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史家保羅·貝洛赫在《城市與經濟發展》一書的開篇寫道:“這世界上沒什么事情比城市的興起更令人著迷了。沒有城市,人類的文明就無從談起。”
城市之于文明,是容器,也是坐標。迄今為止人類最有趣的故事,都發生在城市里。人類的文明史,就是一部城市發展變遷的歷史。每一次文明的繁榮,都會留下至少一座繁華的城市。這些城市穿越時間的長河,一起連成歷史的坐標。
我們需要追問的是,為什么城市有這樣的魔力,承載了文明的故事,確立了文明的坐標?這個問題在我腦海里已經很久,揮之不去。
城市的定義
理解事物的本質,最快捷的辦法莫過于從定義出發,因為好的定義直擊事物的本質。不過,翻閱了很多文獻之后,卻發現我們對于城市的本質并沒有特別深入的理解,甚至不能給城市下一個滿意的定義。
于光遠主編的《經濟大辭典》將城市定義為:“城市是人口集中、工商業比較發達的地區”。這個定義非常簡明扼要,有兩個關鍵詞,一是“人口集中”,二是“工商業比較發達”。說城市是人口密集、工商業發達的地區,是和農村相對應的,農村是人口稀疏、以農業為主的地區。這個定義,優點是簡明扼要,缺點是沒有提到城鄉差別背后的機制。
比如說,為什么城市工商業發達而農村不發達?為什么城市人口集中而農村人口稀疏?從農業供養人口的角度來說,農業種植需要大面積鋪開,所以農村無法聚集,大概是說到了其中一點。但這個解釋說了農村難聚集,沒有說城市為什么能聚集,更沒有說為什么有的城市會聚集得很大,有的城市卻停滯不前。
簡單說,這個定義是描述性的,描述了城市的兩個重要特征,但沒有回答城市發展的一些基本問題,比如為什么會有城市?城市是如何發展起來的?什么樣的城市能夠發展壯大?等等。
美國城市學者愛德華·格萊澤也給城市下了一個定義:城市是人、公司之間空間距離的消失,代表了接近性(proximity)、密度(density)和親近性(closeness)。這個定義的要點,依然是描述城市的特性,也就是距離縮短、密度增加、交流增加。
格萊澤強調物理空間距離的縮短和人口密度的增加,這和前面《經濟大辭典》強調的“人口集中”實質上是一樣的。在格萊澤的概念中,密度的增加帶來便利的增加、效率的提高,這是城市的奧秘所在。不過,格萊澤的定義依然是描述性的,并沒有回答密度為什么會增加、如何增加的問題。格萊澤是哈佛大學著名的城市經濟學家,曾寫過無數的城市經濟學論文,以及一本書叫《城市的勝利》,這個定義就是在這本書中給出的。
對于密度的強調,也見諸經典作家的筆端。馬克思、恩格斯就曾這樣寫道:城市本身標明了人口、生產、工具、資本、享樂和需求的集中;而在鄉村里所看到的卻是完全相反的情況:孤立和分散。馬克思和恩格斯講述的城市與鄉村的區別,其實也是集中與分散。兩位經典作家指出的農村的“孤立和分散”的特點,與老子所說的“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頗有相像之處。而費孝通先生描述的鄉村,則是“千年不變,各家各自為政,不相往來”,與老子的描述也是一脈相承。
由此引申,倘若鄉村的特點是“孤立和分散”,城市作為鄉村的對立面,其特點就是“連接與集中”。這一點,在英國城市經濟學家K·J·巴頓的定義中表述得更加直接:城市是一個在有限空間地區內的各種經濟市場——住房、勞動力、土地、運輸等相互交織在一起的網狀系統。
巴頓的定義雖也是一個描述,但將城市描述成一張網,更加突出了城市的網絡屬性,看起來是個進步。城市之所以能夠集中,是因為形成了一個網絡,在大大小小的網絡節點上,人們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不過,作為一個經濟學家,巴頓眼中的網絡是各種市場的網絡,包括住房、勞動力、土地、運輸等。我們稍微想一下就會知道,城市是個多維的復合體,經濟屬性之外還有很多其他屬性。比如,盧梭就曾經說過:房屋只構成鎮,市民才構成城。盧梭這句話,強調的是城市的人文和治理屬性。
