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工作和興趣的原因，這些年來，我進入村落調查領域，之中有苦有甜。村落調查給我一雙慧眼，助我打開了觀察、認識鄉村社會變遷的多元視角。
一，從事村落調查，方法選擇很重要
我長期在縣里和州市工作，后來進入省農辦，三農問題一直是關注重點。從縣里開始，就按上級要求駐村搞調查研究，食宿在蹲點村，時間長的一年下村調查有2個多月。之后到湘西州政府、省農辦和常德市委工作，又時常下村駐鄉鎮調研，到省政協工作也搞農村調查。在崗進行的農村調查多是工作調研和政策調研，一般采取綜合調查或專題調查的方法，這類調查有的學者稱之為“官方調研”。總的來說，這些調研所涉范圍比較廣泛，有的專題調研指向性很強，看的村落和農戶多為經過篩選的典型。在2006年前后，有一段時間我節假日回湘西老家看望老人，跟幾位從事民俗攝影的湘西同志學習攝影，偶然進入了走村穿寨民間調查拍攝湘西民俗文化的行列。我和湘西同志從調查拍攝湘西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入手，繼而調查拍攝湘西傳統村落保護，這一搞至今14個年頭，其中有4個傳統村落我追蹤調查已有6年。這里面經歷了起早貪黑，嘗過了酸甜苦辣，也遭遇了一些誤解。因為是民間調查和平等交流，所看所聽，信息量大得多，對村落民俗事項和社會生活的了解、剖析也透徹一些。隨著村落調查的深入，我深感自己功力不夠，先后選讀了費孝通先生《江村經濟》、《鄉土中國》，湘西苗族學者石啟貴先生《湘西苗族實地調查報告》等學者的著作，從中學習田野調查方法，吸取老一輩學者的學術涵養和專研精神。
調查目的是為了解決村落發展變化中累積的問題，應該堅持問題導向，堅持把普通農戶作為調查主體。村落調查首先要找村組干部，他們掌握全面情況，對發展走勢看的清楚些。集體座談有助了解村落發展或問題全貌。但普通農戶家庭的生存發展狀況，往往具有個案性質，匯集起來，更能反映社會轉型期村落的真實面貌。進村入戶調查，應該把普通農戶作為主要調查對象，注意與他們平等對話交流，重視他們的家庭情況和訴求，對他們進行個別深入訪談。就是村組干部，個別訪談他們往往顧慮少些，講的開些，所反映的問題也客觀真實些。在具體調查中，由于國家政策補貼和上級考核等原因，有些數據不一定準確，需要梳理甄別。遇到敏感的問題，有時干部的拙言與群眾的機警形成對比，從某個側面證實了“群眾是真正的英雄，而我們自己往往是幼稚可笑的”的正確。一般來說，不打招呼，隨機入戶的調查，所獲情況可靠些。
從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結合的層面調查梳理問題，視野會更加開闊。當代中國，村落的發展變化在加速，自然村落的消失也在加快。而村落發展變化往往是多種因素相互作用促成的。僅從政治層面、或從農民增收、基層組織建設層面梳理問題是不夠的，有些村落退坡衰敗與經濟基礎、與大氣候或大政策有關，有些是市場配置資源的結果，不能簡單的認定是下面不努力或不作為。而有些反復出現、久治不愈問題的緣由和出路，則需要透過表象，從體制、機制和規律上去尋找。
二，村落調查應以小見大，深入挖掘發展變化的多元動因
多數村落調查要抓主要矛盾。要從產業發展、農民增收入手解剖問題，關注農村改革、“三農”投入、土地流轉、工商資本下鄉、農技培訓、農產品銷售以及農村如何留住人才，留住人氣的情況。經濟收入是村落發展興旺的基礎，這方面的情況和問題要問清楚。應該說，這些年是農村投入最大，農民受益最多，村落面貌變化最快的時期，農村的產業發展、基礎設施建設和公共服務登上了一個全新的臺階。農村的發展變化，從大的方面看，一是得益于工業化、城鎮化、市場化的帶動，外出務工成為農民增收的主要來源。二是得益于國家對農村特別是對脫貧攻堅的巨大投入。三是得益于各級特別是縣鄉村干部的不懈努力。從多個村落發展變化的案例來看，凡是產業項目發展較快較好的，多數是三種情況：其一是符合市場經濟規律的;其二是國家有政策扶持的；其三是市場主體農戶、企業包括鄉村干部有積極性的。這說明，順應經濟社會發展規律做的事情，一般成功率高些，效果長久性，也不太容易出現反復和折騰。
這幾年村落發展中出現了一些值得關注的走向。一是少子化。在湘西少數民族農村地區，現在不少年輕人選擇生1胎，生2胎成為主流，生3胎的很少了，普遍認為育兒成本加高不能多養。二是比過去更加重視子女教育。外出務工和在家務農的村民，多數將子女送到鎮上、縣城和打工地讀書，家中老人婦女陪讀，盡其所能為子女拼一個好的未來。三是村主干職業化。這些年，黨和政府較大幅度地提高了村主干的報酬，現較發達地區的村支書、村主任的年報酬已到了7—8萬元，貧困地區的也有2—3萬元。村主干一年用在公共事務上的時間，已達300天左右，基本實現職業化。四是邊遠村落空心化。農村發展近年出現分化苗頭，城鎮周圍、交通干線、旅游景區周邊、有產業支撐的村落發展勢頭看好，而邊遠村落空心化加劇。不少村落新修的房子沒人住，無人料理的傳統村落民居加速腐朽衰敗，村落人氣冷寂的狀況恐怕難以逆轉。
