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是為什么要推進農業的供給側改革?在過去十幾年中,中國農業取得了很大發展,尤其是糧食生產,從2003年的8614億斤增長到去年的12429億斤,平均每年增產糧食318億斤。這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
不過,也出現了一些新的情況。很多人已經關注到,最近幾年我們的糧食生產出現了一個奇特的現象:一方面糧食產量每年都在增長,另一方面進口的糧食每年在增加,此外,庫存的糧食也在急劇增加,這顯然是一個不合理的現象。
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我個人認為主要是兩點原因:第一,國內糧食生產的品種結構不能適應市場的需求結構。其中最突出的就是大豆,隨著人們生活水平的提高,中國的大豆需求急劇增長。但與此同時,國內的大豆產量卻在逐步下降,于是造成了大豆進口需求的快速增加。去年的糧食總產量12429億斤,根據有關部門測算,大概離國內的總需求還缺500億斤左右。因此,適當的進口糧食是必要的,但缺口只有500億斤左右,實際上的進口卻達到了近2500億斤。為什么要多進口近2000億斤糧食?因為國內缺的是大豆,增產最多的卻是玉米,因此只能大規模進口大豆,去年進口大豆占到了進口糧食的近2/3,達到8200萬噸。從這個角度而言,國內其他糧食增長再多也彌補不了大豆的缺口,所以結構需要調整。
第二,整體上看,中國的糧食等大宗農產品在價格上缺乏國際競爭力,出現了能生產出來卻未必能賣得出去的現象。小麥、大米、玉米的國內平均價格要比國際市場的價格高出30%—50%。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情況?
原因很復雜,中國農業的資源稟賦相對人口來說相當稀缺,農業成本相對比其他國家高一些,但更有近些年國內外經濟發展變化的背景因素。從這幾年的情況看,造成中國糧價高于國際市場的原因主要有四個:一是在經濟快速增長中,沒有能管控好要素價格,包括資金價格、土地價格、勞動力價格,甚至出現高于GDP增長的幅度,這必然反映在農業中,導致農業生產成本上升,迫使政府不得不提高糧食的最低收購價格。糧食的最低收購價格從2004年開始實行,但當時制定的最低價是略低于市場價的,對農民起到了一個心理上的托底作用。政策實行之后,最初四年托底收購政策在實踐中并沒有實行,因為不需要實行。但到了2008年以后,農業的生產成本上升太快,如果不對農民的收益進行適當補償,農民就沒有生產的積極性。所以,2008年以后,最低收購價格才逐年上漲,而且上漲幅度很明顯。例如2007年,小麥價格0.72元每斤,但到2014年最低收購價提高到了1.18元每斤,從2008年到2014年的7年時間里,小麥價格大約上漲了60%多,秈稻的價格上漲了90%,粳稻的價格上漲了100%以上。這樣快速的價格上漲,和國際市場相比就會出現比較大的差距。
二是金融危機之后,世界各國的政府,只要有能力幾乎都采取了擴張性的財政政策和刺激性的金融政策,為了挽救經濟投入大量資金,當時很多經濟學家就已經預測到,一定會出現后期的通貨膨脹現象,果然到2010、2011年全球出現通脹。但這一輪通脹的出現并沒有拉動經濟的回升,需求反而下降,所以2012年開始出現全球大宗商品價格急劇下降,包括糧食。糧價在2011年國際市場達到了歷史最高峰,此后就迅速下降,特別是2012年到2015年之間,國際市場的糧價下跌非常明顯。按美元計價,國際市場的小麥和大米的價格下跌了1/3左右,玉米的價格下跌了45%左右,大豆的價格下跌了40%。如果沒有國際市場糧價的下跌,現在中國國內的糧價跟國際市場差不了太多,但問題是中國的糧價在上漲,全球的糧價在下跌,于是出現了中國國內糧價高于國際市場30%—50%的局面。
