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不是刻意的,便不由的想起童年生活的那個小村莊。
我是個記憶力十分差勁的人,由此,在生活中甚至鬧了很多誤會和笑話。但是,我卻驚奇的發現,有關兒時以及那村莊留給我的記憶,卻像心上的一塊浮雕,隨便什么時候想起,都那樣清晰,且棱角分明。
小村坐落于陜北廣袤的黃土高原的一隅。算不上塬,也不能說溝,反正在一架山梁上,我那小村就靜靜的站在那里。我不知道誰在這里挖的第一孔窯洞,也不知道誰是我們的祖先,反正我一落地,就成了這村里的一員。
我的第一聲啼哭證明了我的生命將要從一孔土窯洞里開始,并茁壯成長。這個小村莊因為我的出生大概也活泛了那么一陣子,起碼,親人和相鄰們一定會為我的到來心懷喜悅。這不是我猜測的,因為在我懂事的時候,每每村里有一個小孩出生,全村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幸福愉悅的神情,我也一樣,跟著大人們莫名的高興。由此,我就想,在我出生的時候,這個小村里肯定也一樣洋溢著一種集體的喜悅。
大概在我十歲之前,我的記憶就原封不動的停在小村里。
我從懵懂中漸漸認識了莊稼,窯洞,牲靈。在我的記憶初顯功能的時候,它便清晰的記住了有關狗呀、豬呀、雞呀等這些可愛的家禽。
我本來不是一個聰明的人,但是,我似乎在沒有人教我的不知不覺中就認識了鄉村以及鄉村里的一切。我給母親喂的那些雞都起了很好的名字。什么草上飛,灰小二、梨花雞等等。我甚至清楚今天哪些雞要下蛋,哪些雞要歇息。有時候我在窯里,聽見外面草雞一陣富有成就感的鳴叫后,我便能猜出是哪只雞下了蛋。這時候,我便會從瓷翁里抓一把小米,特意犒勞一下這些辛苦的雞們,然后便捧著熱乎乎的雞蛋放進瓷壇里。
我似乎還能清楚記得手里捧著熱蛋時候內心的那種甜蜜和喜悅。許多時候,我會光著腳丫子,一蹦一跳從窗臺上鋪著麥秸的框子里取了蛋,然后再一蹦一跳歡悅的奔向窯里。我的快樂就這么容易滿足。那時候,或許還不懂什么叫幸福,但是,天真的歲月里,鄉村給了我生命最初的驚喜和快樂。
許多個夜晚,我們用煤油燈點亮窯洞,也點亮四季。那燈自然不是很亮,但對于小村里這群質樸的人們來說已經足夠了。我們需要明亮的地方畢竟很小,能照亮一條熱炕的范圍,似乎就足夠滿足我們來享受這一窯的溫馨和明亮了。母親有時候會更近的湊近煤油燈,以便針腳不會在鞋底上走歪、走斜。我們這些孩子甚至不需要什么亮光,只那樣靜靜的鉆在被窩里,一邊看母親忙著手里的營生,一邊聽母親重復著講了數遍的牛郎和織女的故事。
小村的夜常常是安靜的。安靜到極致。哪怕一只蟲子從腳底下爬過,你都能清晰的聽到它走動的聲音。有時候,月光會從窗戶上直接撒到炕上來,映照著人們睡夢中安詳的容顏,一直到雞叫二遍的時候才漸漸退去。我不記得小時候都做過些什么樣的夢?估計也都很簡單,除了我眼睛所能觸及的鄉村的那些情景,還能有什么呢。
我尤其喜歡小村的夏夜。
夏夜里幾乎是不用點燈的。大人們從地里勞作回來,一般都會熬一鍋小米稀飯,然后一家人坐在院子里的石床上,就著點點星光,一邊喝著香噴噴的小米粥,一邊聽四處蛐蛐歡快的鳴叫。夏夜的涼風是最怡人的。常常是一家人就那樣坐在院子里,任憑柔婉清涼的風拂去人一身的熱汗和困倦。家禽們就那么悠閑的在院落中有事沒事的瞎溜達,幾只雞會在你的腳下尋覓你喝粥時掉落的幾顆米粒,不慌不忙,不緊不慢。狗瞇縫著眼睛臥在干燥溫熱的土地上,一副慵懶的神情顯得安逸十足。
在這樣的夏夜里,其實,村里的每一戶人家都是這樣坐在石床上,一邊喝著小米粥,一邊享受那些夏蟲歡悅的合唱。
那時候并沒有覺得這近乎是一種奢侈的享受。蛙鳴、蟲吟、風言、星語和著一村淳樸的人在夏夜里說一些有關土地、莊稼或者牛羊的話題,便成了我離開小村之后夢一般的奢望。
