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潘家河村落調研札記
1.上潘家河潘姓簡史
上潘家河原來是個富裕的村,主要的姓氏是潘,有雜姓陳、葉、戴、馮、張。當地人不稱雜姓,而稱花姓,應該是對雜姓的一個尊重。這里先說潘家姓氏簡史。
潘氏是明洪武初年江西填湖廣時,從江西饒州府遷到紅安。開基祖萬九公定居在七里坪的鷺鷥崗。經過六世發展,到六世祖滿學公時已經很富有,他的五個兒子分家,一人一百擔田。其三子績公、四子潤公各分得一百擔田,隨田定居在上潘家河(后也有子孫分散到附近其他村)。田產積蓄更多,潤公有田地360擔,績公有田280擔。在附近很多村都有田地出租,據說,過去外村的佃農推著洪車(應該就是獨輪車吧?)來交租,車輪將石板路壓出了深達寸余的車轍印。到潤公孫輩潘大志時還兼營商業,七里坪的長勝街,就是他與另外兩家工商地主一起興建,當時長勝街全是用買來的河里的鵝卵石鋪路,在當時稱得上是小豪華了。
績公、潤公乃至孫子大志公發富不發官,向往子孫中出點當官的人才,于是請陰陽先生看地,先看了一處,將祖人葬于該地,似乎不效,于是又請陰陽先生再看,看上了固始縣的一塊風水寶地,于是將祖人遷葬河南固始,將祖人的棺木取出,請人運至河南固始,一路上都擺的是“香信席”(有香菇等山珍的宴席,過去認為香信席是很高檔的宴席),祖人安葬在固始后,又在當地買了幾塊田地,租給人耕種,不收租課,只負責看墳。據萬九公十七世孫、潤公支脈后裔潘祖貽先生說,這塊地后來發生了產權糾紛,還是他的父親去固始打官司后將地要回。潘老先生笑說,陰陽先生還是沒看準,那塊地后來出了個吳狀元,沒有出潘狀元。
據村民說,祖上有位細老人(女長輩,這里將男長輩稱為大老人、女長輩稱為細老人),娘家是隔壁灣周八家(灣名)的,她比較顧“娘屋”,她收租要佃農先往周八家送,然后才送到潘家河(這里就與宗族村顯出差距,女主人是有一定的話語權的)。
但祖宗的地經過幾代開枝散葉,潤公后人分有六家(家族),績公后人分有八家(家族)。子孫兄弟們分家析產后,原來富裕如斯的潘家,逐漸田產越分越小,到上世紀初的二、三十年,潘家河只有富農,沒有地主。
2.上潘家河地主的興衰
上個世紀初年,上潘家河是沒有地主,只有富農的。績公八家的后人中,出了一個潘笑清,兄弟六七個,他排行老五,家里本貧窮,開個染行為附近村民染布,本來他家父母對老五笑清的安排是學染布的手藝。潘老先生的父親是當時著名的醫生,見多識廣,見笑清生得聰明,便勸笑清的父母送笑清去讀書。笑清的父母聽勸,將笑清送去上學。這一上就上到武漢中學,董必武是他的任課老師,后來去考黃埔軍校,成為黃埔軍校第三期學生,畢業后任國軍的團長,不時寄點銀子回家補家用。家里開始也沒想著要用這錢買田置地。但到上世紀三十年代時,鄂東北發生大饑荒。外村的潘氏族人賣祖上的公田(蒸嘗田)以救濟潘氏族人(注意,這里祖上的公田是可以賣的),但當時正是大饑荒時,沒人買田。潘祖貽先生說,潘笑清家此時也是出于好心,想做好事,便將潘笑清寄來的錢拿出來購田置地,以助宗族救濟潘氏災民(當然,也不排除潘家趁地價便宜從中得利,無論如何,總是一舉兩得的事。但這次賣地,賣回個地主,為子孫留下后患)。(附注:族田被賣,宗族的經濟基礎崩潰,宗族的衰落可想而知。族田轉化成為家戶的田產。)這樣,潘家河便有了一戶地主。
