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構建中國哲學社會科學自主知識體系,是黨中央賦予中國哲學社會科學界重大而光榮的戰略任務,是新時代中國哲學社會科學發展的戰略目標。2024年10月12日至13日,由中國社會科學院農村發展研究所、城鄉發展一體化智庫主辦的“中國農村發展學學科建設與自主知識體系學術研討會”在京召開,來自全國20多個高校和科研院所的眾多農村發展研究領域的專家學者齊聚一堂,就建設具有中國特色的農村發展學學科體系與自主知識體系展開深入研討和廣泛交流。為引導學術界加強和深化相關研究,本刊特邀部分與會權威專家基于在此次研討會上的發言撰寫文章形成一組筆談,以饗讀者。
國內最近非常熱烈地在討論構建中國哲學社會科學自主知識體系,不少機構在探討甚至著手構建相關學科的自主知識體系。例如,中國社會科學院農村發展研究所在2024年10月11日至13日于北京舉辦了“中國農村發展學學科建設與自主知識體系學術研討會”;又如,中國人民大學朱信凱教授在《農民日報》2024年8月10日第5版發表了《三農學是最具中國特色的知識體系》一文;等等。但如何理解和如何構建中國哲學社會科學自主知識體系?當下是見仁見智,紛紜不一。這種紛爭和討論,無疑有助于構建中國哲學社會科學自主知識體系,能在很大程度上減少觀念和認識誤差所導致的實際行動偏軌。
為什么提出的是“構建中國哲學社會科學自主知識體系”,而不是“構建中國自然科學自主知識體系”或“構建中國科學自主知識體系”?根本原因在于,自然學科的研究對象主要是自然現象和物質世界,其知識不因國別、種族、文化、意識形態等差異而不同,甚至在時間維度上也不會因為昨天或今天而發生變化。只要物質條件不變,其結論就不變,并且作為正確的知識得到廣泛公認。即使遭到強權禁止,自然學科的正確知識也至多只能被一時封殺。例如,羅馬教廷禁止哥白尼的“日心說”,并暴力逼迫伽利略放棄這一理論,但那是反科學的行為。1882年,羅馬教皇無可奈何地承認了“日心說”;1979年,梵蒂岡教皇保羅二世代表羅馬教廷為伽利略公開平反昭雪。
人文與社會科學方面,其知識會因國別制度、種族文化、歷史階段、意識形態等差異而有極大差異,因此,適合解釋一國一地的人文社會現象及因果關系的知識和理論,未必一定適合于其他國家。甚至對同一國同一地的人文和社會現象及其因果關系的知識結論也會因為歷史時段差異而不同,因為人文知識的來源樣本有明顯的局限性和差異性,東西方國家之間、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之間、昨日中國和今日中國之間的人文社會歷史條件差異很大。使用出自不同基礎來源樣本的知識結論時必須小心,否則,可能因為病象相似而誤判為病理相同(實際病理不同),從而導致錯診誤斷,甚至根據錯誤結論開出錯誤處方,危及他人生命。例如,在農民研究上,不少師生和研究者經常拿亞歷山大·恰亞諾夫(Alexander Chayanov)提出的“小農理論”來研究今日中國的商品小農,由此得出的結論和提出的政策措施自然與當下的實踐是不匹配的。所以,在人文社會科學知識方面,人們需要注意其共性,但更要注意其特性。
隨著世界范圍內研究越來越深入、交流越來越廣泛,人文社會科學知識的視野不斷擴大,樣本局限性會不斷縮小,時空差異也會被越來越多地關注。各國的特性能夠為世界人文社會科學的知識和學科體系提供補充,并使其更加豐富和多樣化。這既需要各國基于本國的歷史和國情進行深入的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也需要各國基于他國的歷史和國情進行深入的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從而印證和豐富已有的世界人文社會科學知識體系。
在構建中國哲學社會科學自主知識體系方面,必須謹防錯誤認識。例如認為中國要建立獨立于其他國家的哲學社會科學知識體系或學科體系,又如認為中國要建立以中國為中心的哲學社會科學知識體系或學科體系。世界哲學社會科學知識體系是世界歷史上全人類貢獻的知識的結晶,絕不是,也不可能是由一國獨立建立的,否則,一葉障目會造成本國哲學社會科學發展和學科建設面臨巨大障礙,甚至出現偏離。各國只是在世界哲學社會科學知識體系的歷史形成過程的各階段中的貢獻不同。例如,古希臘哲學和中國孔孟老莊等思想對公元前的世界哲學做出了較為突出的貢獻,但并不排除其他國家的哲學貢獻。在一國貢獻較多的那個階段,該國往往會形成有影響的重要學派,這些學派的觀點甚至會成為國際學界的主流聲音。
