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張村“生命疼痛史”的敘事和討論
(一)
2015年,對于張村的村婦X來說,是一個不平常的一年。這一年,她被確診為乳腺癌晚期。而在之前,她的肚子上已經有了好幾條非常明顯的刀疤,讓人看著都難受。這次癌癥,導致她還要繼續受疼。用當地的話說,這是“磨難”。
而村婦Y卻用另外一套話語來表達,稱其為“命苦”。Y給我們講述了X的一些生病的細節(因為她們是妯娌關系,所以了解的信息相對更多)。先前,Y因為得闌尾炎,疼痛難忍,做了手術,腹部被劃了一刀。隨后,X在一次走親戚的過程中告訴Y,她幾天沒有來“好事了”(月經),而且胸脹痛。Y勸她,趕緊去看醫生,很可能是有了小孩。但是,X不相信,她反駁說,“我都四十多了,而且無論是針扎還是刀扎都做了,怎么可能有小孩?”后來,她還是去鎮上的醫院看了“病”,醫生說:“你再晚來10分鐘,可能命都保不住了。”因為是宮外孕。這一次,她肚子上又多了一條刀疤,把命算是留住了。
就在宮外孕治療好了以后,X本以為胸部的疼痛是因為這次懷孕引發的,沒太在意,而后卻又隱約感受到自己左邊的胸部有一個小腫塊,并可以滑動。不料,當其在一次婦檢的時候(當地每年都會組織一次婦檢),查出得了乳腺癌,她又去大醫院進一步檢查(確診)的時候,結果是癌癥晚期。
村婦Y告訴我們:“若干年來,病就這樣一直纏著她,貌似跟她有仇一樣。”所以,刀子在其身上劃來劃去。到大大小小的醫院看病,已經成為了X生活的一部分。同時,家人也跟著受急,存款20多萬,因為看病而沒了。而這是他們辛辛苦苦攢下來的,從泥田里“摸出來”的。
之所以有這些積蓄,還與另外一個原因分不開,那就是兩個女兒沒怎么讀書,所以沒花多少錢。山東大學的趙萬林在《農村家庭與高等教育支付》(原載《中國鄉村發現》,2014年第3期)一文中曾經談到:“對于這些家庭而言,最奢侈或最高級的消費就是對子女高等教育的支付,而支撐他們付出子女教育成本的則是對未來教育回報的預期。如果是非獨生子女家庭,則還面臨著更大的壓力:比如兩個孩子上大學、一個大學一個小學或中學等情況。”
(二)
當X的乳腺癌被查出是晚期時,已經臨近2016年的春節,整個社會都似乎充滿了洋溢的氣憤,但是對這個家庭,卻愁眉苦臉。她的兩個女兒,一個在湖北省中部的一個地級市上班,一個遠嫁到馬來西亞。聽當地人說,國外的大女兒在春節期間也飛回國內,她們一起陪著X過了春節。并在春節期間,跪在Y面前,懇求母親接受治療,不要放棄,并希望她不要“想辦法”(也就是自殺的意思)。經過幾番勸說,她們的母親好不容易才改變“不成為拖累”的想法,決定不自殺,并保證“能活多長是多長”。
為此,大女兒因為家庭條件好一點,所以拿出了二十多萬,小女兒也拿出十多萬,一起為其母親看病,延續其生命。但最終依然沒有改變癌細胞擴散的結局。疼痛讓X更加難忍。
后來,全家決定放棄治療了,所以X癱瘓在了床上。時間大概是2016年的正月十五左右。且她已經到了不能進食,只能喝點東西以維持生命的地步。于是乎,她的女兒和丈夫買牛奶回來給她喝,但喝著喝著,牛奶都沒法“灌進去”了。如此,她的身體,每況愈下,人已經瘦的變了形。
當地人說:“要做個餓死鬼不成?
