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邊緣
兩年前我第一次去薄扶林村。
從中環搭的巴士,一下車,我有點空間錯置的感覺。就在半個鐘頭前,我們從置地廣場上車,一路向港島的西面進發,沿途大廈高低起伏,新舊交雜。城市的地景忽然在薄扶林村出現了斷裂,我一時間找不到比“城中村”更合適的詞來比附眼前的景象。
“這看起來像是『棚戶區』,”友人在一旁糾正我。
那是一大片由鐵皮上蓋和木板拼貼而成的小房子,香港人稱之為“寮屋”。上個世紀四五十年代,國內大量移民涌進香港躲避戰亂。新涌進的人口為了解決住屋問題,就自行覓地,用最簡易的物料搭建了他們的居所。搭建出來的結果自然也是最簡陋的:沒水,沒電,也沒有排污設施。
什么都稀缺、地也是的。人們的應對措施是讓寮屋之間彼此挨得很近。由此,留下了安全隱患。1953年,位于九龍的石硤尾木屋區發生了一場火災,大火燒毀木屋2,580間,近5萬人,無家可歸。
大火之后,政府開始了香港公共房屋的興建。人口輸入的放緩加上公營房屋的興建遏制了寮屋的蔓延,寮屋逐漸成了歷史的遺留。政府在82年和84年為寮屋做了登記,并規定所有現存的寮屋不得再自行改建或擴建,否則將會被清拆。自此,《寮屋條例》將薄扶林村的景觀變為了板上釘釘。
我們此行的目的是參加當地一個導賞團,導賞團由“明愛薄扶林社區發展計劃”、“薄扶林村文化環境保育小組”和“香港大學大學堂文化輔助委員會”三方合辦。
我們比導賞團約定的時間早到了半個鐘頭,于是便先在約定的集合地點附近隨便走走逛逛。
從路邊的巴士站往下走幾個臺階,沒走兩步就看見左手邊有一座微型土地廟。薄扶林村村民稱這個微型土地廟為“伯公壇”,村頭和村尾各有一個。在村口的右手邊是一家國際學校,提供德、英雙語教育,據說學生來自三十多個國家,旁邊的這條客家村相信是這所國際學校的學生們平日里接觸多元文化的絕佳場所。
巴士站陸陸續續來了一些人,都是準備參加這次導賞團的。我們走了上去和大伙會合,負責給我們講解的是薄扶林村的村民黃廣長,人稱“長哥”。人到中年的長哥是“薄扶林村文化環境保育小組”的核心成員之一?!斑@個小組里面的成員大都有正職在身,大家都系義務過來幫手?!秉S廣長是一名藥劑師,近年積極地投身薄扶林村的保育工作,每月兩次的導賞團總是能見到他的身影。
長哥六歲的時候隨家人搬進了薄扶林村。家人在村里開藥材鋪,下鋪上居,一家九口在這里住了幾年?!澳贻p的時候,看到別人搬出村子,上樓居住,真的很羨慕,”長哥一邊說一邊指了指對面的私人屋苑——“置富花園”。
置富花園是1978年落成的大型私人物業,它的前身是牛奶公司的薄扶林牧場。1973年,地產起家的置地公司完成了對牛奶公司的收購,取得牛奶公司控制權,將薄扶林牧場興建成大型私人屋苑,即今天的置富花園。
一方拔地而起,一方匍匐在下,形成差天共地的景觀對照。置富花園簡單有力地向薄扶林村的村民展示:什么是“美好生活”應有的居住環境。
有一段時間,許多村民都不好意思跟別人說自己住在薄扶林村,生怕被人瞧不起,更自嘲到:“上面就是置富,我們就是置窮?!边@種自卑的心理反映到數據的層面就是人口的流失——1993年,薄扶林村約有8,600人,是歷史以來人口的最高峰。而如今這塊4.4公頃的土地,只剩下約2,800名居民。
文化保育的動力
既然薄扶林村如此不堪,是什么樣的動力促使人們想要去保育這樣一塊“寮屋區”?
人望高處,成家立室之后的長哥實現了小時候的愿望,成功地在薄扶林村對面的“置富花園”置業。如今的長哥在置富花園坐擁千尺豪宅,卻舉家回到薄扶林村居住,他說:“搬進去后發覺也不外如是,再大的單位都好,關上門,跟鄰舍似乎隔絕了,而這里感覺更像一個家?!?