再比如,城市還有重要的軍事屬性。在古漢語中,“城”與“市”最初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城”指一定地域上用作防衛而圍起來的墻垣;“市”則指進行交易的場所,是商品流通的中心。關于“城”,《墨子·七患》給出的定義是“城者,所以自守也”,《管子·度地》亦云“地之守在城”,《吳越春秋》亦有“筑城以衛君,造郭以守民”的記載。不僅在中國,在國外也是這樣。據美國城市史學家劉易斯·芒福德考證,“直到18世紀,在大多數國家中,城墻仍是城市最顯著的特征之一”。
這些文獻說明,古代城市首要的屬性是安全屬性。古代的城,往往首先是個軍事要塞,然后才衍生出交易的市場和其他。略微引申一下,這一軍事和安全屬性背后,其實是政治屬性,因為人類社會的大部分時間里,政治和軍事是關聯在一起的。古今中外,城市往往是政權和軍事的節點。單純靠商業發展起來的城市不是沒有,但是很少。
關于“市”,《周易·系辭下》中記載“日中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孟子·公孫丑》也有記載“古之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無,有司者治之耳”,《管子·小匡》則記載“處商必就市井”。“城”與“市”兩個詞組成新的詞匯“城市”,說明一定的地域空間與其上的人口和經濟結合起來,才構成城市。
美國城市史學家芒福德也曾給城市下過一個定義,強調了城市的多維屬性和多重功能:城市不只是建筑物的集群,它更是各種密切相關并經常相互影響的功能的復合體——它不單是權力的集中,更是文化的歸極。
芒福德的定義有一點抽象,但更加深入。芒福德想區分的,是城市的表象與本質。密集、人眾、城墻、建筑,這些只是城市的表象;功能、權力、文化,才是城市的本質特征。芒福德沒有從任何單一的角度去理解城市,更沒有把城市定義為人口、經濟或者建筑的集群,而是著重探究城市背后的復雜關系。從這個角度出發,芒福德想問的問題其實是:城市為什么能夠聚集起來?
從上面的討論中,我們可以看出城市的定義包含以下要點:1.城市產業以工商業為主,相對應的農村是以農業為主。2.城市的典型特征是連接和集中,農村的典型特征是孤立和分散。3.城市是多個市場交織形成的網絡。4.城市不僅僅是市場網絡,還是重要的政治、軍事、安全節點。5.城市是功能的復合體。6.城市是文化的歸極。
至此,我們大致知道了“什么是城市”,但依然不知道“為什么會有城市”。換句話說,我們獲得了一個城市的“靜態畫像”,但依然不知道城市發展的“動力機制”。而只有了解了這個動力機制,才能明白“城市為什么會發展”、“什么樣的城市會發展”,也才能回答開篇提出的問題:為什么城市會是人類文明的坐標。
城市的骨架:基礎設施
要理解城市的發展動力,我們不妨先想一想城市的結構。一想之下會發現很復雜,復雜得超乎想象,需要很多的分工協調。可以想象一下北京、上海、深圳等城市的地鐵網絡圖,就像是密密麻麻的蜘蛛網。
而且這還只是城市網絡的一小部分。地鐵網只是地下交通,地上交通網絡更加復雜,比地鐵要復雜很多。而且,交通網絡還只是城市網絡的一部分,供電也是一套網絡,供水、供暖、供氣、排污都有一套網絡。比如說供水,還要區分生活用水、污水、雨水,那一下子就是三套網絡。城市網絡系統之復雜,由此可見一斑。世界上所有大規模的城市,都是建立在一套龐大而復雜的基礎設施網絡之上的。
粗粗劃分,任何一個上點規模的城市,都要有六大系統:1.供水、排水,包括自來水、雨水、污水三大系統;2.能源,包括電力、能源氣、供暖;3.交通系統,包括道路與停車、公共汽車、出租車、地鐵、鐵路、機場、港口等;4.通信系統,包括郵電、電信;5.環境系統,包括環衛、環保、綠化;6.防災系統,包括消防、防洪、抗震等。這六大系統中,有的你很容易看見,比如道路、通信、水電煤衛,有的你不容易看得見,比如防洪、抗震這樣的防災系統。在稍大一點的城市,這六大系統缺一不可。
城市的基礎設施網絡,不僅復雜,而且昂貴。比如說地鐵,修地鐵的成本是很高的,一公里要5個億,地質情況復雜的甚至要10億元以上,修完了還要運營和維護。賬面上看,世界上很多城市的地鐵都不賺錢,靠財政補貼維護。那么,如何修成這樣昂貴的地鐵,又如何運營和維護呢?
