一回就多一次心靈洗禮,田間地頭走多了,胸中的苦悶和失意就少了。我出身農家,總覺得走進田園的光景那才叫歲月,其他時光,只能算作廣闊人生畫卷中空泛淡遠的留白。
土地如同女人,生產絕非她全部的意義。如何善待并尊重土地是新時期農民的新課題。中華民族史就是一部土地紛爭史,每一個朝代的終結都伴隨著土地的重新分配,說土地是世代保值的永恒貨幣似不為過。唯有當代,因為農業科技的高速發展,大片大片的良田淪落到被拋荒被冷落的尷尬境地。
于是,袁隆平不干了,開明的執政者坐不住了,神農傳人們動起了心思。安仁人尤其不愿背叛神農,不愿把多余的田地粗暴地拋棄或者簡單地還給森林。安仁人素以神農傳人自居,傳承的不僅是耒耜耞芟,還有與土地千百年來相依為命的患難情誼。于是,他們不再囿于傳統的耕作,他們在稻田里種植四季變幻的鮮活風景,把莊稼地捯弄成了朝覲農耕文化的圣地。他們播種文化,收獲風景,招攬了萬千寵愛的目光。我不知道這世間還有哪方水土比稻田公園更能深植于農耕文化的底蘊。
不能不說這是破了天荒的創舉。我發現安仁稻田公園并沒有劃出清晰的界限,也不能準確圈定其范圍和面積。這是值得玩味和欣慰的構想,預示著安仁的神話還在延續,稻田公園將會無限延展。假以時日,整個安仁縣域完全可能變成一個更大更美的超級稻田公園,這是所有安仁人的夢里故鄉,又何嘗不是神農的古老夢想呢?
稻田里盛裝著原始作物的美,如此豐盈,如此養眼。如同一個經年不空的倉庫,一種人人認可的道理擺在那兒,慰藉民心。
從稻田公園返回后,我有種強烈的沖動,那就是必須把這一切寫下來傳之久遠。因為我擔心后輩人鬧不清到底是稻田幻變成了公園,還是公園里開墾了稻田。我要寫明,這是土地與鄉愁的發酵,是農耕文化的魔力偷換了天日。稻田在哪,鄉愁就在哪,鄉愁在哪,最美的風景就在哪。
這片稻田把歷史植入自然,讓文化生長起來,不虛美,不鋪張。很土很自然,土得素雅,美得自然。值得點贊!作為安仁子弟,我很自豪地為家鄉的稻田公園作了如下廣告:稻法自然,田生萬物。
作者簡介:譚萬和,湖南省安仁縣人,70后新銳作家,代表作:長篇年代小說《內傷》。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度觀世界”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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