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錄故鄉”征文大賽參賽作品——今天刊發的是北京師范師范大學管理學專業卜尚聰的作品。作者用文字記錄了一個東北鄉村在城市化進程中的變化。
一個東北鄉村在城市化進程中的變化圖景
文|卜尚聰
東北的鄉村向來很少出現在學者關注的視野范圍之內,不管是費老先生等社會學家的鄉土研究,抑或是近幾年來越來越多的返鄉見聞。相比于東南沿海或是大城市邊緣的農村地區,東北的農村在政策的框架里緩慢發展著,無逾矩也無創新,似乎確實沒有什么特點足以引人注目。但是作為一個“生于斯長于斯”的農村孩子,當每一年踏上家鄉的那條坑坑洼洼的小路時,看到那些漸漸改變的人、物、事,總是有很多記憶的碎片在頭腦中閃現,有很多感慨,有很多問號,也有很多反思,此特以文字紀念我眼中的家鄉之變。
我的家鄉位于吉林省西部的農牧混合區。在我的印象里,我們的村子雖然不咋大,但是就像歌詞里唱的那樣,“有山有水有樹林,鄰里之間挺和睦,老少爺們兒更合群”。小的時候,村子里還沒有電視,每天放學,全村的小伙伴兒立馬像撒了歡兒似的聚在一起,跳格子、丟沙包,用竹板做弓箭,再用罐頭瓶子做幾個小燈籠,便一起漫山遍野的跑,直到看見自己家房子炊煙升起,聽見家長大喊著自己的小名兒回家吃飯。晚上吃完晚飯和爺爺去村外的荒草地把牛羊趕回家,奶奶便會摸著黑背著我踩著泥濘的小路到鄰居家串門兒。而村子最熱鬧的時候要算是過年的幾天了,鞭炮聲、爐火作響的噼啪聲,聊天聲,歡笑聲使整個屯子沸騰了起來。這些曾是我記憶家鄉的樣子,但是隨著年齡的長大,似乎很多東西都已慢慢改變了,而其中改變最大的就是村里的人越來越少了。
村子里第一批離開的是父親的同輩人,六七十年代出生,經歷了改革開放初期,在漸漸恢復的學校教育中看到了擺脫“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奶奶經常回憶她年輕的生活說,那時候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可以進城,每天想得就是怎么填飽肚子,“只有努力干才能吃飽飯”。而到了爸爸的這一代,則想方設法擺脫自己成為農民的命運。姑姑是家里第一個走出去的人,在70年代末她參加一次鄉里組織的考試成了當地小學的一名民辦教師,并通過自身的努力成為了正式老師,最后嫁給了城市里的姑父,成為了家里“第一個吃皇糧”的人。二伯的“進城”之路與大姑有相似之處,但是道路卻頗為波折。二伯小的時候很淘氣,不喜歡上學但是又不想一輩子待在農村,于是他嘗試了多種道路,先是想當作家于是每天都堅持寫文章,在發現作家之路渺茫的時候他又寄希望于通過做運動員進城,但是后來沒有被體育隊選上,急得他差點兒剃度到寺廟做喇嘛。最后,為了堅決不拿鋤頭的他,從頭學習落下的知識,終于考取了當地的一家警察院校,成為了一名人民警察。大伯雖然小學五年級輟學,但是靠自己修理電器的精巧手藝,逐漸開設了自己的修配廠,到現在的配件公司,也最終成為了城市的一員,而年級最小的爸爸也是考取了當地的公務員。雖然爸爸姐弟四個最終實現了他們的愿望,走出了農村,但是在那個年代,村子里和伯伯、爸爸一樣的人并不是很多,絕大多數的人還是留在了村子里,重復著祖輩的勞作與生活。
屯子里走的第二批人就顯得沒有那么幸運了,出生在七八十年代,義務教育開始普及,想要走出去的愿望越來越強烈,選擇也越來越多。這一輩的人普遍接受過初中,至少是小學的教育,但是相比于上一輩人主要依靠考學進城,這輩人更多選擇了外出務工。奶奶有六個弟弟,六個弟弟家的孩子都比父親小十幾歲,除了有一個做了教師之外,其他的都過著打工的漂泊生活。奶奶最小的弟弟,我的老舅爺家里有一個男孩兒和一個女孩兒。表姑小學剛畢業就因為家里太窮上不起學,被家里人送到城市里給別人當保姆,到現在三十多歲有了自己的家庭,留在了城市。表舅從小因為被家人寵愛,初中的時候自己到省會城市謀出路,雖然每年都能帶回一些錢給父母,但是依然沒有房子,沒有穩定的工作和生活。相比于當代農民工,這一批人基本在城市謀得了一片生存之地,很多子女在城市扎穩腳跟之后還會將農村的父母接到城市,這讓村子里的老人越來越少。