(三)
其實,就在其得了癌癥,放棄治療卻還能下地活動的時候,X是準備喝農藥自殺的,但是家人都很警覺,生怕她有什么舉動,時刻監護著她。可是,因為不自殺而選擇的承受疼痛,讓其有時候在家里大吼大叫,導致她丈夫買回來杜冷丁,并且還拿自己當試驗品,一針、一針朝著自己的身體扎進去,學會注射以后,再把杜冷丁推進X的體內,以減緩她的病痛。
但,這只是用藥物減輕“心理折磨”,而沒法根治癌癥。
沒多久,X的病情加重,她被搬到了客廳,也就是鄂中農村里常說的堂屋。因為在當地有一個習俗,人不能死在臥室。故而,她一個人,面黃肌瘦的躺在床上,不能下地活動,也不能吃什么東西,全家人只能眼巴巴的看著她,面黃肌瘦,無法直視。最后,她猙獰的死去,對這個村子而言,沒有任何影響,對其它地方也是,最多多了一些農民的嘆息聲,還有茶余飯后的話題,且很快就會被忘記。包括她最好的牌友,還有記恨她的人們。
(四)
在當地,有人說:“與其這樣,還不如讓其想辦法。因為看著她如此受難,覺得自己心里都難受,至少自殺可以減少她的痛苦,一下子就終結了自己,多好。”
的確,在張村真有這樣的例子。比如7組的一位老人,因為肺癌,咳嗽的實在是受不了了,疼痛也讓其倍感折磨,于是他選擇在一個中午,等他媳婦去堰塘里洗菜的機會,把一瓶“敵敵畏”喝完了。最后怎么搶救都沒有搶救過來。她的女兒曾經跟他說,“爹,你實在不行了,就想辦法咧,不要拖累兒子,他還有小的(孩子)要撫養,沒有那么多錢看(病)咧。”約莫是這個老人聽信了他女兒的話,選擇在“生命難以承受之重”的時候,以自殺來絕世。想必把農藥灌進去嘴里,吞進肚子里的那一刻,他是很艱難的。看似一個簡單的動作,但拿起農藥瓶的時,究竟需要多大的力氣?
(五)
對于中國人而言,很多時候,能活多久,都是靠命。命硬不硬,或許才是長壽的秘訣。顯然,對于村婦X而言,她的命自然是不好的,在她的生命期里,正如我們開篇所說的,似乎受難貫穿了她的一生。直到最后那一刻,她還是選擇了堅持,也選擇了疼痛的伴隨。
而該村3組的一位中年男人卻沒有在癌癥面前堅持,也沒有讓苦難貫穿他接下來的生命歷程。他把女兒剛嫁出去不久就查出得了肺癌,最后疼痛難忍,選擇跳井自殺,撈起來的時候,頭發上都是泥,因為是倒著身子進去的。可見,其死的決心有多大。
雖然說這個中年男人的歸途和X是一樣的,都是簡·奧斯丁所說的“墳墓面前人人平等”,但他卻選擇了比較痛快的方式。而X選擇了對生命進行抗爭的同時,也選擇了其它的東西。最主要原因在于她放不下她的家人,還想多看一眼是一眼。可每看一次,她的疼痛就增加一次。
(六)
就在“多看一眼”與“病痛交加”的兩難中,我們似乎看到了中國農村人的“糾結”。他們到底是選擇在癌癥面前自殺好,還是不自殺好?在明知道獲救的可能性已經不大的情況下,選擇自殺或許可以減輕家里的負擔,但這個家庭從此就不再完整。
正如我們上文所看到的那樣,想法不同,情況不同,而選擇不同。對于X而言,是親情的召喚,讓她選擇了堅持疼痛,對于另外一位而言,則是親情的叮囑,讓他選擇自殺。我們或許還可以從中看到:因為農村人的經濟能力有限,在癌癥面前的顯得非常的無能為力,且預防癌癥和抵抗制造癌癥的因素顯得力不從心(問題是,為何農村現在癌癥如此之多呢?我們又走訪了一些河南省的村民子女,他們告訴我們,在K市的某地,因為一家造紙廠,導致河流被污染,井水也被污染,而出現胃癌等概率這幾年在大幅度上升。一方面,政府的主政者在想盡辦法的增加當地的GDP,以保證其能將其作為自己的升官籌碼,同時還假唱著“可持續發展”,顯得自己很政治時髦,另外一方面,慘絕人寰的污染導致癌癥將村莊“掏空”。如此,農村的“空心化”或許有時候不僅僅是外出務工,還有疾病對村莊的洗劫。卻,無人負責。有勇氣的,或許會去上訪,而沒有的,覺得自己“命不好”。為什么,你的命就那么不好呢?中國哪里的農民命好?)。微乎其微的能力,只能把命運交給“天”,只能等待死亡的降臨或提前結束生命。
到底是認命還是自殺?其實都是一些農民難以逃避的歸宿。而在一個比誰命大的國家,背后恰好折射出的是“福氣邏輯”,而不是社會保障健全、飲食健康、水資源安全等。似乎沒那個福,沒那個命,所以死的就更快,如隕石墜落,一閃即逝。生命原來是這么的輕薄。
(七)
我們或許也可以把村婦X所受的磨難,想成是命不好,福不大。死亡對于她而言,或許并不恐懼,或許也曾非常恐懼。雖然其最后選擇了把生命能延續多久是多久,但是村里人卻認為,自殺總比不自殺好,至少不會那么疼痛。且死也需要死的舒服一點。
或許,村婦X中途有這樣的想法,不然為何她家人要提防著她?但當其臥床不起,動彈不得的時候,就已經晚了,想死都死不成。如此,這位中國最普通的底層村婦,就只能在病痛交加日子里,等待著生命被癌癥沒收。
很是悲壯。
作者系澳門大學社會學系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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