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農民生長于土地、勞作于土地,但未必愿意一生困于土地。改革前,許多農村青年掙扎著走出農村,渴望擺脫命運的枷鎖,卻因不合理的制度安排屢屢受阻,直到改革給了農民轉變身份的自由和流動上升的空間。對作者而言,身邊人掙脫農民身份的曲折經歷,不僅給少年心靈帶來了巨大刺激,更觸發了日后對農民問題的孜孜探索。盡管時移世易,這些故事依然生動揭示了思想啟蒙與自主意識在改革中的重要意義。
常有友人問本人:緣何要研究農民問題?通常回答:既為學者,職責而已。但事情似乎并非如此簡單。
自30年前從事政策研究,當代中國農民的歷史命運問題,便時時撞擊心頭。若繼續探究,則可追溯到少年時農村生活的刺激或激發。其中,我哥掙脫農民命運的曲折經歷可稱突出事件。
01
我哥樹彬長我6歲,1971年高中畢業,那時我12歲,在上小學。
我哥喜歡讀書,略有文才,更是鄉村公共活動積極分子。回村后,他成為生產大隊的技術隊長(一個由青年組成的生產隊),還擔任村團支部書記和民兵連長。我經常看到基層領導給他部署工作和商量事情,多次聽到一位駐村的縣委副書記公開夸獎他。后來,他又做了大隊會計。那時,我倆睡同一鋪炕,他倒騰來的書都放在炕頭。“文革”中我常常無學可上,就胡亂啃這些書,有小說,有魯迅雜文,也有馬恩選集和毛選。當時,在我看來,我哥在村里已經相當風光,但是,父母似乎總為他擔憂,經常議論他的將來怎么辦。當他二十一二歲時,父母已經相當焦慮。他的前途成為父母在家里的核心話題。
我從父母議論中略有所知,我哥回鄉后其實陷入了困境。當時,農村青年跳出農村主要有三個渠道,而我哥是眼睜睜地都走不通了。第一,他沒有資格入黨,入不了黨則沒有資格當干部;第二,他沒有資格當兵,當時當兵并進而提干也是農村青年走出農村的重要途徑;第三,他沒有資格上大學,那時候上大學不需要考試,但有嚴格的政治審查。所有這些問題,都不是因為我哥自己的原因,而是根源于我們的父親,也包括幾家“階級成分”有問題的親戚。父親是商店學徒出身,后來成為小商人,新中國成立前夕,國民黨軍隊從膠東腹地撤退去了青島,他因為對于共產黨不了解不放心,也尾隨著去了青島。不久,國民黨軍從青島去了臺灣,父親回到家鄉經商。新中國成立后,他參加工作,屬于公私合營和私商改造的潮流裹挾。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中,父親在政治上可以說相當不清白。不僅如此,母親方面的親戚,主要是我的舅舅和姨夫,也屬于所謂“有問題”的人,有的出身地主,有的曾加入國民黨。在嚴格講究出身清白的那個年代,這些家庭因素,決定了我哥不能通過需要嚴格政治審查的當兵、入黨和上大學,這成為父母憂心所在。
其實,按當時一般情況來說,哥哥的情況并不算糟糕。他上完了高中,而且回到村里以后受到了“重用”,屬于村莊里的管理者階層。這在農村已經是混得頗有出息了。再看一些村子里的情況,如果父母在政治上問題再嚴重些,比如屬于“地主”、“富農”,或者“右派”、“歷史反革命”之類,則孩子的境遇更成問題。在我的兒時伙伴中,此等家庭者,則連上初中讀書的資格都沒有,小學念完就直接當農民種地,而且通常做生產隊里最臟最累的農活。