秘密在于人口的密度和流量,以及背后的經濟活動的密度和流量。一條地鐵線,如果有很大的客流量,就說明這個地鐵是被需要的,地鐵的成本就可以通過這個流量來分攤掉。這個分攤不僅僅是地鐵票,還包括地鐵沿線的資產的升值。
所以,像地鐵這樣昂貴的基礎設施,只有在較大城市、有足夠客流量的城市才能負擔得起。沒有人口就沒有流量,昂貴的支出就無法分擔。比如說無法想象在農村修地鐵,修了沒幾個人坐,就白白浪費了。對于人口密度低的農村而言,公交車是更合理的交通方式,可以滿足農民進城的需要,成本低很多。而且,農村通往縣城的公交車的班次不會太多,主要是因為沒有足夠的客流量、這個車的成本無法覆蓋,或者利潤太低不愿意持續運營。班次少的意思,就是農民要卡好時間,需要的時候不一定有車,也就是犧牲時間和便利。這個沒有辦法,因為隨時滿足交通需求的成本太高了,只能權衡成本和收益。
地鐵的例子告訴我們的,是人口和經濟密度的重要性。沒有人口和經濟的密度,地鐵這樣的基礎設施就是不可行的。從這里引申出去,其實城市是一種成本分攤模式。地鐵這樣的基礎設施是好東西,可以便利地提供準時準點的交通。可是好東西也需負擔得起,而只有人多的地方才能負擔得起,因為其成本可以分攤出去。
不僅是地鐵,世界上很多好東西都很貴,都需要分攤成本。舉個例子,大家都希望自己的子女進好的學校,包括小學、初中、高中、大學,好的學校不僅是漂亮的教室、辦公樓、運動場,更重要的是好老師,這些都很貴的。好老師不僅學識要好,還要認真、努力、負責,只有這樣教學質量才能提高,這就需要提供很好的激勵,包括收入上的激勵。
那么,怎么樣才能創辦、運營、維護一個昂貴的學校?還是需要分攤成本,需要很多的學生,而且是有支付能力的家庭的學生。如果學生沒有支付能力,就需要政府給予補貼。可是政府自己是不掙錢的,政府收入只能靠稅費,而只有經濟活力好的區域稅費才會好,才能負擔得起財政補貼。這樣一看,你就明白為什么好的學校往往在經濟發達的城市里了。
不僅學校,醫院、劇院、體育設施、高級商場等這些人們喜歡的好東西,都是很貴的,都需要人口和經濟密度的支撐。在人口稀疏的農村,這些東西是想都不敢想的。
城市的器官:功能機構網絡
進一步問,有基礎設施網絡就行了嗎?還不行。你想,北京城的統計常住人口有2000多萬,實際的常住人口可能高達3000萬左右,這么多人如何生活在一個城市里?要知道,這比世界上很多國家的總人口還要多。
這就要有一套功能機構網絡,人們才知道辦什么事情到哪里去。這樣的機構,包括政府、治安、醫院、學校、銀行、企業等。這些各種各樣的城市分支機構履行各種職能,形成一套功能機構協同網絡。
剛才說的兩套網絡——基礎設施網絡和功能機構網絡,集結成城市的一套很復雜的系統網絡。而且,這兩套網絡是互相促進、交互生長的,沒有一套網絡,另一套網絡也建立不起來,建起來也無法維持。
有了這個骨架會怎樣呢?城市的骨架之上,生長出來的是精彩的文明,我管它叫“眾生協作,各得其所”。各種各樣的人,醫生、白領、科學家、演員、藝術家、政府官員、各種職員,都可以在城市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只要有一技之長,都可以安身立命。只要你愿意努力,就可以找到機會。城市成為人類文明的容器,就是因為有這樣的包容性。
在城市的復雜網絡上,需要各種各樣的人,而且這個網絡越復雜,創造的就業機會就越多。因為大家都是分工協作的,你在這里有需求,你的需求就創造了別人的就業,而且隨著技術的進步,許多新的需求會出現。你看快遞這個東西以前是沒有的,到美國都沒有這么發達的快遞行業。離開了這么多快遞小哥,那么多喜歡網購的人該有多么不方便,商家也會很不方便,成本會高很多。
這樣看來,城市就像是一個有機生命體,是可以生長的。基礎設施網絡是骨架,功能機構網絡是器官,蕓蕓眾生是血肉。骨架、器官、血肉互相依賴,就共同構成了城市有機體。
作者系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教授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第一財經
(掃一掃,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