三是由于全球能源價格的暴跌,特別是石油和天然氣的價格,它直接影響了糧食作為大宗商品在貿易中的海運價格。今天(11月18日)早晨原油的價格每桶45美元,十幾年前原油價格最高時曾經達到每桶140多美元,現在的原油價格只相當于十多年前的三分之一,導致目前的海運價格也只相當于十多年前的三分之一。
四是人民幣匯率的堅挺,最近幾個月人民幣兌美元的匯率在下降,但從2005年算起,人民幣兌美元還是上漲了20%多。由于國際市場的糧食貿易都是按美元計價的,運抵中國再折算成人民幣以后,進入中國市場的國外糧食價格就相對便宜了。
這些情況非常復雜,有不確定性,到底是長期的還是短期的現象,到底對今后中國糧食價格會產生什么樣的影響,這需要去研究。但是,中國糧食生產中,生產結構與需求結構不對應的問題,總體上成本過高缺乏價格競爭力的問題,是確實存在的。如果不改變這種現象,在一定程度上就會出現產得出來賣不出去的現象。正因如此,中央才明確提出,要推進農業的供給側結構改革。
二是如何推進農業的供給側結構改革?目的就是要提高農業的綜合效益,增強農產品的國際競爭力。從這個角度看,農業的供給側結構改革不是多種一點什么、少種一點什么的問題,而在于必須提高農業生產整個過程中的科技含量,從而降低成本提高效益,提高價格的國際競爭力。
因此,我認為推進農業供給側結構改革的核心是兩點,一是要大力推進科技創新,二是要大力推進制度創新。
如何切實推進農業人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最近兩年,改革已經在逐步推進。2013年新一屆國務院成立之后,迅速研究了大宗農產品的價格和補貼問題,從2014年年初,國務院在新疆推進了棉花目標價格改革,在東北推進了大豆目標價格的改革。2015年夏天,國務院在長江中下游推進了油菜籽的價格改革。2015年9月又在東北和內蒙古地區推進了玉米臨時收儲價格的改革,把東北和內蒙古四省區的玉米臨儲價格從2014年的每斤1.12元,降到了2015年的每斤1元錢。但這仍然不行,因為進口玉米的到岸完稅成本價每斤不超過0.8元。
因此,2016年中共中央的一號文件中明確提出,對東北和內蒙古地區的玉米實行重大的改革措施,改革的基本要求是兩句話:市場定價、價補分離。
政策出臺之后,很快收到了明顯的效果,突出的表現是東北地區的玉米播種面積,今年和去年相比減少了2300萬畝,相當于減少了10.5%。目前已經進入東北和內蒙古的玉米收購季節,由于價格是市場決定的,它迅速回歸到供求的平衡點上。從這幾天的情況看,遼寧省的玉米收購價大概在每斤0.75元到0.8元之間,吉林省的玉米收購價大概在每斤0.75元左右,黑龍江和內蒙古大概在每斤0.6-0.7元之間,按照這個價格再運到關內,基本上可以和到岸玉米完稅成本價格相當,也就是說運用市場的力量,可以把不必要進口的玉米擋在國門之外。同時,國家又另行對生產玉米的農民進行補貼,遼寧和吉林的補貼基本到位,黑龍江和內蒙古補貼的金額已經分配到各縣市,下一步是直接到農民手里。從這個角度看,推進農業供給側改革關鍵一舉,就是必須讓市場在價格形成機制中發揮決定性的作用。這一步在玉米方面能做到,我想在其他大宗農產品方面也應該能夠逐步做到。
推進農業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第二個重要方面,是必須加快農業科技的進步,這一點不言自明。舉一個例子,比如大豆,去年進口糧食中2/3左右是大豆,全世界出口的大豆中,2/3都到了中國。中國是大豆的故鄉,現在大豆的產量已經降到了世界第四。巴西、美國、阿根廷都比中國多。什么原因?也很復雜。
