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
梁漱溟畢生思考的兩大問題是“中國問題”和“人生問題”。中國問題蓋從近百年世界大交通,西洋人的勢力和西洋文化蔓延到東方來,乃發生的。要認識中國問題,即必得明白中國社會近百年所引起之變化及其內外形勢。而明白當初未曾變的老中國社會,又為明白其變化之前提。[1]中國問題本來不成為一個問題,因為在歷史上,中國一直是處于領先的地位,但從1840年鴉片戰爭以來,中國屢戰屢敗,先進的知識分子開始睜眼看世界,從學習西方的器物到制度到文化,從“中體西用”到“全盤西化”,但始終未能找到一條挽救民族危亡,實現民族復興的道路。在梁漱溟看來,中國文化才是解決這兩大問題的根源,而關鍵在于如何來認識這種文化。對于文化,梁漱溟有自己獨特的見解。在《要義》中,他對文化做了一個廣義的定位,他說:“文化,就是吾人生活所依靠之一切。”他進而指出:“文化是極其實在的東西。文化之本義,應在經濟、政治、乃至一切無所不包。[2]然而《要義》并非從文化無所不包的寬泛概念來探討中國文化,而是在中西方文化的對照中來探求中國文化的個性和特征,尤其是“特就其社會人生”來分析中國文化不同于西方的特性,梁漱溟認為中西文化的不同源自不同的社會構造。
一、中國文化的特征
《要義》認為“一時一地之社會構造,實即其時其地全部文化之骨干,此外都不過是皮肉附麗于骨干的。若在社會構造上,彼此兩方差不多,則其文化必定大致相近;反之,若社會構造彼此不同,則其他便也不能不兩樣了”。[2]梁漱溟列舉了中國文化的十四個特征,尤其以第六第七特征即宗教和家庭為例,在中西文化的對照中來探求中國文化的獨特性。
1.中國社會倫理本位,西方社會個人本位。
梁漱溟認為,社會最基本的構成部分是團體、家庭和個人,三者在社會中位置輕重不同就形成不同的社會構造,在這一點上,中西社會儼然不同。在中國,家庭處顯然的位置,發揮著極其重要的作用,團體和個人的關系則輕松若無物;而在西方,團體和個人是兩個實體,家庭幾乎為虛位。中國因重家庭演成倫理本位的社會,西方則因團體生活形成個人本位的社會。個人與集團是相對待而立的,有集團生活才能顯示出個人。
中國因倫理而有人與人之間的相與之情,義務關系;西方社會個人本位形成相對和權利關系。具體表現為:經濟上,中國人“皆彼此顧恤,互有責任”,如夫婦、父子、親戚兄弟、朋友鄰里等等只要是社會中人皆有此責,“有不然者,群指目以為不義”;在西方,即使父子、夫婦,皆“異財”,“偶爾通融,仍出以借貸”,彼此之間,劃分明確。政治上,中國“舉國家政治而以家庭情誼化之”,講究“人治”,沒有公法和私法、刑法與民法之分;西方社會則崇尚權利和自由,注重法治,法律健全,公法、私法分離。社會生活上,中國人將家庭成員之間的倫理或情誼關系社會化,成為維持社會秩序穩定的紐帶;西方人會自覺地用法律來維護自己權益,整個社會的運行全憑法律。
中國“倫理本位”的社會結構,即是以家庭結構為模式來架構整個社會關系。將家庭關系模式推廣于整個社會,必然會產生一個親疏近遠的“圈”,這個“圈”遠非西方社會的“集團”組織,它是以親緣關系為紐帶的,強調道德禮俗的約束,這是中國社會不同于西方的特質。著名的社會學家費孝通在談到中西社會結構不同時,說西方社會是團體格局,中國社會結構是“差序格局”,即以“己”為中心,如一石子入水所產生的一輪輪波紋,波紋所及就是自己可以產生的社會關系,自然,關系之親疏近遠厚薄也就此形成。[3]這種建立在血緣關系基礎上的倫理道德體系,本質上屬于私德范疇,其潛在的另一面就是中國社會缺乏公德,如以自我為中心、自私自利、散漫無紀律等等,這一點梁漱溟也敏銳地注意到了,并且認為這是中國社會倫理關系化的弊端而應該加以改過。
梁漱溟對中國社會倫理本位與西方社會個人本位的異質結構導致了中西文化價值趨向的差異所作的理性的考察分析無疑是深刻的,這應該是考察中西文化差異的一個重要切入點,體現出他作為一個思想家的獨特灼見,對后來中國思想文化界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2.中國社會職業分途,西方社會階級對立
就中西社會構造而言,倫理本位之于中國,個人本位之于西方只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是西洋社會有階級對立而中國社會則是職業分途。職業分途是梁漱溟得出的與西方階級對立的社會結構全然不同的中國社會的又一特征。
