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禮性”而非自由引導人們時,它制造的形格勢禁和隔膜,往往比農村廁所、遍布于小縣城的“國際飯店”“曼哈頓花園”更深。
——“公民返鄉”系列評論之八
整個春節,我都在一場拉鋸中度過,跟自己的長輩。但毋寧說,我是在對抗某些“禮性”。
在我老家,“禮性”有著備受尊崇的地位。如果說,故鄉就是個亟需激活秘鑰才能打開的系統,那“禮性”就是一把藏在世俗生活櫥柜里的秘鑰。這里的“禮性”,不只是“初歲祭耒”式的歲時祭祀儀規,也不只是見了三姑六婆得打招呼的禮貌,而主要是傳統倫常的一脈流長。只不過,在“父父、子子”之外,它還多了些技術性的精打細算。
在咱們那里,有兩個詞很能直觀體現這種“禮性”,那就是“照”和“還禮”。“照”即照應,親朋好友隔壁鄰居有了婚壽喜喪之類大事,要以登門赴宴、隨份子等方式照應;“還禮”講究的則是來而有往。都說禮尚往來,可“禮性”尚的,是一板一眼、“理性”得可怕的實用禮俗規則。這種規則,落子在以親緣為圓心的差序格局“棋局”中,將人情往來按照某個糅合了親疏、長幼、貧富等參數的公式進行量化和程式化。
在電影《老炮兒》里,“老禮兒”和“規矩”是六爺反復提及的兩個詞,但六爺追求的“禮”和“規矩”,其實仍拘泥于淺表層的“爭輩分”,而無法通向現代規則形態。“禮性”亦是如此,維護的也多是綱常的教條形式,但在小農生活習性的拱衛下,它已然成為鄉土人情世故的“源代碼”。
禮儀甚至是繁文縟節,原本不可怕,但可怕的是“禮性”對鄉土人倫的反噬。我的兩個父系親屬,斷絕了親戚關系并至今互損,就因一人覺得另一人不講禮性,還禮不循禮蹈矩,且過節時不主動問候長他幾歲的自己。
在“禮性”的樊籠下,“越獄”是艱難的。這次歸鄉,我體感尤深。
年初四,我和扯證多時的愛人“奉旨”在老家擺酒。很早之前,我們就達成共識,請親戚朋友吃個飯就OK了,不走婚慶儀式,也省掉婚車接親流程。可這立馬遭到父母的喊“咔”:“咱們這結婚都要走那形式,你別做怪種?!?
我好說歹說,終于說服他們同意簡辦,可在是否須穿婚紗、該否化妝等問題上,他們又祭出習俗大旗,我堅持從簡,結果迎來一頓“不懂禮性”的責罵。擺酒當天,我又以“呵呵”應對給每個來客敬煙的規矩,也縫合了“不懂禮性”的指證依據鏈的缺環。
婚禮是“禮性”的路演現場,也是被“禮性”精準滴灌的鄉土人情的展臺。當婚事過后,父母迅即開始對起“賬單”,念叨著“這次××送了1000元,上次他老幺考學咱送了500,下次他嫁女咱至少得送700”時,我覺得,“人情練達即文章”里的“文章”,指代的更像是那個情感出軌者。
今年春節期間,很多“返鄉筆記”體和相關新聞又引發熱議,從“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村圖景”到“上海女子因江西男友家中晚餐而分手”,都以一瞥方式展現了貧困與暴富交織的鄉村圖景,也呈現出“另一個中國”的貧瘠,而那些“故鄉淪陷”的感喟也應景回爐。
事實上,每次返鄉,當寄附在“故鄉”二字上的地緣親近感,總被“農村基層”概念框定下的粗糲現實入侵;當“近鄉情怯”的氣短,總被回鄉大巴拉長為“鄉關何處”的木然,我挺能理解這些感喟。但“故鄉沉淪”本就是偽命題,因為更多時候,我們的故鄉特別是精神原鄉,已沉無可沉。
而“禮性”恒久遠,正是農村社會精神空心化的一條伏線,這種脫離公序良俗范疇的觀念禁錮,有時比農村社會的物質貧瘠更堪憂;其對自由心性的的囚禁、對異質化生活習慣的低包容度,也常是造成城鄉文化差異無法調和的直接原因。
可以想見,當“禮性”而非自由引導人們時,它制造的形格勢禁和隔膜,往往比農村廁所、遍布于小縣城的“國際飯店”“曼哈頓花園”更深。
在《對不起,你們的春節是種陋習》里,專欄作家侯紅斌說,春節期間臨時組合的冗余的(代償性)人際關系,對今人來說,不過是基于慣性而維持的負擔。而“禮性”在中國的縣城和村域形塑的人際關系,無疑是這種人情負擔的“集大成”。
“禮失求諸野”,可這樣的“禮性”,卻是在將我們的精神原鄉帶往希望迷失的田野上。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鳳凰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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