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昌非每每帶人走在村里最中央的那條馬路上，都要指出那些磚已發(fā)黑，藤藤蔓蔓幾乎要遮蓋墻壁的破敗老屋。
“看，只要老人一走，這些屋子就再也沒人來過，再也沒人來了。”
剛剛過去的十月，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覺得牟昌非出盡了風頭。
在自己的家鄉(xiāng)山東濰坊牟家院村，牟昌非舉辦了一場持續(xù)3天3夜的鄉(xiāng)村藝術節(jié)，為此請來了北京京劇院的創(chuàng)作主任，香港知名劇團的藝術總監(jiān)，前前后后70多位藝術家的足跡留在村子的泥巴地上。
看起來怪里怪氣的演出讓這個沒山、沒水，秋風一吹就光禿禿一片的村莊一下子就看起來不一樣了。來看戲的上千號外地觀眾，總共開了百十輛車，“歷史上從沒有這種盛況”，電視臺也派了攝像團隊全程跟拍。村小老師說，整個十月，孩子的QQ空間里轉發(fā)的基本都是戲劇節(jié)的內容。有精明的農戶，去演戲的地方賣烤玉米，一下午就賣了過去一個月的量。
但牟昌非越看心里越堵得慌。他辦戲劇節(jié)，就是想要通過現(xiàn)代的戲劇，把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吸引回日益衰敗的鄉(xiāng)村。
他特意將戲劇節(jié)的時間定在國慶假期，結果整整3天，本村青年沒出現(xiàn)幾個。住在村里的哥們兒也氣呼呼地講，昌非的不少同學事前都答應幫忙，可真到日子，全部都說“有事情”，“可能還在背后看笑話”，來幫忙的沒幾個。
村東頭的泥巴地上，廣州肢·覺劇場的當代先鋒戲劇演員穿著紗衣紗褲在地里翻滾，用夸張的肢體重現(xiàn)村里當年祈雨的場景。身邊圍繞著的，是與周圍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電子樂。
為了讓村子里的人看得懂前衛(wèi)的舞蹈，城里的演員提前一周駐村調研、創(chuàng)作。演出那天，坐在角落里的老婆婆看得出神，聽到唱了幾十年的祈雨歌謠，眼淚一下就滾了出來。圍觀的婦女卻一邊用花棉襖把自己裹嚴實，一邊指指點點，“這群小年輕，真抗凍！”
人們甚至不明白，牟昌非為什么要搞這么個藝術節(jié)。在大多數(shù)人眼中，他從鎮(zhèn)里的初中，讀到區(qū)里的高中，再去城市讀大學。回到老家所在的濰坊市，也都是待在美術館、工作室干些“有文化的活兒”。
他曾經念叨著“村子回不去了”，發(fā)誓哪怕貸款也要五年內在城里買房，連想念他的父母，也很少對他說“回來看看”，大部分時間都是囑托“好好在城里干”。
家里的脆弱只會在不經意間暴露。去年秋天回家?guī)透赣H賣梨，牟昌非在鄉(xiāng)間小道顛簸了好幾天也找不到銷路。最后，崩潰的牟昌非只能“賤賣”，整車梨只換出幾張薄薄的票子。父親嘆口氣，一點都不意外。
其實爺倆都清楚，村里真正賺錢的是種大棚。 “兩個人搭伙，一年賺二十萬元沒問題，車子房子都有了”。上世紀90年代村里就有一批男人出去考察，知道這是個出路，就是太累，不是年輕人干不了。
當?shù)囊欢劝严Ｍ耐性谀膊巧砩希芙^了。整個村都沒幾個年輕人愿意繼續(xù)面朝黃土背朝天，做這些機械、繁重的農活。
牟昌非說，“哪怕我們自己都覺得，‘莊稼人’不是職業(yè)，而是身份，一個不體面的身份。”他想不明白“自己的家鄉(xiāng)，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
他發(fā)現(xiàn)，即使是周末，村里也難見幾個后生。過年時，在北京、青島務工的男人總是宴席上的主角，被眾人稱贊，正月里的牌局也繞不開“組團出去賺錢”的話題。過完正月十五，村小總會又少幾個孩子，都跟父母轉學去了外地。
小時候熱熱鬧鬧的村子，如今只剩下癱坐在路邊曬太陽的老人。牟昌非記得，自己“小時候偷雞摸狗，被大人追著滿村跑”，可是如今他也發(fā)現(xiàn)，這些小時候讓人敬畏的面孔，“瘦得像根柴火桿”，甚至和生人說話都帶著乞求的語氣。
“莊里剩下的人都怎么過？”牟昌非意識到，這個只剩下老人的村子如果沒人在乎，早晚會塌掉。
他想到用戲劇節(jié)把年輕人吸引回來，哪怕就多看一眼。牟昌非和父親為此把自家梨園開辟成了舞臺。想不到，這場玩鬧似的活動如同石頭砸進水面，“一下就起了波瀾”。
今年春天第一季，表演當天下著瓢潑大雨，百十個觀眾打著傘踩進泥濘的土地里。五畝半的梨園里，樹和樹之間都塞滿了人，雪白的梨花被擠得落了一地。從農村走出來的老板單刀直入地問，“秋天還做不做？需要錢和我說。”
參與、幫助的人多了，牟昌非在這泥巴地里越陷越深。他開始設想，鄉(xiāng)村戲劇節(jié)能不能作為一場改革，在舉辦的過程中完成鄉(xiāng)村建設。最關鍵的是，讓村里的年輕人看到，可以把村子建設得像城市那樣有吸引力，而不是一味逃離故土，好的壞的都拋掉。