通過研究,梁漱溟認為,在中國缺乏形成階級社會的經濟基礎和政治條件。首先,經濟上,“土地可以自由買賣”使得土地集中沒有在中國社會形成;“沒有經過產業革命”,且“遺產諸子均分”而使資本難以集中,中國工商業“總不外是些小工小商。”這就使中國在經濟上缺乏形成階級對立的土壤。而西方社會經過產業革命后資本集中土地集中,工商業發達,階級對立之勢形成。其次,在政治上,因孔子而有的開放的讀書機會,使得任何人都可以通過讀書踏入仕途,士與農“期間氣脈渾然相通而不隔”,政治上無形成對立之勢的條件。由此得出:中國只有士、農、工、商四個不同的階層,不存在階級對立。而在西方社會,集團生活產生了嚴格的等級制度,官職與身份是世襲的,不同等級之間是絕對禁止通婚的,因此,無論是中古還是近世,西方都存在著嚴重的階級對立。
而集團生活和家庭生活的不同其實來自于宗教問題,梁漱溟認為宗教問題是中西文化的分水嶺。梁在人類文化的早期,東西方都由祖先崇拜開端,但此后卻有極大的不同:西方由基督教開出集團生活;中國由周孔教化開出家庭生活。西方基督教獨尊地位及超家庭、家族的團體——教會的建立,使得其團體內部組織堅實,外部面臨的斗爭如與其他宗教的斗爭使他們形成高度的團體精神。因而在西方社會,人們組織紀律觀念、國家觀念都十分的強烈。在教會中,人人都是平等的,只屬于團體,破除了家族之間的間隔,最后經過中古后期之自由都市,培育出近代國家,在近代國家的穩定前進中發展其政治和法律,而西方的民主就是建立在其政治和法律之上。而中國從周孔以后,文化的中心便轉到非宗教的周孔教化上,以前祭天祭祖等等宗教形式只構成周孔教化的一個條件,中國由于缺乏這種集團生活,乃至于產生不了民主的土壤。
二、中西文化的差異
中西文化不同,實從宗教問題上分途,而中國缺乏宗教,又由于理性開發之早。
1.理性與理智
理性是《要義》中梁漱溟提出的一個最為重要的概念,他認為:“假如中國文化和西洋文化有區別的話,我以為就在中國長于理性而短于理智;西洋則長于理智而短于理性。”[4]
理智、理性究竟有何不同呢?他認為,人類有心思作用,理智是這心思作用中“知”的一面;心思作用還有另一面即理性,是心思作用中的“情”。理智相對于理性是低一層次的認知水平,還局限于營求生活的方法和手段;而理性則已經“不落于方法和手段,”“豁然開朗達于無所為之境地,”從而“開出無私的感情——這便是理性。”
《要義》認為,中西文化理性理智之差異在學術上的表現主要有:第一,中國社會,從孔子到孟子再到王陽明,都致力于人的研究,以啟發引導人們“人心向上”為第一要著。所謂“人心向上”就是“不甘于錯誤的心,知恥的心,嫌惡懶散而喜振作的心,好善服善之心,要求社會生活合理之心,總之于人生利害得喪之外更有向上一念便是。”中國文化之理性在此見之。而在西方,對“物”的研究必用理智,西方科學技術之發達就是心思作用于理智一面發展到頂點的表現。理智之正確是指數里上的正確。理性則在人們不斷反省自己的過程中,使自己的行為在情理上達到正確,在態度上能“通達平和”。第二,中國“理性”之追求產生了王學,講良知,尚力行。西洋發展到了認識論,是“追窮到極冷靜純抽象的地步,達于理智作用之最高點。”良知之知總不出好惡,力行之行即對好惡的貫徹實踐,這是“徹頭徹尾的講理性。”中西文化各有所偏可見一斑。第三,西方對自然的征服改造和利用,“成果之偉異無可待言。”但中國國土之廣大,多民族之融合,悠久的歷史再加上社會秩序的自爾維持無不顯示出中國文化的更加“偉異”,而這正是理性文化的結晶。在梁漱溟看來,如果說理智是一種征服自然創造物質文明的工具或方法的話,理性則指導著人類文化發展的方向。
中西文化理性理智之差異在人生態度上的表現是:西方向外用力,呈現相對之勢;中國則向里用力,表見為相與之情。向里用力,一是因為“倫理處處是一種尚情無我的精神”。尚情無我一方面處處為對方著想,講究承擔義務,人與人之間形成了篤厚的相與之情,另一方面則使得個人淹沒在倫理的海洋中,永遠不被發現。在西方,近代以來個人本位的社會形成后,處處凸現的是個人,用對自然的態度對社會,以對物的方法對人,難免會造成人與人之間,人與社會之間的相對之勢。同時個人本位也使得西方人的自我權利意識要求強烈。二是中國社會職業分途給每個人發展的機會,開出路來讓大家努力,使得社會中貧富貴賤,升沉不定,流轉相通。西方社會階級對立,壁壘森嚴,人要想求得發展就必須向外抗爭,遂形成相對之勢。向里用力不對他人作要求,要求的是修己、克己,不僅在社會各種世俗的行業中如讀書、作農、做工、作商等等,而且還可以通過自己的修行達到圣人的境界,這是為世人所尊敬的。相與之情是梁漱溟所說的中國理性文化精神的另一大表征。