國家對村落文化遺產保護傳承的力度在加大，但跟不上毀損、失傳的節拍。鄉村文化遺產包括物質文化遺產、非物質文化遺產和傳統村落遺產三大部分，凡是縣鄉村重視的，保護利用比較好。無力顧及的，相當部分有歷史文化藝術價值的民居建筑和公共建筑，有的被撤毀、有的自然垮塌。即使列入中國傳統村落目錄的，也有部分傳統風貌遭到破壞。部分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項目，也面臨斷代、失傳的危境。
深入調查有時使我豁然開朗。從1990年代開始，或許由于農業比較效益的下降，外出打工成為山區青壯年農民擇業掙錢的主流，一撥又一撥的農民工大軍造就了中國工業化、城鎮化的輝煌。留守婦女、兒童、老人逐漸變為經營農村的主體。而同時期中國城市的發展擴容提質步入快車道，工業園區、房地產開發、重大基礎設施建設突飛猛進，農民工在制造業、建筑業、服務業中的不凡表現，眾多企業家的創業精神，匯集成國家發展進步的滾滾洪流。村落調研見證了中國共產黨領導人民戰神貧困，開啟幸福美好生活波瀾壯闊的歷程。調研收獲的多種信息，使我對堅持農村土地承包等基本制度，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至今，發展伴生的問題已得到緩解，但我對農民工家庭的艱辛和貢獻，對基層干部的堅守和付出，一直心懷敬意。
三，村落調查的建議要反復提煉，不宜一味追求新意
村落調查最終要匯總調研情況和思考，提出工作和政策建議。建議有的要緊扣時局，有的應著眼長遠。有的建議要管用，而有的建議只是提個醒。追求新意，以引起領導重視，爭取領導批示，不應該是唯一目的。建議的視野、格局要開闊一些，要體現唯物辯證法和經世致用。
農村發展是能量積累、釋放過程，性子急不得，還是要按客觀規律來辦。我們這些人在崗時，發展農村總是性子急，總想盡快改變農村面貌，“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總覺得時不我待。現在看來，中國農村這么大，即使城鎮化率達到70%，也還有4億多人口生活在農村。加上農業是弱質產業，受自然與市場多重因素影響，按現有農戶經營規模難以實現大的資本積累。而且，已經建設的鄉村基礎設施和公共服務的維護、更新、升級，需要一筆很大的年度開支，如果拓展速度過快，國家的財力恐怕難以跟上。因此，農村建設宜從長計議，在脫貧攻堅階段性任務完成后，轉向鄉村振興，各方面支持的力度不能削減，還要繼續分類施策，辦點示范，分步推進，繼續走啟動內力與加大外援相結合的路子，以此積累財富、積累資本、積累能量，推動農村發展由量變到質變。
在突出發展經濟的同時，要從政策和投入上更加重視農村精神文化的守護和傳承。毫無疑問，產業發展和農民增收，為農村轉移人口提供更穩定、更高質量的就業，仍是今后數年農業農村發展的主要任務。但順應農村發展走勢，補上精神文化建設的短板，應該盡早納入農村建設的日程。為什么外出打工的中青年每年春節、清明要趕回家團圓、祭祖、掃墓，因為他們的文化根脈、家族親友、神龕祖墳、風俗習慣在村落，村落寄托了他們兒時的夢想。收入再高，也代替不了他們對精神文化的追求。要加大對農村精神文化建設的投入，加大對農村非物質文化遺產和村落遺產保護傳承的扶持，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村民日常生活，融入傳統民俗文化，讓主流文化與優秀傳統文化深入人心，在村落這個精神家園開花結果，為鄉村留住人才，吸引回流人才創造好的條件。
農村基層治理應著眼提升村民的幸福感受，推動鄉村善治。農村實現全面小康后，村民對社會公平正義、鄉村人居環境、教育醫療、文化生活有新的要求，基層治理應給于正確引導，不斷推進農村改革，改進治理機制，著力提升治理能力和公共服務品質。要發揚基層民主，拓寬聽取和吸納村民意見的渠道，有序釋放轉型期的壓力，破解基層信訪維穩難題，進一步激活、凝聚鄉村發展的正能量。從而把以人為本的發展觀落到實處，以“不忘初心、牢記使命”的責任擔當，推動中國鄉村走出一條可持續發展的新路。
村落調查一路走來有喜有憂。中國農民的勤勞、樸實、善良和對美好生活的追求，給我以向上的力量。中國共產黨領導的革命和建設，徹底地翻轉、改造了農村底層社會，改革開放和脫貧攻堅又創造了人類減貧史上的奇跡，彰顯了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及強大的組織動員能力。這些年農村發展在不斷總結經驗教訓的基礎上，逐步走上理性、科學的軌道。往前展望，只要黨和國家的政策對頭，天老爺幫忙，隨著鄉村振興戰略和農業農村現代化的推進，城鄉融合發展的康莊大道會越走越寬廣。在國家多方創造條件吸引打工農民進城落戶的背景下，村落的分化演進將繼續進行，部分沒有人氣的村落將陸續退出、消亡，而在市場經濟大潮下留存下來的村落，將作為國家農副產品生產基地、城市生態屏障、傳統田園生活方式載體、市鎮居民休閑度假的向往地而煥發奪目光彩，數代人為之奮斗的社會主義現代化新農村夢想將變成現實，我們祖祖輩輩盼望的美好愿景，終會到來。
作者系湖南省政協原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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