村里的人都說,潘笑清家“雖有地主的財產,但從未過地主的生活”,他們的母親陳氏“非常摳”,一直過很簡樸的生活。我們至今還沒弄清楚,為什么地主家似乎一直是“地主婆”(并無不敬的意思)陳氏當家,潘家河的人談到陳氏,都很尊敬。潘祖貽先生說“陳氏是個了不起的人”,她與國、共兩黨的關系都好,對國、共兩黨的人都招待,常常是樓上共產黨的人吃飯,樓下是國民黨的人吃飯,互不干擾。樓上有后門直通山后,如有情況,共產黨可從后門跑到山上。陳氏從國軍手中買槍彈,交給共軍使用。村民說,“她家墻上掛著潘笑清的像,國、共兩黨都買賬”,問為什么呢,村民答不出來,后來問潘祖貽先生,潘先生說,潘笑清早先是共產黨,后來是國民黨。這個人后來到臺灣,是金門的守備司令。當時秦基偉是福建軍區司令,雙方相互“吊炮”,“是兩個紅安人打紅安人,七里坪的人打七里坪的人”。
1949年后至到80年代,上潘家河的村干部都是花姓的人家,問灣里的老人“為什么”,他們都或者笑而不答,或者說太復雜,或者說,“因為潘姓有地主、有富農,不好意思。”再問“怎么不好意思?”,就回答不出來,我試著說,是不是潘姓有地主、有富農,潘姓的人一直抬不起頭,二是因為與地主、富農同姓,斗地主不積極,而花姓的人都是窮人,斗地主積極些,所以干部都是他們當,老村民點頭笑著說是。現在的草鞋店村村支書是姓潘,上潘家河灣的組長也姓潘,70多歲了,是富農家庭出身,灣里人說他的特點就是膽小,因為當富農的時間長了,小心謹慎做人慣了。潘家擺脫了階級成份,現在在村里和灣里都有話語權了。
因為潘笑清及母親陳氏在村里還有人緣,土改時,雖然將他們的財產全部收了,但人沒有被“整死”,只是被趕出上潘家河,到后面山上去安了家。文化大革命時,外村的人將他的后人揪去斗,恰逢劉名榜(中共皖西道委書記,后來的將軍)路過,派人將他救回來,說首長找他有事,這樣才沒有人敢再斗他,他后來也回灣里居住。
3.地主婆(無不敬之意)陳氏
這里講一個真實的故事,非常慘烈。
當潘笑清在武漢當少將團長時(軍銜高、軍職不高),上潘家河上面的村(徐家洼)的地主家遭土匪搶劫(到底是紅軍還是土匪,有待查證),這家地主就告官,官府查案,事情大約牽涉到上潘家河的潘笑清。陳氏為了保住老五潘笑清,就強迫四兒子出面頂罪,將老四推到門前塘里要淹死他,老四就在門前塘里游來游去,不肯死,陳氏就讓人在塘堤周圍站著,不準他上岸,他要上岸,就用石頭將他砸回去。雙方僵持一天一夜(一說三天三夜),最后老四答應頂罪去死,但有兩個條件,“一是不讓我的女人走路(改嫁),二是從別的兄弟房過繼一個兒子做我的后人”,陳氏答應下來,老四才放棄在水里掙扎,沉水而死。
這個事件背后說明這樣幾個問題:
1.家戶型小農是以家戶為單位,家戶直接面對官府,中間沒有宗族這個層面。灣里的大事不是宗族出面,而是家長出面來處理大事件。
2.在家戶型小農村莊里,有的女家主是有一定權威,且為村民所認同。
3.當時的政府允許家主自主了斷,徐家洼的事主也接受這種自主了斷的做法。
4.當時的潘家地主,盡管有人在外做官,似乎也沒法仗勢欺人,必須給官府一個交待。
5.這個陳氏也夠狠的,不僅在國共兩黨夾縫中求生存,盡量與官府處好關系,而且處事也能決斷。