把理性和理智視為中西文化觀念的一大差異,是梁漱溟提出的一個重要創見,他于人類理智特征之外又增加了理性特征,將二者視為人類發展的兩個不同階段,并且賦予二者不同的內涵如理智之產生知識科技、理性之產生道德情誼,從而一方面為西方文化強勢找到了合理的解釋,另一方面也為中國文化賦予了普世價值,他肯定理性高于理智,因此我們不能放棄自己文化中優秀的一面。
2.非宗教性與宗教性
宗教問題是中西文化的分水嶺。梁漱溟認為雖然在人類文化的早期,東西方都由宗教開端,但此后卻有極大的不同:西方由基督教開出集團生活;中國由周孔教化開出家庭生活。
西方基督教獨尊地位及超家庭、家族的團體——教會的建立,使得其團體內部組織堅實,外部面臨的斗爭如與其他宗教的斗爭使他們形成高度的團體精神。因而在西方社會,人們組織紀律觀念、國家觀念都十分的強烈。而中國從周孔以后,文化的中心便轉到非宗教的周孔教化上,以前祭天祭祖等等宗教形式只構成周孔教化的一個條件。他由此得出:西方的集團生活,是由基督教開之;中國的家庭生活,是從周孔教化而來,從而形成了宗教與非宗教兩種不同的文化。
人的情志不安主要是因為對于自己和親人的死,而由于科學不發達,知識的欠缺,人對于生死是最渺茫難知的,因此西方社會基督教風行并且發達,但在中國,圣人孔子從不語“怪、力、亂、神”,也就是說當宗教總離不開鬼神的時候,孔子卻不談它。與生死鬼神不能分開的是宗教上的罪福觀念和祈禱禳福之一切宗教行為,而孔子卻對此提出“有諸?”總而言之,宗教所必具之要素,在孔子不具備,他自有一種宗教所不能有的精神——即相信人都是有理性,有“是非之心”。因而當西方宗教叫人們相信同一戒律時,而周孔教化卻用力在要人自己反省,并不給一個統一的標準。
對此,梁漱溟高聲贊揚:“這是何等的精神!人類便是再進步一萬年,怕亦不得超過罷。”這種理性是什么呢?“是道德,不是宗教。”他說“道德為理性之事,存在于個人之自覺自律。宗教為信仰之事,寄予教徒之恪守教戒。”中國自從孔子以來,就走上了以道德代宗教之路。這恰恰與宗教之教人舍棄自信而他信,棄其自力而靠他力相反。中國人只知有是非而無宗教上的罪惡觀念。梁漱溟肯定,無論是自覺自律還是恪守教戒都能使社會形成良好的風紀秩序,但宗教見效快,而且力大,不易失墜,這是道德所不能比的。非宗教與宗教,確是中西文化的分水嶺。梁氏對這一文化差異的把握十分有見地,對于這種差異所產生的不同影響與作用的評述也不乏睿智的洞察力。
三、中國文化的當代價值
綜核以上結論,問題只在社會結構與時勢需要上,中國人西洋人根本沒有什么不同。中國無民主無科學源自理性早啟、文化早熟,不是中國文化不如西方文化,所以要樹立文化自信的觀念。梁漱溟在書的結尾處說,今日世界不講公理,不得和平,正不外西洋人集團生活的積習難改。依我看:中國人被自私之譏的時代快過去了;西洋人被自私之譏的時代卻快要到來。[5]
當今世界正處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這樣的大變局不是一時一事、一域一國之變,是世界之變、時代之變、歷史之變。能否應對好這一大變局,關鍵要看我們是否有識變之智、應變之方、求變之勇。我們要堅定四個自信,最根本的是要堅定文化自信,文化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靈魂。文化興國運興,文化強民族強。沒有高度的文化自信,沒有文化的繁榮興盛,就沒有中華民族偉大復興。[6]
1、弘揚民族優秀傳統文化,增強文化自信
增強文化自信,首先必須弘揚民族傳統文化自信,解決了這個問題才能解決我國文化從哪里來以及到哪里去的問題。弘揚民族傳統文化自信就要對傳統文化進行再認識,再發展,既能夠繼承傳統文化中的優秀成分,又能夠根據實踐對文化進行再創造,吸收一切文化中的有益成分,為傳統文化賦予新的時代內涵。沒有繼承,文化就失去了根基,沒有創新,文化就缺少活力和生機,關于文化的破與立、繼承與創新的辯證關系,列寧在他的文化建設思想中為我們樹立了正確的態度,為當今中國增強文化自信提供了歷史經驗。
2、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