其中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對大豆生產的科技投入不夠,大豆的整個生產過程科技含量不足。48年前,我從上海下鄉到黑龍江兵團種地,也種過大豆。那時候大豆的畝產大概是210斤左右,國家1956年制定的全國農業發展綱要中提出大豆的畝產應該達到260斤,60年過去了,這個目標到現在還沒實現,大豆的平均畝產全國不到250斤。同樣是綱要的規定,對其他糧食來說,黃河以北地區畝產要達到400斤,黃河以南長江以北地區要達到500斤,長江以南地區糧食要達到800斤,這些目標現在已經全部超額完成。如果大豆平均畝產250斤,國家在東北地區的大豆目標價格每斤2.4元,一畝大豆的毛收入就是600;但玉米畝產可以達到1200斤,按去年的臨時收儲價每斤1元,就是大豆畝毛收入的兩倍,在這樣的情況下,農民不可能去種大豆。
問題在于能不能進一步提高大豆的目標價格?恐怕不能。因為現在進口大豆的到岸完稅成本價每噸不超過3500元,即每斤1.75元。現在全世界的大豆平均產量每畝達到370斤,比我們高出120多斤,從這個角度看,大豆的根本問題是科技問題。對于其他競爭力不夠的農產品來說,同樣也是科技問題,所以,必須加快推進農業的科技進步,才能使我們的農產品在國際市場上占有一席之地。
第三個重要的方面,是要推進農業經營體系的創新。對中國來說,分散、粗放的經營方式,是導致生產成本高、價格上漲的根本原因。但改變并不是短期內就能實現的,中國的農民數量太大,經過38年的改革開放,中國農村的常住人口,去年年底有六億零三百萬,中國要推進城鎮化不是簡單的一蹴而就的過程。總書記在2013年的中央城鎮化工作會議上曾經講過,“關于人口的城鎮化問題,我們要有足夠的歷史耐心。”這確實是從中國的實際國情出發的。
擴大農業的規模經營是實現農業現代化的基礎,近幾年在有關政策的指導下,特別是十八屆三中全會以后,提出了關于農村集體的土地所有權、承包權、經營權三權分置的新的制度創新,農村土地的流轉速度比較快。目前中國農村有兩億三千萬農戶承包了集體土地,其中大概有6700萬農戶已或多或少的流轉了自己的承包地,整個農村土地流轉的總面積已經占到了承包地總面積的1/3。
目前,流轉雖然在正常進行,但其速度取決于農民轉移的速度。從近幾年的情況看,外出農民工的增長速度已經降到了1%以下,去年全年僅增長了0.4%,增加了63萬人。今年1—9月增加了0.5%,增加了80多萬人。從這一數據可以看出,中國農民的轉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這是因為這種轉移并不取決于農民,而是城市和非農產業到底能夠給農民提供多少新的就業機會。這是我們的現實,但不能用行政命令把大量農民從土地上趕走,讓少數人種地,這樣雖然種地的效率高了,但引出的社會問題會很大。
正是基于這樣的情況,中央明確提出,農業要實行多種形式的適度規模經營,流轉土地只是其中一種方式,農民自己已經探索和創造了多種形式的適度規模經營方式,比如發展土地股份合作社、土地托管、土地代耕等。其中非常重要的一點是,目前中國農業社會化服務體系的發展,為創新農業的經營方式提供了重要的空間。比如,1%的農戶購買了收割機,通過農戶之間購買服務的方式,為更多的農民提供了機械化服務,帶動實現了冬小麥的機械化收割達到了95%以上。
現在大家都認識到了規模經營對發展現代農業的重要意義。前兩天農業部公布了一個數字,我國經營土地面積在50畝以上的經營主體已經達到了350萬戶,而這些經營主體經營著的農地達到了3.5億畝,平均每個規模經營主體經營的土地就是100畝。這100畝對中國來說確實是規模經營,因為要把十幾戶農戶的土地集中于一個農戶,并不容易做到。但與新大陸國家相比,這樣的規模經營面積仍然太小。