長哥帶著我們進了村。城市的步調在這里慢了下來,村民們在鄉間小路上來來往往,你會發覺他們的步伐是慢條斯理的;村童自個兒在籬笆旁騎著單車,車頭歪歪扭扭,也不見大人在一邊看著甚至伸手去扶;籬笆內是一片綠油油的田地,滿目旺盛的生命力。這里空氣清新,鳥語花香,人與人之間沒有太多提防。鄉村的風景讓人心曠神怡。
在街坊福利會的天臺,我們一邊俯瞰著薄扶林村的全景,一邊聽長哥講解薄扶林村的歷史?!霸?819年編修的《新安縣志》里已經記有薄扶林這個地方?!庇姓f“薄扶”原是“泊鳧”,故“薄扶林”意指棲息著野鴨的樹林。
皇家亞洲學會的James Hayes博士在1972年實地考察后,推斷薄扶林村立村于1730年。而真正有影響的變化發生在英國殖民者上岸之后。1863年,薄扶林水塘竣工,成為香港首座儲水庫。1886年,41歲的蘇格蘭裔白文遜醫生(PatrickManson)和幾個朋友一起創辦了牛奶公司,隨即在港島西面的薄扶林購入大片土地用作飼養乳牛的牧場。
“沒有牛奶公司就沒有今天的薄扶林村;而沒有薄扶林村給它的勞動力,也不會有今天的牛奶公司,”長哥向我們解釋著牛奶公司和薄扶林村的唇齒相依,“牛奶公司創造了很多就業機會,從而帶旺了薄扶林村?!?
1950年代至1980年代,薄扶林村經濟起飛,一度成為地區的商貿中心。村內的圍仔大街是當時貨物交易往來的地方。今天的大街則是村內的街市,人們上這里來買菜,零零謝謝開了幾家雜貨鋪、理發店和茶樓,風光不復當年。長哥表示,他們正在研究如何重新活化社區經濟,讓社區重現往日景象。
薄扶林村是一條多姓客家村,它沒有一般農村的宗祠。但在大街的盡頭,卻藏著薄扶林村獨有的民間宗教信仰:李靈仙姐塔。村民從塔上“民國丙辰冬”的字樣推斷靈塔應是建于1916年。李靈仙姐塔是一座高約5米的六邊形磚塔,塔里侍奉李靈仙姐。相傳,村內曾經有鬼怪作祟,夜晚怪聲作響。有位村民夢見一位自稱是“李靈仙姐”的少女答應替村民趕走鬼怪。怪聲和怪事果然消失。于是,村民便建塔紀念“李靈仙姐”。
行走在村內蜿蜒曲折的林蔭小道,牛奶公司的遺跡仍隨處可見。曾經,薄扶林有過千只乳牛,這在今天的港島簡直難以想象?!芭7客ǔS袀€發酵牛糞的池。我們小時候在山上玩,一聽到呼呼聲時,就知道牛屎要開始噴了。所以我們發明了一個詞,叫『牛屎追』,即是被牛屎追著,很刺激的,”長哥回憶著他被牛屎追逐的童年生活,臉上露出了笑容。
當初,白文遜醫生選擇薄扶林作牧場是因為這里有與南歐洲相近的氣溫,這有利于優質牧草的培育和牧草的存放。村里臨近小山丘的地方仍保存著一座結構完好的草廬,草廬有三層高,用于存放牧草。到1983年,薄扶林的牧場已完全關閉。草廬荒廢日久,周邊雜草蔓生。
無需等靠要的社區復興
但在不久的將來,草廬或許將得以重新投入使用?!帮嬆滩?、飲咖啡,我們每一天都要消費牛奶,但原來沒有一滴牛奶是香港新鮮出品。”明愛薄扶林社區發展計劃主任冼昭行透露,他們已經在和城市大學的動物醫學院接洽,計劃未來十年能重現牧場,飼養八十頭乳牛,自己生產牛奶和乳制品。
明愛薄扶林社區發展計劃團隊長期駐扎薄扶林村,服務村民,從事社區發展的工作。早前,他們成功投得舊牛奶公司高級職員宿舍,成為發展局第四期“活化歷史建筑伙伴計劃”的中標項目。他們計劃將整棟舊宿舍翻新作社區歷史檔案館,借此令公眾認識牛奶公司這家顯赫的企業并重現昔日薄扶林村的景象。
為了更好地凝聚村民,明愛連同“文化環境保育小組”說服村口兩塊空地的業主,將空置的土地開辟為村里的公共空間。在大學師生的協助下,村民自己動手將一半的空地鋪上紅磚;而另一半則用作農耕。因此村民將這個公共空間稱為“菜園地”。作為村內的聚腳點,很多村務和聯誼活動都在這里發生?!安藞@地”內有個灶臺和石磨,村民逢年過節便在這里包粽子、蒸蘿卜糕和烤乳豬;正月十五辦盆菜宴;中秋會有花燈晚會;新年則舞龍舞獅;有時,也邀請來牛奶公司的老員工來分享舊日往事。村民合力營造社區空間,通過付出努力建立人與土地的聯系,黃廣長說:“有了這個地方之后,慢慢看到村民的改變,他們不想離開薄扶林村。”
“薄扶林村文化環境保育小組”的成立始于村民對村內排水問題的關注。由于早期的倉促搭建,村內并無公共排污系統,低洼地區出現積水是常有的事。而每家每戶又將污水直接排到明渠則造成衛生問題。排污工作小組不時約談區議員,透過他們向有關部門反映情況。
然而政府的程序繁復,問題往往被一拖再拖。身為鄰居的港大師生嘗試著和村民們自行解決一些村內的問題。諸如加建馬路、修建樓梯、增加垃圾站等等,其實,這些問題本來屬于政府服務的范圍。但在這個過程中,小組的成員漸漸發現只要集眾人之力,許多問題都可以自行解決,無需等待政府的介入。