4.功能變質的宗祠與廢棄的家祠
潘氏在大志公時在七里坪長勝街修了一座頗為堂皇的宗祠——潘氏祠堂。但其功能早已轉變,大革命時用作政府的機關,現在是由政府保管的文物。潘氏很多年已沒有在這里舉行過任何逢年過節的祭祖活動了。據潘祖貽先生說,前幾年潘氏族譜發行時,是在這個祠堂舉行的。
上潘家河有沒有祠堂呢?我們在灣里訪問,遇到一位老者說,潘家河“那崗上有個祠堂”,再到灣里問,遇到一位5、60歲的婦女,問她灣里有祠堂嗎?她的表情茫然,“沒有哇”。我們接著問,不是說“那崗上有個祠堂嗎?”,她“哦”了一聲,似乎想起來了,指引我們向東北角走,上階臺,往里走。根據她的指引,走到灣最東北角,有一棵很大的白果樹,樹下有一座占地大約六、七十平米的房子,廢頹殘破,一把銹鎖鎖住大門,透過大大的門縫,看見里面除了倒伏的墻、堆的垃圾外,任何與祖宗祭祀關系的東西也沒有。據說,這里曾經住過母女倆,母女倆死后,就再也沒人管了。
這幾天詢問灣里的六七十歲到八十歲的老人,曾經參加過祠堂祭祀的活動沒有?都說沒有。從潘祖貽老先生那兒,我們得知,這只是一個家祠,屬于潤公后人的六家,而績公后人的八家是否另有祠堂?在哪里(可以肯定不在灣里),是沒有還是已經倒了?還需要進一步追問。
這里可以小結的是:
1.潘氏老祖宗為紐帶的宗族組織已經潰散,以潘祖貽先生為代表的潘氏續譜等活動只是一個文化記憶活動,已沒有聚宗收族的組織和治理功能。
2.既使在一個3、40戶的小灣里,也沒有一個支祠,只有一個由部分潘氏(潤公六家)所有的家祠,且至少有六、七十年沒有在宗祠里舉行過祭祀祖先的活動了。
3.潘氏老祖宗的公共族產在大饑荒中被賣掉,老祖宗祠失去收族治理的經濟基礎。作為后來開枝散葉分出來的潤公、績公在上潘家河有沒有置族產不得而知,但在現在保存的記憶中,灣里沒有公共的族產田。
5.小農的流動性與革命性的轉換
上潘家河現有40余戶,如前所述,多數潘姓。灣里人最興旺時達500余人,但上世紀以來,人丁并不興旺。灣里人記憶最深的有兩次人口減少的事件。一是黃麻起義,擴紅時,村里的青壯年參加紅軍走了一半,后來就再沒人回來。二是89師湯恩伯對根據地進行掃蕩屠殺,將村子燒得只剩下5間屋,死、傷、逃亡又少了不少的人。在村東北角祠堂隱密的山墻上,至今還留有一條“反動標語”:“跟共匪逃亡,全部殺光”,可見當時灣里人口減少的情況。在灣里訪談,老人們特別喜歡談黃麻起義以及紅四方面軍的事情,紅色記憶既慘痛又光榮地刻在老人的心中。
我們到上潘家河踩點的第一天,問灣里有沒有年齡大的老人,那位大姐很熱情地把我們帶到一位90多歲的老人家里。據這位老人說,他有三兄弟,老大被國民黨殺死在七里坪的河灘上,老二到嫁嫁(外婆)灣去做事,認識了王樹聲(后來共和國的大將),拜王樹聲為干耶(干爹),后來就跟王樹聲走了,再也沒有回來。他本人是老三,是參加抗美援朝的老兵,近年才落實政策,每月有千元的老兵補助。聽說前幾天,為什么補助的事,老人的兒子兩次將村干部的桌子“付”了(意即將桌子上的東西全抹到地上),被村書記的兒子“請”出屋門,出門摔了一跤。后來要求賠醫藥費,90多歲的老人被兒子送到書記家住著,后來才被勸回家中。我之所以要記這件事,有點想法是“革命性”或者是“造反性”是不是有傳承?