中華文化既是歷史的,也是當代的;既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不忘本來才能開辟未來,善于繼承才能更好創新。隨著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新征程開啟,傳承發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迎來新的歷史機遇和挑戰,面臨一系列新課題新任務。我們要更加自覺、更加主動地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同當代社會相適應、同現代化進程相協調,更好地推動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創造性轉化,就是要按照時代特點和要求,對那些至今仍有借鑒價值的內涵和形式加以改造,賦予其新的時代內涵載體和傳播渠道,激活其生命力。創新性發展,就是要按照時代的新進步新進展,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內涵加以補充、拓展、完善,增強其影響力和感召力。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最好的方式就是讓優秀傳統文化結合當代實際形成新的理論,例如中國傳統的家國天下的思想,習近平總書記將之發展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思想。
3、推動文明交流互鑒,提高國家文化軟實力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文明因多樣而交流,因交流而互鑒,因互鑒而發展。[7]在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我們越接近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目標,越走近世界舞臺中央,就越需要樹立和踐行平等、互鑒、對話、包容的文明觀,以文明交流超越文明隔閡,以文明互鑒超越文明沖突,以文明共存超越文明優越,夯實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人文基礎。要抓住世界各國日益關注中國發展、希望了解中華文化的歷史性機遇,把優秀傳統文化中具有當代價值、世界意義的文化精髓提煉出來,把繼承優秀傳統文化又弘揚時代精神、立足本國又面向世界的當代中國文化創新成果傳播出去,展示中華文化蘊涵的堅守和平、發展、公平、正義、民主、自由的全人類共同價值,提高國家文化軟實力、中華文化影響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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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第7頁.
[3] 費孝通.鄉土中國[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第25頁.
[4] 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第262頁.
[5] 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第298頁.
[6] 習近平.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奪取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勝利——在中國共產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42.
[7] 習近平.文明交流互鑒是推動人類文明進步和世界和平發展的重要動力[J/OL],北京:求是,2019,第九期.
[8] 趙曉宇.從《中國文化要義》看梁簌溟的中西文化觀[J].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2007(06).
(作者系湖南師范大學中國鄉村振興研究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