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人地關系的差異,在不同的中西部農村,在農民家庭收入結構、村莊社會結構以及村莊治理結構上會產生重要的差異。
一
2016年暑假到贛南農村調研,有很多有趣的發現,以下討論贛南農村農民的收入與農村社會分層及相關問題。
贛南農村人多地少,山多田少,人地關系相當緊張。調研的寧都縣,農民人均土地很少有超過一畝的,大多為0.5畝左右,如此之少的土地決定了僅靠農業收入,贛南農民注定會貧困的。在上世紀末,贛南大力推動農業產業結構調整,尤其是栽種臍橙,到目前已有近兩百萬畝的臍橙種植面積,形成了全國著名的“贛南臍橙”品牌。臍橙主要種在易耕的山坡地。上世紀末推動農業產業結構調整大規模栽種臍橙時,臍橙的收益不確定,農民沒有栽種的積極性,地方政府通過行政命令。要求鄉村干部帶頭承包荒山調整產業結構,并優惠向城市工商資本招商栽種臍橙,其結果就是,贛南臍橙種植面積在短期內大幅度增加,而大部分易耕荒山都被集中到少數人(甚至大部分不是村民)手中。普通農民從臍橙栽種中所獲收益相當有限。贛南農民收入增長主要來自外出務工。大致在上世紀90年代,贛南農民已經普遍外出務工經商,這與全國農村情況是一致的。也是因此,當前贛南農村與全國農村一樣形成了普遍的“以代際分工為基礎的半工半耕”家計模式,年輕子女進城務工經商,年老父母留村務農,農民家庭同時獲得務農收入和務工收入。不過,因為贛南農村人多地少,山多田少,一般農戶可以從農業中所獲收入比較少,一般農戶家庭農業收入所占份額有限,而在已經形成全國統一勞動力市場條件下面,外出務工收入相對于全國也是均數,所以贛南農村相對來講仍然比較貧窮。
大體來講,當前贛南農村農民收入可以劃分為三層,即家庭年收入超過10萬元的上層,占全部農戶的比例大約為10%;凡是有強壯勞動力的家庭,農戶年收入都可以較為輕松達到3萬元,這樣的年收入在3萬至8萬元的農戶是贛南農村最常見的中層普通農戶,其中又以3~6萬元為最多。中層普通農戶占到全部農戶的大約80%;沒有強壯勞動力的家庭就失去了通過勞動來獲得市場收入的條件,這樣的家庭就是貧弱家庭,其中相當部分家庭的收入十分有限,可能只有1~2萬元,甚至在貧困線以下。這樣的農戶家庭數量不大,大約占到全部農戶的5%左右。按照贛南貧困戶的標準,人均年收入低于2730元為貧困戶,以四口之家來計,即家庭年收入低于1.1萬元即為貧困家庭,這1.1萬元收入還要包括自家燃料折價收入,庭院經濟收入,自給自足收入,則這樣的農戶數量會極少,大約只占到全部農戶的1%,至多3%。而當前贛南農村低保覆蓋面早已超過全部農戶的5%,甚至接近10%,所以,贛南農村的低保早已做到了全覆蓋。
二
贛南農村占比很少的上層即家庭年收入超過10萬的農戶,又大致可以分為兩種類型,一種類型是主要收入來自城市的家庭,又分為兩種情況,第一種情況是在城市辦廠經商當工頭可以獲得較高收入,年收入不僅超過10萬元,而且可能達到百萬甚至千萬元。贛南這樣的農戶數量很少,占比1%。第二種情況是勞動力比較多的家庭,夫妻一起外出打工獲得了較多收入。部分進城務工人員多年務工已經成為技術骨干甚至企業中層干部,從而有遠超一般務工報酬的收入水平。
第二種類型就是留守農村,從農村中獲得較多收入機會的群體。從農村獲得收入的機會諸如有較大規模的臍橙種植面積,辦有小型作坊如窯場,經營農機或運輸,當農業經紀人,小型工程包工頭,規模養殖和種植,代理農資,代理水泥鋼筋銷售,開百貨商店,小飯店,工程機械等等,從而雖然未進城務工經商,卻在農村仍然可以獲得遠超過耕種自家責任田的經營收入。這就是我們所講農村的“中農”,這些留守農村的青壯年勞動力可以在耕種自家責任田以外,從農村獲得不低于外出務工的收入,從而成為農村的高收入者。這樣的中農的上層,家庭年收入可能遠超過10萬元,但這樣的上層顯然不會太多,在贛州農村,每個行政村,這樣的高收入農戶只有幾戶,大部分中農的年收入接近10萬元,僅僅與外出務工家庭收入相差不多。
中農得以存在或生存的關鍵是農村仍然有著各種獲利機會,一些留守農村青壯年勞動力竭力謀取這些獲利機會,從而可以獲得不低于外出務工的收入。這些留守農村的青壯年勞動力也自然而然成為村干部的當然人選。反過來,如果村干部沒有在農村謀取到種自家責任田以外的獲利機會,他們也當不了這個村干部:村干部報酬不足以支撐農村青壯年勞動力完成家庭勞動力的再生產。
我們調研的L鎮,16個村支書記有13人買了私車,且幾乎所有村支書都經營有產業,或是因為有了產業而當村支書,或當了村支書而想辦法經營產業,在村支書與個人經營產業之間有著清晰的親合關系。一般村干部若沒有產業收入,這些村干部要么屬于家庭中的非主要勞動力,要么村干部當不長,因為當不下去。
也就是說,在贛南農村,依賴農村各種獲利機會而產生出來的中農的上層是村支書或村主任的最佳人選,而一般村干部則是中農的中下層。