離開的第三批人則多是我的同輩,九十年代左右出生,基本上都上了大學,但是大學基本上都是三本院校或者專科學校,畢了業卻找不著工作,生活不如村里的人但依然不愿回到農村。在我的同學中,有幾個從小輟學離開家鄉,因為沒有學歷所以只能在社會上從事一些重體力,工資低的工作,他們在城市里艱難地生存,卻又不愿回到農村。而繼續讀初中高中的那些人依然無法徹底擺脫農村的陰影,到了城里讀高中便會逐漸顯示出劣勢,從小沒有上過補習班,家長無法給予陪伴和輔導,這些都讓他們無法在學業上與城市里長大的孩子相比,因此絕大多數來自農村的學生即使再努力,也無法擺脫一個三本或者專科的命運,畢業后的他們依然找不到好的工作。這批農村長大的孩子就像是時代浪潮里的小小浪花,抗爭不掉便隨波逐流。在城中村里蝸居,想要回家卻早已不會農活兒,20歲左右便為人父母,沒有任何準備的他們只能任由代際的貧困與落后延續下去。
而近幾年悄悄發生的“人口遷移”則更為廣泛,只要是稍稍有能力在城市中生存的都離開了。其中最主要的是為了孩子能夠接受城市里更好的教育而離開。文化教育資源的分配不公,特別是教師教學質量和教育理念的落后使很多具備條件的年輕家長早早在臨近的城市買了房子,以致鄉村學校進入了一種“沒有好學生——資源匱乏”的惡性循環之中,村子里的小學在幾年前在“撤點并校”的政策實行下停辦了,破舊的院落成為了養豬場。另外還有農村缺乏必要的娛樂、公共服務設施,使很多走出過村子的年輕人就再也不愿回去了。然而不僅是年輕人,有了存款的老人們也多在附近的城市里買了樓房,不用再燒火煮飯,還能在患病時得到最有效的醫治。這一切沒有好與壞的價值判斷,但卻反映了當前新農村建設的一系列隱形問題。雖然國家出臺了大量政策扶助農村、農民、農業的發展,但是在大多數農民的眼中,農業依舊是最為艱苦的事情,只要有了存款都喜歡在城市買房子,做一個舒服的城里人,這是幾千年來在中國社會根深蒂固的意識存留。其次,農民們舍棄鄉村較為安逸的生活,寧愿做一個城市中下層的“都市鄉民”,也從另一方面反應了當前城市和鄉村發展的巨大差距,教育資源、醫療服務水平等等深刻關系著百姓生活的領域卻依然存在著巨大的城鄉差距。
那么多人離開的村子寂靜了下來,那么留下來的人在過著怎樣的生活,農村又將變成什么樣子呢?首先,十幾年來最大的變化要數齊整整蓋起來的新的彩鋼房了,全村只剩少數的幾個土房子,而村子里剩下的人成為了兩種極端,其中一種是無法逃脫的農業“難民”,之所以說他們是“難民”是因為他們既沒有能力農村,又無法做一個好的農民。老舅爺一家的房子是村子里最破的一個,老舅爺早已六十多歲,老舅奶又由于長期過度飲食換上了腦血栓,老兩口一年的收入就依靠轉讓土地和低保金不到一萬元的收入。兩個孩子都在外打工,連自己的生計都是問題,更別說照顧家里了,但就是在這樣幾乎是一貧如洗的家庭里,還有更令人為之悲哀的愛好,就是賭博。打麻將是這里的農村最常見的娛樂方式,不管是七八十歲的老人還是十幾歲的孩子只要是有時間就會開始玩兒起來,很多人會為之成癮,女人不給孩子做飯,男人輸錢賠了房子和地,這種事情數不勝數,如果說這些并不算做什么問題的話,那么有問題的便是年輕人中盛行的賭博。很多年輕人都會偷偷用家里的房子和地做了抵押,很多甚至借高利貸,一個表舅便是因為沉迷賭博欠了十幾萬的債務,陷入了沒房沒地的境地。
村里剩下的另一種人是靠勤勞持家富裕起來的“地主們”,這些人在時代的挑選下選擇了留在農村,獲得了更多的土地,也獲得了較好的生活條件。一位小學同學的爸爸媽媽是全村公認的勤勞質樸的模范,雖然四面住的鄰居都搬走了,但是這一家四口卻一直堅守在農村,靠著勤勞的秉性并結合著科技的發展,接受科學的農業理念,根據實際情況選種,施肥,買了灌溉的設備和拖拉機等農具,使一家人的生活條件越來越好。幾年前,家里買下了四鄰的房舍,蓋起了白色瓷磚的大瓦房,今年還買了代步的小汽車,一家人十分滿意現在的生活,沒事兒玩玩手機電腦,打打麻將覺得生活還是十分滋潤的。
在城市化的洪流中,一批批農村居民離開了祖輩依賴的土地,成為城市的一員。當城市伴隨著鄉鎮居民的遷入無止境的擴大、喧囂起來,當一批批鄉鎮裹挾著隨即而來的鄉村居民搖身變成了城市,那些我們曾經最熟悉的鄉村人越來越少,并漸漸沉寂。這里的變化沒有好與壞,我們不用去責怪時代的變遷,也不用去留戀過去的樣子,因為這就是歷史中發展的農村,有進步,也有問題。我們能做的就是用冷靜的眼光去發現,用客觀的筆觸去記錄我們的家鄉,我們人類最原初的故鄉。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社會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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