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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毅:迎檢的游戲

[ 作者:吳毅  文章來源:中國鄉村發現  點擊數: 更新時間:2018-07-20 錄入:王惠敏 ]

——鄉鎮調查手記

    在鄉鎮做過調研的人大多有一個感受,鄉鎮的檢查評比特別多,大凡上面部署一項工作,后面就必跟著一項檢查,更不要說諸多的日常事務也少不得例行的考核評比。檢查多,說明上級對基層工作重視,但也給一些鄉鎮領導以啟發,即工作做得好很重要,但應對好各類檢查評比就更加重要。因為工作是否好,不能憑自己說,得由上級來評判,評判的標準就是這些檢查評比。這樣,問題就轉換成了工作如何,得由檢查評比的結果如何來確定。這似乎也不是不可以理解,不檢查,上級如何評判斷基層工作?所以,上級的檢查不僅要搞,還越搞越多,越搞越細,越搞越精明。

  檢查評比多還因為政出多門。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根針,上級所有職能部門的工作最后都集中到鄉鎮,由鄉鎮來貫徹,所以,最后也都要檢查到鄉鎮。在平行分工,各司其責的部門化體制下,各個部門都會強調自己那一份工作的意義,更有那些涉及檢查評比一票否決的規定,例如計劃生育、社會治安綜合治理等,就更是不得輕慢。于是,鄉鎮也總是隔三差五地迎接檢查,往往一個檢查剛結束,下一個又來了。結果,一年到頭,光是應對這些檢查就要花去不少時間。我曾經在一個鄉鎮做過一年半以上的調研,我注意到,這里一年光計劃生育檢查就有五到六次,其中區里兩次,上、下半年各一次,市里也如是,再加上省里再安排一到兩次。這樣,可以說大的檢查每季有,小的檢查月月有,難怪有研究者會將鄉鎮的迎檢稱作是基層“應酬政治”的重要內容。

  這“應酬”二字甚為準確,因為要迎檢就得花時間,費精力,出人力,耗物力,損心力。下級對上級的“應酬”是不敢怠慢的,因為這涉及到評先和排名,涉及到領導的帽子與位子。現在的政府管理都已經進入到數字化時代,上級的檢查要抓數據,于是,迎檢也要與時俱進,將應酬提升到數字化水平。數字化管理本身有一個特點,即層層加碼、越做越細、愈益繁復,例如,上級部門確定一個檢查指標,設計一張考核表格,任務到了下一個層級,為政者為了顯示重視,細化和落實上級部署,往往就會多出一組數據和表格,這樣,到了鄉鎮,就可能已經是好幾十個數據指標和多張表格。而電腦普及所帶來的數字化管理的方便,無疑又可能會加劇這種數字化泛濫的趨勢,每一次檢查,鄉鎮干部都要為對付和琢磨各類的賬、表、卡、冊,填報數不清的數據而費盡心力。

  那么,這話是不是在暗示上級有意為難基層?似乎不能這么說。上級對下級實施制度化管理,不依靠表格和數據又靠什么?難道還真的要領導們像古代官員那樣來一個微服私訪?鄉鎮干部倒是這樣在發牢騷,可話說得容易,真要做起來并不現實,不要說隨著現代媒體的發達,領導長什么樣下邊的人都清楚,已無微服可言,僅從管理的內容來看,現代管理較之于古代,也不知繁復了多少,將其制度化根本就不可行(即使在古代,微服私訪也并不普遍,不然何以為民間所津津樂道?)。所以,數字化的管理和檢查還得繼續,鄉鎮也只能不知疲倦地備檢,想盡一切辦法去打理這些表格和數據。