村里的老百姓并不理解牟昌非的這些想法。他去敲鄉(xiāng)親的門，問能不能容幾個演員住宿洗澡。有人干脆地拒絕，還有人起初答應得好，可真安排演員去了，女主人卻把演戲的小姑娘堵在浴室里要錢。
類似的麻煩多了，牟昌非給每戶幫襯過自己的人家都送去一箱梨，結果把自家五畝半梨園摘了個精光。
“鄉(xiāng)親們可不覺得你要改變村子，就是大家的事，熱心幫你都是看個人的面子，人情全都記在賬上。”牟昌非說，一場活動，把父母積攢下來的，自己將來結婚的人情都用光了。更多旁觀的村民覺著，“哪怕忙到半夜，那也是他自己的業(yè)績。”
戲劇節(jié)開幕那天，演員穿著紗衣紗褲，在三輪車上搭起人墻，穿行在牟家院村的大集上。最高處的年輕小伙一邊揮舞紅旗，一邊用唱腔喊出“有戲！有戲！”激起四面的鼓掌叫好。可是很快，農婦突兀的叫罵聲追了過來——哪個窮鬼住俺家弄壞了俺家淋浴噴頭？
來自北京的演出者在鏡頭前毫不諱言，“我感覺現(xiàn)在是對村民的一種打擾”。廣州肢·覺劇場的負責人孫國富在一場夜宵后也承認，在村里住了十天，換了七戶人家住，行李箱壓根沒敞開過，有種“無家可歸的感覺”。
所有這些話，牟昌非心里都明鏡兒似的。他還知道好多鄉(xiāng)親懷疑自己借此賺了錢。他從來沒為此辯解過，反倒是朋友經常為解釋這事搞得面紅耳赤。
“他總是安靜干活。”孫國富說，牟昌非并不是很喜歡用言語去闡述自己的理念。
在鄉(xiāng)村戲劇節(jié)之前，牟昌非就試圖通過找老人記錄口述歷史，來挽救村子殘存的記憶。他聽過有老人講過去如何挨餓，坐月子只能吃樹皮，肚子疼得路都走不了，也聽過有人哭訴無兒無女，沒人養(yǎng)，80歲也只能問侄子“討飯吃”。
時間長了，苦難越聽越多，牟昌非一度感到崩潰。村里有個麻風病老人，雙目失明，退休工資被克扣，住著漏雨的破屋。認識牟昌非后，指望這后生幫他討公道。沒辦法的牟昌非每次回村，都不敢從老人門前經過。
類似的經歷，讓他感到罪惡，“就好像我發(fā)現(xiàn)你有傷口，吆喝所有人來看，一邊看一邊扒開它，給人展示，卻壓根治不了”。牟昌非說，鄉(xiāng)村問題已經暴露夠多，真正能去解決的沒幾個。他感到自己一個人沒能力，必須招呼其他年輕人。
戲劇節(jié)最后一天，牟昌非原本的計劃是把村民和演員聚在一起，搞個“鄉(xiāng)建論壇”。可到了點，一個村民都沒來，牟昌非和村長著了急，這才叫來幾個村里大戶。尷尬的是，演員討論得熱火朝天，村民卻一言不發(fā)。有人臨走時甩下一句，“忙活半天，能幫俺們多賣一斤糧食嗎？”最后，村民走了個精光，留下一堆“城里人”面面相覷。
好多村民指望著發(fā)展鄉(xiāng)村旅游，因為“來錢快”。牟昌非總拿烏鎮(zhèn)戲劇節(jié)給他們講道理。“烏鎮(zhèn)是什么地方？好山好水！咱們這有啥？”在他看來，旅游是個錦上添花的事，沒法雪中送炭。對于中國大部分普通村鎮(zhèn)，這條路不好走。
最近他聯(lián)系設計師，要把村里的幾座老屋改造成 “演員宿舍”，原則就是“用村里材料布置，讓大家看看平房可以和城里高樓一樣舒服”。
“村里發(fā)展起來，也有未來，有城里吸引人的那些東西，可前提是年輕人肯在自己的故鄉(xiāng)停留，別自己都覺得城里比農村高一頭。”他想著。
但是，戲劇節(jié)里幾場戲過于抽象，老頭老太太在散場后對牟昌非說，“咱們農村人沒文化，看不懂你們城里高端的東西。”
他只能拜托參演團隊，今后到村里演戲，要盡量演老百姓看得懂的本子。最好在莊里多待段時間，和鄉(xiāng)親們深入接觸。
牟昌非不知道何時才能得出自己預想的實驗效果。放眼望去，還在村里的同輩，都把離鄉(xiāng)進城當成夢想。有的人家，家里有了小樓和轎車，還要每天夜里跑到隔壁縣，在大棚里摘整夜的菜賺三百塊錢，就為攢錢在郊區(qū)買套房。牟昌非試著問過，為啥條件這么好還要拼命在城里買房？回答很簡單，“孩子還是得上更好的學”，噎得他說不出一句話。
他苦笑著說，村里的年輕人去城里賣保險，跑銷售，至多晚上回村睡個覺。還有年輕人在市里謀到了保潔、領班類的職位，那就等于在城里扎了根，算是“成功走了出去”。這種情況下，“梁漱溟他們一輩子都沒解決的問題，我能做好嗎？”他忍不住自顧自嘟囔一句。
最后的答案只能是“交給時間”，他想或許戲劇節(jié)一屆屆辦下去，就會有效果。
可是，真的有那么多時間嗎？牟昌非每每帶人走在村里最中央的那條馬路上，都要指出那些磚已發(fā)黑，藤藤蔓蔓幾乎要遮蓋墻壁的破敗老屋。
“看，只要老人一走，這些屋子就再也沒人來過，再也沒人來了。”
中國鄉(xiāng)村發(fā)現(xiàn)網轉自：微信號 冰點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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