小結:徐老師在講課時說家戶型小農的特點是流動性強,說走就走,所以革命者多出自湖南、湖北。為什么呢?歸納大約有幾條:
(1)與宗族村莊相比,分散的家戶型小農生活沒有保障,沒有宗族組織構建的救貧濟困安全網,宗族的收族賑濟功能缺失,祖宗的族田都賣了,拿什么來救濟族人?窮則思變,受到激勵就參加革命。
(2)與宗族村莊相比,家戶型小農處于分散狀態,思想和行為的控制相對松散,更容易受到鼓動,不像宗族村莊族人受宗族的控制,思想和行動更講“規矩”。
(3)與宗族村莊相比,家戶型小農直接面對官府,中間缺少宗族這個中間層作為協調機制,矛盾更易激化。
6.花姓的來源及與潘姓的關系
上潘家河除了潘姓還有葉、陳、戴、馮、張等姓氏家庭。我們現在已知道葉、馮、張三姓的來源。
葉姓有三戶,葉家原居地在紅安八里灣,離潘家河約3、40公里。上世紀49年以前,葉家的男主人過世,葉家的女人挑擔販面,拖三兒一女流落到七里坪,在七里坪認識了上潘家河的一位與她年齡相仿的婦女,婦女見她可憐,將她帶至上潘家河,給了一小間土房、一小塊土地,她便就在此安身,將三個兒子養大,成家立業,成為葉姓的三家。她的二兒子曾擔任過多年的大隊副書記,副書記的兒媳是村里的婦聯主任,連任八屆24年,在村莊的政治話語系統中一直有代言人。
馮姓是跑壯丁跑到潘家河,落腳于此,至今已傳四代。馮家的兒子現在北京打工,在村口做起了村落里最氣派的四層小洋樓,灣里人談起馮家都是羨艷的口氣,并無不滿或嫉妒,頂多有人感嘆,馮家原來是佃我們潘家的田種,現在可是村里的富戶。馮家在村里沒有受到排擠。
張姓說來也有故事。他很小的時候,父親因為參加革命被殺,母親和姐姐也都被國民黨抓走了,他的奶奶養不活他,就把他丟在了七里坪的潘氏祠堂門口,被上潘家河的一位奶奶撿到收養,這位奶奶是有見識的人,當時給他取了一個潘姓名、一個張姓名,說是等他長大,自己決定姓氏,一直撫養他長大。1949年以后,政府優撫烈士孤兒,他這才改為張姓。
陳、戴兩家好像是逃荒“餓飯”來到上潘家河,詳細情況還要入戶訪問。
我一直在問灣里的老人,為什么允許其他的花姓來此落戶,潘氏不排外么?老人們都語焉不詳,有的說是潘氏的人心腸好,看人可憐,收留了花姓人家。有的人說潘氏內部也不團結,所以也沒有出面反對。后來見到潘祖貽老先生,他一語中的,道破其中奧密。他說,因為地主需要有人種田,有人流落到此,可以佃田給他們種。
上潘家河的潘姓與花姓人相處還和諧,潘姓人自己同姓中還有些矛盾。灣里的紅白喜事,白喜事時,全灣不分姓氏都來幫忙,都來吃“大肉”,紅喜事時,則本家要下請帖,本家親戚接到請帖要參加,且要送禮。花姓人則看平時是不是“扯著”的(有來往關系),有扯著的,也來參加送禮,平時沒有走動的,則不下請帖,不用參加,當然也不送禮。
小結:上潘家河的居民,既有血緣關系,也講地緣關系,本家血緣關系優先,同時也根據投緣與否、或者利益與否建立起地緣關系。即便是同姓潘,居民之間也還有些矛盾,潘氏并沒有建立起排外的姓氏聯盟,并且在上世紀80年代以前,花姓人在村莊治理結構中掌握的權力更大。
作者簡介:劉筱紅,華中師范大學農村研究院農村婦女研究中心主任,博士生導師,2016年5月進駐湖北省黃岡市紅安縣七里坪鎮草鞋店村上潘家河灣,開展“長江小農”村落調研。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中國農村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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