  鄉鎮管理的草根性很強,所謂草根性,也就是非制度、非文本特性,許多工作,做就做了,卻未必有時間、有精力去文本化和數據化。這種狀況勢必在實際的工作方式與制度性規定之間造成一定的距離。本來,領導也多半有過在基層工作的經驗,下面的工作是怎樣做的,他們自己親歷過,心里面應該有數。可是,到了檢查的時候,這種知情不頂用了,一切還得按規定動作玩。這可真難為了下面的人,因為哪兒來那么多的規則和數據,哪里又有那么多的記載呢?但這個時候不做還不行了,既然胳膊擰不過大腿,就只能去適應。于是,上級有什么標準,定什么數據,下面就只能給你準備什么材料,填報什么數據。以計劃生育檢查為例,計生辦的干部說:目前計劃生育工作所要求的優質服務指標如此復雜和精確,在農村幾乎沒有可操作性,不要說許多農民不在家,統計從何而來?就是在家,人家也未必配合你。但上級既然要,下級就只能去找,下發的各類賬、表、卡、冊,要求填報的項目多,要求完成的時間短,于是,為了完成這些報表,下面除了對人口、孕婦數量、出生率等這類最為緊要的數據不敢憑空想象之外,其他數據是如何產生的,便只能由你自己去揣度了。再以我自己親歷過的一次稅費改革檢查為例,按照考核評比的要求,農戶手中必須備齊的資料就包括:土地經營權證、年納稅通知書、年農民負擔監督卡、省委、省政府致全省農民的減負公開信、交稅退稅票據等;村里必備的材料則包括:任務測算表、村到組、組到戶農業稅任務清冊、征收清冊、村級債務清冊、轉移支付到村憑據、農業稅附加返還憑據、農業稅減免到戶清冊、結算清退清冊、軍烈屬優撫款及五保戶統籌款到戶清冊、村組干部工資清冊,報刊征訂收據、化債憑據、接待處理政策咨詢及農戶來訪情況登記、村稅費改革方案及工作總結、推進稅費改革的會議記錄、政府下發的相關文件,近兩個年度各種數據的公示牌、標語等,大大小小總共好幾十件。憑心而論,上述資料以前可能也發過或做過一些,但鄉村不像上級機關,以前下發過的資料不等于現在還有,更無法確保已經發到農民手里的資料現在還完整地保存在農民手里,所以,保險的辦法就是重新準備,重新發放。于是,檢查任務一宣布,全體干部就都投入到了各種考評資料的準備之中。因此,所謂迎檢,往往就是一個重新準備與制作資料的過程。這也真苦了我們的干部,但不這樣做就通不過檢查,通不過檢查就要進“籠子”管理,一旦進了“籠子”,不要說大大小小的檢查考評跑不了你,所有的評先、評優、提職、提薪、晉級等也都沒有份,直到出“籠子”為止。所以,再苦再累,工作量再大,也要按質、按量、按時地完成。事實往往就是這樣的,有稍多調查經歷者都知道,一些鄉、村的檔案,與其說是對日常工作的整理和記錄,不如說都是這樣在迎檢之前的突擊中制作出來的。對之,與其去苛求,不如一笑置之,將其正解為一種有特色的運動化管理模式。而用時髦的學術話語來表達,這大概可以歸入某種“新傳統”一類的范疇,只不過,若是想用這些材料來做研究,就得多長個心眼。

  如果這種迎檢的游戲僅僅是政府內部的運作,也就罷了,花再多的人力和物力也只是體制內的資源損耗。但鄉鎮工作是面向農村的,各種檔案材料和數據的指向物皆為村莊和農民,于是,鄉鎮要備檢,就不得不將村干部和農民也拉出來陪練。以準備村級檔案為例,村干部也得上陣參與這種“數學作業”。但村干部和鄉干部不同,后者是公務員,飯碗捏在領導手里,一聲令下,一般干部就是有什么看法,發發牢騷,過過嘴癮也就罷了,該干什么還得照樣干。現在可正鬧機構改革,要是不怕下崗走人,就一邊兒歇著去。可村干部不吃皇糧,光憑鄉鎮的命令就要村里配合,可能會有些問題。所以,為了確保村里合作,鄉鎮就要出血,往往是鄉鎮一把手向各主職村干部許諾,檢查評了先,政府獎勵村里多少錢,村里拿去怎么分,政府不管。這樣一來,村干部的積極性上來了,跟著鄉鎮做起了數學作業。

