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肥稻香、民殷財阜,本是洞庭湖平原的貼切寫照。作為我國最重要的農產品生產基地之一,因其歷史上源源不斷向全國供應糧棉魚油,被人們冠以“魚米之鄉”的美譽。然而,當本刊記者再次踏上這片沃土,試圖描繪她的豐饒與輝煌時,滿目所見卻是毀損老化的水利設施、凋敝的村莊、衰敗的農業。
洞庭湖區的發展“塌陷”,始自上世紀90年代中期,特別是1996、1998年兩次特大洪澇災害過后,湖區產業結構單一、基礎設施滯后、功能定位不合理等深層次矛盾逐漸顯現,曾經富饒的洞庭湖區如今光環漸褪,疲態盡顯。
“魚米之鄉”輝煌不再
如今的洞庭湖平原,盡管房前屋后大片的良田和魚池隨處可見,但農民的臉上卻難覓昔日的笑容。
幾個月前,56歲的岳陽市華容縣團洲鄉老農黃瑞庭,將自己地里棉花全部砍掉。棉花價格的暴跌和國家政策的改變,讓他不得不放棄自己30年的種植習慣去改種水稻。為此,他必須將打零工掙來的幾萬塊錢投入到基礎設施改造中。
華容縣曾是我國產棉第三大縣,高峰時全縣有超過50萬畝棉田。但隨著國家對棉區政策的調整,目前已銳減至30萬畝。像黃瑞庭這樣的數萬棉農,為了生計不得不另尋出路。
“這么肥沃的土地,每畝流轉價格才三四百元,就這樣也沒人愿意來?!眻F洲鄉干部說,基礎設施落后、抗旱排澇能力差導致湖區耕地出現大面積拋荒。
前兩年,長沙馬王堆市場幾個做蔬菜批發的老板看中了團洲肥沃的土地,想通過“基地+市場”的模式在這里發展大棚蔬菜,但前年一場“端午水”,將地里的蔬菜全部泡爛,老板們不僅沒賺到錢,還倒虧幾十萬。自此之后,團洲閑置的土地再也無人問津。
“種糧馬馬虎虎,種棉一塌糊涂,養魚稀里糊涂”。在常德市安鄉縣巴巴湖漁場,52歲的漁民鄭元秀一臉無奈,魚的價格已經十幾年沒有變過,養魚的成本卻蹭蹭往上漲。鄭元秀說,漁民們既沒錢改造魚塘,也無力改善技術,為提高產量,只得大量使用抗生素和魚藥,致使魚越養越多,水質越來越差,“惡性循環”之下,湖區魚民養的魚更加難賣。
《瞭望》新聞周刊記者在漁民李清華家看到,門前的魚塘已經干涸,院壩里散亂堆放著幾條木凳。堂屋大門緊鎖,旁邊的廚房里,一口生銹破爛的大鍋倒扣在灶臺上,碗柜里已結滿蜘蛛網。因為常年入不敷出,像李清華這樣舉家搬走、“棄漁打工”的漁民占到了整個漁場人家的25%。數千畝的漁場里,到處都是空無一人的破房,有的甚至已經坍塌。
“過去每到豐收時節,農民們拉著板車、挑著擔子,開著拖拉機和漁船,交糧送魚時水陸并進,熱鬧紅火??扇缃瘢皇O禄氖彽耐恋睾偷虮值拇迩f?!比A容縣副縣長張大宏說,對比今昔,湖區農業的衰敗主要在于沒能跟上現代農業的步伐。
“我們并非沒有資源,但絕大多數還延續著計劃經濟時期的生產模式。情況稍好的,也無非是經過簡單粗加工稍微能提升一點附加值?!睆埓蠛晖葱牡卣f,湖區有數十個國家地理標志保護品種,由于生產經營模式落后,這些“金字招牌”都沒有得到很好的開發利用。
令人尷尬的發展“塌陷”
“上個世紀末,我們和長株潭地區的湘潭、寧鄉這樣的縣根本就沒有差距,可能比它們還好。”這是本刊記者一路走來聽到干部群眾說得最多的一句話。
短短十多年間,湖區縣域發展不僅被長株潭地區遠遠甩在身后,甚至已有被湘南、湘西趕超的趨勢。