話說回來,有關家鄉的那條河流,在我生命的軌跡上似乎留下了太深的痕跡。那時候,我自然是沒有讀懂那條河流的。那只是一條寬闊的、渾濁的、時而翻攪著大浪的河流。我常常見一葉木船那么弱不禁風的被這一河洶涌的河水打著旋、像一片樹葉飄在狂風中讓人為之擔憂。但是,每次,我都能看到這些木船在五六個艄公嗨呀、嗨呀奮力的劃槳中,安然的沖出那道激流的中水線,然后穩穩的向著岸邊靠來。
我有時候會覺得那是我的一種勝利,伴隨著長長舒出的一口氣,木船落定,我的心也落定。時至今日,我才醒悟那是一條多么不容你忽視的河流。而這條河流就從我的小村前流過,有時候安詳,有時候咆哮。我常常在砍柴休息的間隙,入迷的看著這條渾厚的長河,內心生發出一種莫名的感慨。我說不清那種內心的感受,只是覺得在她的面前,我很渺小,像岸邊的一顆沙粒。
雖然那個時候,我就知道這條河流有一個美麗的名字:黃河。但是,如今回頭看,這兩個字的分量顯然今非昔比,并一天天越發的厚重,在心中,也在我久長的記憶中。
有關小村的記憶是紛繁的,卻也細膩,有時候沉重,更多的時候總是蕩漾著一層層的漣漪,美麗而清澈。
記得爺爺帶我初次去馴獸一頭小黃牛拉犁耕地的情景,就像一幅美麗的油畫,時常掛在心的春天,動人而溫暖。
該是在春天時分吧。爺爺特意給小牛做了一副小巧玲瓏的籠頭,以便使它能學會先祖的本領,盡早替人分擔一份苦難和勞苦。
即便小牛很賣力,但是馴化的途中,它總是不得要領,不是拖著犁鏵滿世界亂跑,就是像一個調皮的孩子般賴在地上,任憑你怎么乖哄或者呵斥,它依然我行我素,以牛的倔強保持著自己的尊嚴。
整整一個上午,我和爺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依然沒能將小牛馴服,不得已,爺爺只好將老牛套上,重又開始犁地。沒事的時候,我便光著腳跟在爺爺身后,踩著新翻的土壤,酥酥的、涼涼的。犁鏵過后,泥土像洶涌的浪潮一樣隨之滾動,這時就會有一些小蒜之類的東西隨著土浪的洶涌漂入我的眼中,幾個回合下來,我小小的手里已經滿是新鮮的野菜。我們忙碌的時候,那頭小牛也不消停,或左或右的走在老黃牛身邊,孩子般可愛。
現在想來,那是一幅多么生動的春耕圖。隨著爺爺:“敖……”一聲回牛聲,牛回過頭,爺爺轉過身,我也轉過身,之后跟著小牛,我們就這樣在一片土地上無意的勾出一幅生動的畫來。
后來,我一天天的長大,我的童年也漸漸如一輪夕陽般落進時間的山坳。小牛的童年自然比我的童年結束的更早,它早被爺爺馴化了。每當看著小牛拉著犁鏵呼哧、呼哧吃力的勞作時,我心里就會隱隱的有一些難過。小牛長大的同時,也就意味著它得拉車犁地,肩負重擔。
那么我呢?我長大了是不是也要和小牛一樣拉著生活的犁鏵,呼哧、呼哧吃力的行走。
如今看,我和一頭牛的命運沒有多大區別,甚至遠不如一頭牛活的簡單和舒心。牛起碼不用擔心自己沒有牛圈,不用提防來自同類的挑釁和傷害。更重要的是,牛吃的草純屬安全食品,不像我們,整天為一點吃食提心吊膽。
還好,我還有這么一段溫暖的記憶。這是許多人沒有的。
鄉村,一如我的胎衣,給了我生命最初的包容,也給了我十四年最純凈、最美好的童年。
如今,身處城市,卻時常管不住一顆心自由的流浪。他總是循著故鄉的方向,把我的記憶拉回到村口的麥場上、田地間;要不就拽著我的思緒,靜靜走過那些破敗的窯洞、那棵孤獨的老槐樹。這一路走,我一路側耳傾聽,顯然村里面不再如以往那么熱鬧,有那么多紛繁的聲音讓村莊顯得朝氣蓬勃。
不過,無論怎樣,我依然覺得這是一塊觸及膚熱的地方。有時候,甚至讓我覺得是一種奢望,一種夢想,而且越來越遙遠。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江山文學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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