三
贛南農村家庭收入超過10萬元的上層,人數很少,且這個上層與村干部之間存在著同構關系。人數最多的則是中層,即家庭收入在3~8萬元的農戶。一個農戶家庭,只要有一個勞動力外出務工經商,一年工資收入三、四萬元是不難的,稍微節約,一年可以有二萬元的純收入帶回來。若是青壯年夫妻外出務工,年收入五、六萬元是不難的事情。再加上中老年父母在家庭的經營收入,一年1~2萬元,一個最普通的農戶,家庭收入就在五萬元左右,最少也有三萬元,多則七、八萬元。
當然,3~8萬元并非這個農戶家庭所可以積蓄下來的收入,因為大部分收入都要支出出去,包括衣食住行和人情開支。農戶家庭收入除去各種日常開支,往往所剩不多。在贛南,對幾乎所有農戶來講都十分巨大的開支一是建房,二是結婚。最近幾年,中央振興蘇區的投入在贛南掀起了農民改土坯房為樓房的熱潮,農民之間有攀比,幾乎是戶戶借錢建樓房。因為借錢不易,很多農戶是有錢先蓋第一層,再打工攢錢蓋第二層,再打工攢錢裝修,一棟房子蓋下來可能要用10年時間。結婚也十分花錢,僅僅彩禮,目前贛南的寧都、于都一帶已接近20萬元,此外還有各種結婚的支出如定親、買三金、年節送禮,動輒數萬元。
正是因為除去家庭日常支出農戶所剩積蓄不多,而建房和結婚成本很高,且贛南農村計劃生育工作做得不好,幾乎每個農戶都生有多個子女,最少二個,三、四姊妹也十分常見,所以贛南中層農戶雖然總收入并不低,卻很少有積蓄。
四
有上層和中層,就必然還會有一個下層,即村莊貧弱群體,這樣的貧弱群體大致可以分為兩大類,一是遭遇天災人禍,二是家庭缺少主要勞動力。無論哪一種,貧弱群體之所以貧弱,主要是缺少可以從市場上獲得勞動收入的強壯勞動力,尤其是缺少進城務工經商的強壯勞動力,而只能從有限承包土地獲取收入的農戶。贛南人多地少,農戶承包地面積很小,農戶很難僅僅從土地上獲得體面生活所需收入。
家庭缺少主要勞動力主要表現為家庭主要勞動力喪失勞動能力,比如重病、殘疾等等,而子女又未成年。這樣的貧弱家庭數量不大,若不計入五保戶,這樣的貧弱農戶幾乎都已納入到農村低保之中,因為他們的貧困所有人都看得見,一目了然,沒有農戶會與這些沒有強壯勞動力從市場獲取收入的農戶家庭對比。
家庭中缺少強壯勞動力并非就永遠要貧困下去,因為這樣的家庭未成年子女正在成長,只要子女成人,成為青壯年勞動力有能力從市場上獲取收入,這樣的貧弱家庭的狀況就可以得到徹底改變。這個意義上,真正改變貧弱家庭狀況的是時間,是家庭得到成長的時間。
當前贛南農村正與全國一樣推進精準扶貧,只是贛南精準扶貧農戶總數比較多,占到全部農戶的20%左右,遠遠超過以上估計5%的貧弱農戶的規模。甚至贛南農村低保戶的比例也超過5%,接近10%了。這樣一個超過農村5%的貧弱農戶的低保和貧困戶確認,就容易產生出各種問題。
五
當前全國中西部農村普遍形成了“以代際分工為基礎的半工半耕”結構。相對來講,農民人均耕地比較多的農村,比如湖北沙洋縣,人均耕地大約2畝戶均接近10畝,中老年父母種10畝耕地,再加上各種副業收入,一年有二、三萬元收入就不是難事,年輕子女進城務工經商,年收入三、五萬元,這樣,一個普通農戶家庭農業收入可以占到全部家庭收入的三分之一到一半左右,尤其是考慮到農村生活成本比較低,自給自足經濟的成份比較高,農業收入對于農民家庭就更加重要。若有農戶可以通過流轉鄰里親朋承包地來擴大經營規模,他們比較容易成為中農,村莊也因此就不缺少當村干部的人選。
陜西湄縣具有栽種獼猴桃的天然優勢,雖然人均耕地只有一畝多一點,卻幾乎每戶都種有獼猴桃,農戶從獼猴桃種植中所獲收益要遠高于湖北沙洋糧食種植的收益,不過,獼猴桃市場價格不穩定,市場風險比較大。湄縣每戶都種獼猴桃同時每戶年輕人進城務工,在半耕半工中,農戶家庭中的務工收入只占到家庭收入的三分之一到五分之二左右,這樣的農村家庭收入就使得農民家庭更加富裕,以及高價值獼猴桃種植可以帶動農村其他服務配套產業的發展,從而讓農村有了更多獲利機會。
贛州農業收入相對有限,對一般農戶來講,家庭主要收入來自進城務工經商,農業收入可能只能占到家庭收入的五分之一左右,這樣的收入水平不足以形成農村較多的產業配套服務機會。好在贛州的臍橙種植具有規模,雖然臍橙種植只是集中在少數人手中。
同樣是“以代際分工為基礎的半工半耕”結構,因為人地關系的差異,在不同的中西部農村,在農民家庭收入結構、村莊社會結構以及村莊治理結構上會產生重要的差異。
2016年8月8日下午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區域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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