那年月,在我等十來歲孩子眼中,已經明確地感受到,農村人和城里人分屬兩個等級;而農村人內部也是有等級的。農民不僅很難成為城里人,而且在農村之間的流動也是被嚴格禁止的。村里有一個青年,是地主子弟,不堪忍受歧視而私自跑到東北去,在深山老林里的幾個農戶家幫工謀生,幾個月以后還是被政府押送回來;還有一個青年,似乎天生厭惡農業勞動,一個人去外地做點倒買倒賣的小營生,也被民兵押回來了。他被押回村的時候,我們這些小學生還到大隊部去看光景。他垂頭喪氣地站在那里,干部正在訓斥,說“盲流”、“二流子”、“走資本主義道路”之類。聽人們不無驚訝的議論,說是從很遠的河南“開封”抓回來的。在今天看來,這兩個人都屬于“農村勞動力轉移”“進城務工經商”的先行者了。就在他們被遣返五六年后,中國的農村改革開始了,正是這樣的農村人率先走出去,開了民工潮的先河。那個當初自己跑到東北去的地主子弟,就率先從農村進城,做起販賣卷煙廠不合格煙絲的生意。他是我村第一個跑到大學里來找我的年青人。改革給了農民身份自由,而自由創造了發展。這不是抽象的道理,而是活生生的現實。
02
當時,父母清醒地判斷出,我哥想躍龍門,依靠在村里的表現,看來是沒有希望了。我年紀雖小,對家里的事情不上心,但是,也能清楚地感受到哥哥的出路問題成為父母心病。有些時候,這件事情甚至已經影響到了家里的氣氛。
突然有一天,父親宣布,他將提前退休。原因很簡單,如果提前退休,根據當時就業政策,可以讓哥哥“頂替接班”。在父母看來,這是讓哥哥不當農民的唯一機會。這一年,父親52歲。這是一種無奈的選擇。根據父親的了解,所謂孩子“頂替接班”,政治上的審查也沒有那么嚴格,應該沒有什么問題。他在辦理退休手續的同時,也提交了關于讓我哥頂替接班的申請材料,單位還專門來人考察我哥。
父親退休回家后,全家天天等待、期盼關于我哥出去工作的通知。退休回家兩個月了,與他同時退休的同事中,頂替接班的孩子紛紛接到工作通知,高高興興上班了,我哥的事情依然毫無音信。從7月份退休,到了10月,一直沒有消息。父親意識到事情不妙,于是到縣城,去人事部門探問。接待的工作人員態度不錯,找出了檔案,發現在檔案袋的封面蓋有一個“否”字,他又看了一下里面的材料,對我父親說:“家庭和親屬關系的政審不合格。”父親非常震驚和失望,但是,他想繼續努力。他想起一個人,是一位姓史的縣委副書記,兩三年前帶領縣委工作隊在我們村里駐點,解決我們村子“文化大革命”中的派性矛盾和秩序混亂問題。那時,工作隊都住在農戶家里,而這位史書記就住在我家的南房,前后有一年時間。我們全家都與他和幾位工作隊員很熟悉。于是,父親去了縣委大院,但是,這位史書記不在。失望之余,父親決定先回家。就在他騎自行車回村的路上,與這位史書記迎面相遇,史書記正騎著自行車回縣委。在路邊,父親向史書記說了我哥的事情。史書記說:“你先回吧,不要焦急,我會過問一下這件事。”幾天后,我哥接到了報到上班的通知,他被分配到一所鄉村中學擔任生活管理員,負責管理學校的倉庫、在食堂賣飯票等事情。我哥端上了國家飯碗,擺脫了農民的宿命,父母長舒一口氣。
我哥上班以后,大事落定,父母決定答謝一下幫了大忙的史書記。深秋的一天,父親讓母親炒了些花生米,大約有兩斤,裝到塑料袋里,然后,吩咐我哥和我,去縣委看望史書記。我倆到了縣委以后,縣委辦的人說在開常委會,讓我們在辦公室外等,大約過了半小時,史書記回來了,與我們聊了有半小時,問了些村里的情況,也問了些我哥工作的情況。我們順利完成使命。
03
辦理我哥工作的過程,父親印象至深。現在,父親年屆九十,依然能夠清晰地描述其中細節。前幾天,我與他在電話中說到這件事,他還感慨:“那個年代請人辦事,不像現在,不需要送禮,就是依靠人情,要是現在,那是要送大錢的。”接著說:“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到史書記,因為他不久就調到威海了。”20世紀90年代初,我哥在縣里做教育局副局長的時候,到威海開會,曾經順便去看過史書記,但他不在單位。父親還說:“他可能不記得這件事了,但是有機會的話,你們應該去看望一下。”