在益陽市南縣南洲工業園區內,寬闊的馬路上、空曠的廠房內,幾乎看不到車輛和工人。一些工廠貼出告示,打算轉租廠房。園區主任肖東君告訴記者,園區的空置率曾一度達到80%,為數不多的入駐企業也大多是從事紡織和食品加工的本地小企業,鮮有高技術和高附加值的外來企業落戶。
在華容,全縣21家登記的外向型企業中,效益較好的只有3家,銷售總額僅有1400萬美元。號稱達到規模以上的150家企業中,至少有100家是“僵尸企業”。在安鄉縣,全縣登記注冊的600個商標中,仍在使用的不到200個,沒有一個馳名商標。
“外面的不愿來、進來的留不住、本地的長不大?!卑侧l縣工業園區副主任高仁國說,由于招商引資面臨的尷尬,湖區的二、三產業一直難以做大。
水患仍是影響湖區招商引資的最重要因素。高仁國說:“一聽到我們是湖區來的,有的老板扭頭就走。”還有的企業即使落戶,也不打算長期經營。甚至一些企業建廠房前,還要專門跑到水利局,要求開具“選址不在蓄洪垸”的證明。
留下的企業也因“水”而陷入困境。三峽建成蓄水后,“江湖關系”發生劇變,洞庭湖平原已成為湖南干旱中心之一。長江“三口”之一的藕池河水系每年斷流天數由60多天猛增至如今的300多天。幾年前,華容縣城周邊18萬人飲水出現困難,村民因“搶水”而斗毆的事件時有發生。企業用水告急,地方政府不得不出動消防車供水。但即便如此,“水窩子”缺水的現狀仍讓不少企業心生懼意,或不敢落戶、或轉遷他處。
長期以來重農輕商的傳統也讓湖區干部難以適應工業和服務業發展的要求,在許多客商眼中,湖區干部“談農業大半天、談工業一根煙、談金融不沾邊”。
孱弱的二、三產業令湖區縣市財政狀況普遍十分窘迫。南縣、華容、安鄉三縣財政實力均在各自市州中排名墊底。60多萬人口的安鄉縣,本級公共財政收入只有2.5億元,人均可用財政收入位列全省倒數,甚至遠低于一些山區貧困縣。
光環下的貧困
如果不是親歷,很難想象在“魚米之鄉”仍有大量貧困人口。由于曾經的富庶,洞庭湖區的貧困現狀長期以來被人忽視而成為“燈下黑”。
在華容縣東山鎮桃花村,陳炳炎的家是上世紀60年代生產隊的庫房,墻上還有“生產規劃”的字樣。堂屋內除了一座佛龕和一堆柴火,就剩一口棺材。臥室內的床兼具衣柜功能,堆滿了破舊衣裳。屋外用石頭壘砌的豬圈已塌了一半,里面沒有一頭豬。
村支書蔡鈞強說,全村206戶,沒一分錢收入的有三四戶,人均年收入只有幾百元的也有好幾戶。還有138戶至今住著土坯房,每年春夏時節總是提心吊膽,擔心暴雨會將房屋沖塌。
因為遭遇1996、1998年兩次大洪水,鄉村兩級負債已是普遍現象,一些鄉鎮的負債高達兩三千萬元,導致生產生活設施投入欠賬嚴重。在南縣南鼎垸,仍有許多村不通村級公路,村民必須乘坐一種叫做“慢慢游”的三輪摩托才能到家。當地村民劉伏湘說,一遇下雨,別說運貨,就連人都出不了門。就算是硬化過的道路,也十分狹窄。記者在采訪途中遇到幾次會車,雙方車輛的輪胎大部分都已懸在路沿。一輛行駛在前的鄉村校車,每每遇到轉彎,司機總要下車仔細查看后,才敢緩緩通過。
在華容縣注滋口鎮,全鎮19臺電排(電力排澇灌溉設施)平均“年齡”已經五六十歲,早該更新,鎮上卻出不起每臺40萬元的資金。為了防止銹穿,只能一遍遍往上刷漆,讓它們看起來新一點。水利局的工作人員苦笑道:在湖區,電排站是最好認的,因為那是最破最爛的房子。