導賞到了尾聲。我們從村子的另一端走出來,見到村民在立交橋底的一副涂鴉創作。那是薄扶林村引以為傲的傳統——舞火龍。每年中秋,數十名村民撐著插滿線香的火龍在村內巡游,高舉的火龍潘騰在鑼鼓陣陣的黑夜,煙香繚繞,火光閃閃。最后,村民將火龍舞至瀑布灣,將其投入海中,意為“龍歸滄海”,祈求一年合境平安。這是村里的一件大事,每個村民都在這一天都感到興奮。
歷史,是人的故事。香港開埠之前,客家人與野鴨為伍,在薄扶林過著安靜的生活。開埠后,各國商人和傳教士紛至沓來,在遠東的小島上留下了他們的足跡。于是,不同的族群開始學習如何在一塊土地上共同生活,薄扶林村成了香港殖民歷史重要的的承載。再后來,戰后移民潮涌了進來,搭建了他們簡易的居所。人留下來了,故事才能留下來。薄扶林村是這些故事得以展開的舞臺?;蛟S,只有當我們沿著薄扶林村的歷史脈絡走過一遍,我們才會明白薄扶林村的本質:它不純粹是一片落后雜亂的生活區,它是一條百年古村和寮屋的結合,像我們展示著歷史如何演變。
文化保育和都市想象
2013年,世界文物建筑基金會公布來年的監察名單,薄扶林村位列其中,成為該年度唯一入選的中國文化遺產?;饡险J了薄扶林村的歷史價值,親密的社區關系,及其對香港都市空間的重要意義。與此同時,基金會指出,薄扶林村正面臨市區重建的壓力。像薄扶林村這樣寮屋處處的歷史聚落,似乎難逃香港發展主義的魔爪。令人欣慰的是,各方的努力令薄扶林村得到公眾的廣泛關注,它最低限度是避免了推土機式的毀滅性發展計劃。
過往的經驗似乎在告訴我們,在高地價政策和推土機面前,歷史建筑不重要、社區價值不重要、人的生活不重要、人和土地的關系亦不重要,甚至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整齊劃一,重要的是效率,重要的是經濟效益,重要的是競爭力。越是自上而下的規劃越是摧毀社區原有的生命力和有機秩序。
學者馬國明寫過一本小書,名為《全面都市化的香港》。他在書中指出,后九七的香港為了保持原有的優勢,以自己的容顏作為籌碼,不斷粉飾城市面貌,推出多項市區重建項目和打造新的旅游景點,龐大的基建遍地開花。作者將此一門面工程稱之為“夢游般走進全面都市化的社會”。
不論是從外在的景觀還是社區內部的關系脈絡,薄扶林村的例子挑戰了我們對城市/都市根深蒂固的想象。
近些年來,隨著民間力量的壯大,人們的保育意識提高。如果我們都同意保育的主體是在地居民,那么我想,“為什么要保育”以及“怎么保育”這件事,其實關乎“想象”。
愛因斯坦說過一句話,想象比知識更重要。這句話里的每一個字我都認識,但顯然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都不明白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后來,我在詹宏志先生的身上“看”懂了這句話。詹宏志小的時候在臺灣農村長大。他的哥哥是一個畫畫的人,最喜歡的畫家是塞尚。在封閉沉靜的農村,幾本黑白印刷的“西洋美術史”的書是他們僅有的讀物。他們兩個就湊在一起讀,一起討論塞尚畫里大量的蘋果靜物和家鄉風景。盡管看的盡是黑白印刷的圖,塞尚的畫停在了詹宏志的腦中。很多年后他第一次去美國,有一天在紐約開會,午休時他匆匆忙忙搭地鐵去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在里面走了半天,最后就停在塞尚的畫的面前,熱淚盈眶?!澳銥槭裁磿竭@里來,”他問自己,“因為曾經讀過它。你對那個世界的想象,鼓勵你去尋找那個世界。”
明愛薄扶林社區發展計劃主任冼昭行在薄扶林村摸爬滾打了十年,他認為社區工作最費時同時也是最重要的部分就是建立和居民之間的關系。社區工作要落手落腳去實踐,要讓人知道“生活不一定如此”。
生活不一定如此,生活還可以是什么樣子,薄扶林村正在交這份答卷。今天,我們常常把賦權(empowerment)這個概念掛在嘴邊。在文化保育這件事上,所謂的賦權其實就是“鼓勵你去尋找那個世界”。
注:原文于2017年3月6日《睇望香港》公眾號發表。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微信號 鄉愁經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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