  不過,這一招不可能用來對農民,農民不處于鄉村權力與利益的網絡中,更沒有什么東西攥在政府手里,用干部自己的話來說,現在的農民是“有吃有穿不求你,種啥做啥不干你,有了問題卻找你。”所以,要他們陪干部玩“迎檢的游戲”并不那么容易。但現在上面的檢查越搞越細,不僅要檢查文字性的東西,還要進村入戶詢問情況。這本是為了杜絕形式主義和基層作假,可這樣一來,鄉鎮就不僅得做好迎檢之前的案頭準備,還得想辦法將這些“作業”的內容和答案讓受訪農戶知曉與熟悉。例如,每年的計劃生育例行檢查,檢查組總是會向對象戶詢問諸如計生干部是否上門,來過幾次,什么時間來的,都交待了什么事情等問題,如果對象戶一問三不知,檢查者就可能由此反推鄉村工作的真實性。那么,如何才能讓對象戶掌握這些必問的信息呢?我們知道,村落日常生活本來以散漫與無規則為特點,偶發性的事件–過程、不經意的詢問與對話,如果不經過特殊的強化灌輸,你能肯定對象戶一定記得住?假如計生干部做了工作,對象戶在接受問詢時卻答不上來,就有可能形成對已做工作的否定。再假如有的對象戶與干部有矛盾,故意亂說,也可能會出問題。為了防止類似情況的發生,在既沒有辦法向農民做強制性灌輸——這樣做會引起對象戶的反感,起反作用,又沒有辦法確保農民一定會主動配合工作的情況下,計生干部想出了一套不“擾民”、不求民,卻能在不知不覺中讓農民“上套”的辦法。即通過特別安排的自檢自查,將上級檢查時可能涉及的內容預先操演,以讓對象戶將干部們平日里做過的工作反復地“印象化”和“程式化”。

  基層干部有著豐富的想象力和創造力,在上級的檢查到來之前,計生辦的干部便三天兩頭進村入戶,以檢查者的身份反復向農戶詢問上級檢查時可能會涉及的問題,如有不知者,再來一個現場的解釋和提示。整個過程搞得跟真檢查一樣,并不告訴農民這只是一場預習和“背書”,這樣,對象戶便在不知不覺的仿真環境中習得了應對檢查所需要的知識。于是,未經被檢查者察知,也不需要給任何勞務報酬,卻達到了向他們灌輸檢查信息的效果。

  鄉鎮干部用這一套辦法來操練農戶,村計生專干有時也會以同樣的辦法先將對象戶操練幾遍。所以,往往是鄉鎮還沒有動作,計生專干就以自檢自查的形式先將這套游戲玩起來了,結果,等鄉鎮干部下戶,發現對象戶竟然能夠對答如流。“這真是奇了?!”計生辦的人頗感驚詫,但驚詫之余,他們也很快就反應過來,既然你能這樣來應對上面,下面又為何不會以此來應對于你?于是,彼此相視一笑,也算是找到了幾分戰友的同情。

  一切都萬事俱備,就盼著上級來檢查。當然,在此之前還有一件事是必須要做的,那就是想辦法打聽到有關檢查的信息,如檢查的時間、線路,甚至于檢查組的車牌號等。這樣,不待檢查者上路,一切就早已經在迎檢者的掌控之中了。

  基層的匠心獨運不能說上級就不能領會,他們不同樣要經受更上一級的檢查,做同樣精心的準備?所以,有朋友就說過,在應對自上而下的檢查中,地方上存在一種規律性的現象:如果是省里來檢查,那么,市、縣、鄉、村都會動員起來,共同應付;如果是市里來檢查,縣、鄉、村則都動員起來,共同應付。比如省里檢查時,市里有關部門就會提前探明情況,向下面的縣提供某些檢查信息與應對方法的“公共服務”,當市里來檢查時,縣里也如法炮制。結果,檢查者永遠處于被孤立狀態,而被檢查者則利益一致,共同對“上”,布下天羅地網,將檢查活動消解于無形(參見趙樹凱:《鄉鎮政府的應酬政治——10省(區)20鄉鎮調查》,三農中國網2005年8月15日)。有備如此,還有什么困難不能拿下?

  必要時還有絕殺的一招,那就是給每一個到訪的檢查人員適時地“上菜”。

  可以預料的結果自然是皆大歡喜,上級得到了他們想要得到的數據,鄉鎮在檢查中創造了優異的成績,由此,鄉村工作上了一個臺階,進入到一個更新的層次。

  現在,新農村建設正在紅紅火火地展開,不知道是否又多出若干需要考核的指標,多出多少個重要和不那么重要的檢查評比。

  不過,基層政府打心眼兒里卻并不愿意這樣做,甚至于還很煩,但他們能不繼續這種游戲嗎?

而令我個人所惶惑的另一個問題則是,我不知道本文的寫作究竟是在提供一面反思的鏡子,抑或是某種迎檢的“教材”。

    作者系華中科技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教授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讀書》2007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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