在安鄉縣,目前仍有上百公里的大堤防洪等級只有十年、五年一遇。全縣至今還有136個渡口和200多座危橋。一些比較著急的民生項目只能“邊修邊帶各方面領導來看”,以期能夠獲得意外的“特批資金”。
“我們是貧困大縣,卻是扶貧小縣?!比A容縣扶貧辦主任曾皓告訴記者,華容縣至今仍有30個貧困村,2013年統計貧困人口3.7萬,貧困發生率達6.7%。與一些相鄰的山區貧困縣相比,這里雖然少有極端貧困發生,但普遍性的貧困狀況卻一點不少。與重點扶貧地區每年能夠獲得動輒上億的扶持資金相比,洞庭湖不少落后區縣的扶貧專項資金僅有兩百來萬。
湖區靠什么走出“塌陷”
頭頂著“魚米之鄉”光環,有著廣袤富饒的土地、勤勞樸實的人民,洞庭湖區卻面臨著發展的“塌陷”。是躺在過去的“功勞簿”上不思進取,還是抓住機遇走出“塌陷”,成為擺在湖區干部群眾面前的一道必選題。
去年底,總投資超過80億元的神華國華華容電廠項目正式獲得湖南省發改委批準。伴隨著“長江經濟帶”和“洞庭湖生態經濟區”規劃戰略的實施,一批重大項目將陸續在湖區落戶。
南縣縣委書記汪軍認為,在“一帶一區”新發展戰略框架下,洞庭湖區將迎來越來越多國家級、省級重點項目,以往“項目洼地”的狀況有望徹底改觀。與此同時,湖區的功能定位也不再局限于單一的防洪保安和農產品供應,而是涵蓋了生態保護、糧食安全、現代農業、新型工業和現代物流等多個層面,這將大大拓展湖區的發展空間。
顯然,洞庭湖區要走出發展“塌陷”,還必須解決水的問題。“過去的洞庭湖十年九澇,如今卻是旱澇并存?!比A容縣防汛辦主任張志宏說,除了洪水的后遺影響和江湖關系變化外,多年來的圍湖造田、盲目種楊樹、造紙污染、養殖業無序擴張等人為因素,也導致大批內湖消亡、水系淤塞不通,水質嚴重惡化。
“水多、水少、水臟已嚴重破壞了洞庭湖水環境。如不進行徹底系統性的整治,治理速度永遠趕不上污染速度?!焙^一位基層環保局局長說,從長遠看,改善湖區發展環境,除繼續加大防洪抗旱水利設施建設外,更要從宏觀上處理好江與湖、河與湖、人與湖、業與湖的關系,為可持續發展打牢基礎。
交通基礎設施的改善也是湖區亟待突破的瓶頸。湖區多個區縣被縱橫交錯的水系分割成一片片孤島。安鄉縣是湖南全省最后一個通公路的縣,目前仍是湖南危橋最多的縣。近幾年來,為實現交通“突圍”,安鄉集全縣之力修路架橋,短短兩年半時間,這個人均財力全省倒數第二的窮縣,先后開工建設了6座橋梁、10條公路。
安鄉縣交通局局長蹇在斌說,洞庭湖生態經濟區成立后,一個環洞庭湖區的暢通交通網絡建設即將啟動,這讓湖區人世世代代盼望的“致富路”不再是一個夢。然而,湖區人也面臨“兩難”困境,不修路,困死在水鄉僻壤;修路,欠下的一屁股債可能幾代人都還不清。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瞭望》新聞周刊2016-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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