哥哥的曲折經歷發生在我的身邊,自然對我有所影響。雖然當時年小,但這件事在我們家實在是大事件,給我很大的震動,甚至是刺激。有時候,我會情不自禁也聯想到自己。想到自己的將來,發現自己除了在村里當農民之外別無選擇,而且我的路更窄,父親的職業已經被哥哥接了,我已經無“班”可接。隨著年齡增長,“農民”似乎成為我的夢魘。夜深人靜時,想到未來時常惶惑,甚至有幾分恐懼。為什么給農村人那么多的限制?為什么生在農村的人將來只能是農民?因為讀小說比較多,我企圖成為作家,也幻想在報紙電臺發文章多了可能被提拔為干部,經常沉醉于舞文弄墨之中。
恢復高考后,我考上大學,欣喜之情可以想象,終于可以不在村里當農民了。但是,對于當農民的日子卻似乎有所留戀。當時我在生產隊里趕馬車。一直到開學的前兩天,我依然每天出工。此前,我曾經在生產隊擔任“飼養員”,專門喂養十幾匹牛馬。由于勞動環境的關系,我習慣了在牛馬旁邊坐下來讀書。讀書累了的時候,我能從牛馬的眼神中感受、捕捉到沉郁和淡定,得到安慰甚至啟迪,如同在一群令人尊敬、深沉從容的農民身邊。正是三秋大忙,有時半夜才收工,人很辛苦,其實牛馬更辛苦,只是它們無從表達。它們在農忙時節表現出的忍耐、超脫和堅毅,給人以力量。
離開家鄉前,我去看望一位病情危重的老農民。他是我家鄰居,是父母的好朋友,做過多年生產隊長,喜歡吹軍號。通常,別的地方農民上工是敲鐘,在我的生產隊則是吹號,特別是吹沖鋒號,在我們聽來,他吹得比電影里的軍號聲更動聽。他樂觀而且幽默,能用最輕松詼諧的方式,表達最沉重的生活苦難。在醫院里,他已經臥床不起,看到我來了,微笑著祝賀我考上大學,不必再當農民了。接下來,他很沉重地說:“莊戶孫不是人,農民不是人當的。”在當地,“莊戶孫”是農民的自我鄙稱,從來沒有人解釋這個詞的準確意義。我的理解是,莊戶人家在世人中矮三輩,或者說是這個社會的“孫子”,地位最低下的意思。這幾句話給我很大震撼,至今我仍然能夠記得他說話時激奮悲壯的表情。那么恬淡的一個人,竟有如此沉重的心聲。
時至今日,我雖然不能準確地說出研究農民問題的動力何在,但是顯然,早年間這些經歷和生活刺激,促使我開始胡亂琢磨農民的命運問題,直接影響了后來的研究興趣。
人們其實是從具體而微的生活中感受社會制度,體察政治得失,所謂“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那個年代的生活確實非常吊詭。明明是不合理的制度安排壓抑了農民的才智,扭曲了農民的命運,但是,意識形態的宣傳,還在標榜農民地位如何崇高,農民職業如何偉大。明明是言論自由、身份自由等基本公民權都殘缺,卻非要宣傳是在“當家做主”。這其實是欺騙和愚弄,且不說那些心智成熟的大人,即便懵懂幼稚的孩子,也有自己的感知判斷。雖然人們能夠體察現實與宣傳的扭曲,但認識往往是不確定的,容易迷茫甚至迷信。時移世易,社會政治環境已經很不同,但種種背離生活的說教和空洞渺遠的承諾,仍然相當頑強。所以,需要新的啟蒙。在英文中,啟蒙就是“點亮”(Enlightenment)。人們需要在思想上點亮自己,不要被那些聽起來響亮動人的宣傳鼓噪所迷惑。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農民的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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