構建中國哲學社會科學自主知識體系,應立足于中國的歷史和國情,做出當代中國對世界哲學社會科學知識體系的貢獻。在世界哲學社會科學知識體系中,要有中國聲音,并且要有被世界認可的中國聲音。要努力使中國成為世界哲學社會科學知識創造的重要貢獻者!而不僅僅成為他國哲學社會科學知識的解讀者,不能成為徹頭徹尾的皈依者,更不能成為明知其錯而自己無力反駁的無奈者。中國哲學社會科學研究曾有過不堪回首的記憶,像敦煌學、中國法制史等以中國為研究對象的知識結論居然是由海外研究者得出并主導,甚至連這方面的專題國際會議都沒有中國研究者參加。被授予“人民教育家”稱號的中國政法大學張晉藩教授就是為了在中國法制史研究領域發出中國聲音,主編了10卷、約510萬字的《中國法制通史》,糾正了國外很多對中國法制史的誤識錯判,并使《中國法制通史》成為海外研究和學習中國法制史問題的重要參考書之一。
構建中國哲學社會科學自主知識體系,必須立足于中國歷史和國情,對中國現象和中國問題展開深入、細致的研究。在這個過程中,既要注意聯系國際共性知識來研究,更要注意從中發現中國的特性,基于中國案例得出特性條件下的新知識。只有如此,才可能有獨立的知識發現,才可能被世界認可,從而對世界哲學社會科學知識體系作出貢獻。在中國現象、中國問題的研究上,哲學社會科學工作者不僅要責無旁貸地發出中國聲音,而且應進入被世界普遍認可的權威行列,而不能關起門來自娛自樂。
當今,在哲學社會科學方面,中國不少學科對中國現象和問題的研究確實普遍缺乏被世界認可的聲音,更遑論對世界哲學社會科學理論和學科知識體系的真正貢獻。在經濟學、社會學等學科的研究中,經常可以見到師生和研究者動輒從西方理論、西方模式出發,而忽視了其對中國國情和中國條件的適用性,甚至不是從中國問題出發,而是用西方理論和模式去套解中國實踐,從而得出很多不符合事實甚至貽笑大方的研究結論。
事實上,中國在哲學社會科學方面是應該而且能夠對世界知識體系做出中國貢獻的。例如,在“三農”問題上,中國用改革開放后40多年時間走完了西方發達國家上百年的農業農村發展之路程,世界上鮮有能在“三農”問題的劇烈度、廣泛度、復雜度上和中國比肩的國家;在世界農業農村現代化史上,從未有過像中國這樣有如此眾多農村人口、如此廣闊的空間跨度、如此悠久的文化傳統和如此巨大類型差異的現代化進程,西方發達國家當年的現代化沒有經歷過今天這樣的全球化、信息化、數字化環境帶來的影響,更沒有計劃經濟的歷史遺產,這些正是中國為世界哲學社會科學知識體系提供豐富案例、做出理論貢獻的千載難逢的機遇,農業經濟學、農村社會學、農村發展學、農村政治學等學科大有為世界知識體系作出中國貢獻的空間。
中國要構建中國哲學社會科學自主知識體系,要獲得世界公認,必須首先遵循學科體系的基本規律和擁有學科的基本要素,否則,學科就是不成熟的,甚至只是自認的所謂學科知識體系。學科要素至少應該包括以下五點:第一,科學的基本理論體系,這個理論體系包括框架體系在內,并且光有一兩個理論是不夠的,必須是理論群;第二,凡是成熟的學科,都有分支或者分支學科群,如果沒有分支,這個學科還是在發展初期,甚至不能被稱為學科;第三,會使用很多概念,每一個概念都應是清晰的,不僅內涵非常清楚,并且外延可以明確界定;第四,要有科學方法;第五,一定要有適用條件,要明晰適用范圍。
從目前中國哲學社會科學界的實踐看,在構建中國哲學社會科學自主知識體系方面還有很多問題,距離建成的差距還很大。這些問題包括:大量使用內涵和外延不清的概念、“假大空”概念、“云霧山中的新名詞”;拾人牙慧和“新瓶裝舊酒”的現象較為普遍,人云亦云,毫無獨立見解;把對西方理論的解讀當作研究,對政策文件的解讀欠缺學術性;缺理無據、邏輯混亂的自我成言;功利主義導向的研究較多存在;在經濟學研究領域,原本作為利器的計量工具已經異化成機械的計量模型主義,不做理論分析和因果分析,僅用數據一算就是結論。種種非科學研究的現象不一而足,如何產生創新和貢獻?構建中國哲學社會科學自主知識體系,需要一個良好的學術生態,尤其需要一個學術導向正確的學術價值評判體系和容納自由探索的學術研究環境。只有凈化中國哲學社會科學研究的學術生態,才能構建真正的中國哲學社會科學自主知識體系,而不是構建出一個畸形的、自認的中國哲學社會科學自主知識體系。目前看來,構建中國哲學社會科學自主知識體系是一項長期的任務,任重道遠!
綜上所述,構建中國哲學社會科學自主知識體系,就是努力使中國成為世界哲學社會科學知識體系的重要貢獻者,而絕非滿足夜郎自大的狹隘民族主義和意識形態需求,更不能空喊口號。要做到這一點,必須尊重科學發展規律、學科發展規律,凈化中國哲學社會科學研究的學術生態;必須獨立思考、理智思考,做到不唯上、不唯書、不跟風;必須具有國際視野并立足于中國國情,以世界看中國、以中國看世界,從中國問題研究中補充共性知識、挖掘特性知識,豐富世界哲學社會科學知識體系。
(作者系中國農業大學特聘教授、經濟管理學院博士生導師;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中國農村經濟》2024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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