更重要的一點是,一二百畝的規模并不能夠運用最現代化的農業機械裝備。但是現在世界上最先進的大型農業機具都在我們的田野上使用,因為購買了現代機械的農戶不只是為了種自己承包的土地,而是在為幾十戶、上百戶,乃至上千戶農民提供服務。
因此在我們這樣的小塊土地上,特別是在糧棉油等大宗作物的生產上,每戶雖然承包的土地不多,但進行一定的基礎改造之后,使耕地相對集中連片,絕大多數農戶都可以使用上最先進的機械。從這一點出發,規模經營需要有至少兩個方面的考慮:第一是擴大每一個農業經營主體土地經營的規模。第二可以擴大農業服務產品的范圍,讓服務主體為更多的農戶提供服務,以此來彌補土地規模的不足。這幾個結合在一起,就可以走出一條獨特的符合中國國情的農業現代化道路。
第四,要改進和完善農業支持保護制度。中國作為WTO的成員之一,對農業的補貼不僅僅取決于自身的財力,而且要服從于WTO的規則,從目前的補貼狀況來看,我們對有些產品的補貼已經超過了對WTO的承諾,比如棉花和蔗糖。有些產品,如三大谷物,按照WTO的規則,現行的補貼辦法已經沒有多少空間。在這樣的基礎上,必須抓緊研究怎么進一步改革和完善我們的補貼制度。
WTO規則下對農業的補貼有三個大的方向:一是補貼進入農業生產成本,但它會扭曲價格和貿易,一些產品如小麥、大米、玉米,補貼不能超過這個產品本身產值的8.5%。而第二、第三類補貼,不會扭曲價格,也不會扭曲貿易。舉個例子說明,補貼農業灌溉用水的水價就是進入成本的補貼。如果國家支持農業的水利建設,這個資金就被劃歸為綠箱補貼,而綠箱的補貼是不受限制的。所以,我們要研究怎么把補貼轉到綠箱中去。還有藍箱補貼,當農產品出現供過于求的時候,能不能通過給農民一定補貼的方式,鼓勵他們對土地實行休耕。輪作休耕的補貼,也同樣是不受黃箱政策限制的。中國真正對農業進行補貼才十來年的時間,因此缺乏經驗,在這方面應該向發達的農業國家學習,進一步完善中國的農業補貼政策。
通過這些方面的共同努力,讓市場機制在價格形成中發揮決定性作用,加快推進農業科技進步,加快創新農業的經營體系,以及完善中國的農業補貼政策,就一定可以使中國的農業逐步走出目前的困境,登上一個新的臺階。
王波明:在過去幾十年,陳主任是嚴格不能突破土地紅線的主張者,我聽了很多做農業的朋友講,這么多年中國的土地均在使用化肥,需要一段時間生息。現在農業安全、糧食問題,是一個大問題。為什么現在不能考慮用進口糧食做替代?比如我參與了一個澳大利亞的會議,澳大利亞有大片的土地,其生產的糧食可以為中國提供替代,這樣可以讓中國部分土地休耕,以恢復土地的肥沃度,對這一問題您是怎么考慮的?
陳錫文:有很多人經常這么提,但我們去年進口的糧食近12500萬噸,這個數量占我們糧食總產量的20%,所以不能說我們拒絕進口,進口的數量已經相當大。其中我們進口了全球大豆出口量的64%,全球的谷物市場出口量的13%到14%。
現在還能不能增加進口量?要研究的問題是,過去有些人認為,我們限制進口,是為了確保國家的糧食安全。其實我國的糧食安全問題在數量上已經不是大的問題,現在的缺口最多為500億斤。目前的糧食安全更重要的是體現為中國農業的產業安全,中國農民的生計安全。
進一步擴大進口,意味著中國的農業要衰弱、要削減,如果發展到了一定程度,中國農業或許就會出現產業危機。另外,政府考慮更多的是農民的就業和收入問題,不讓中國農民種糧,讓他們干什么,他們的收入靠什么,這些問題都屬于政治層面的,關系到國家的整體經濟安全和社會安全問題。
從技術層面來講,有一些問題也是繞不開的。剛剛講到中國加入WTO,作為WTO成員,應該開放自己的各類市場,其中包括農產品市場,中國加入WTO的時候也承諾要對國際農產品市場開放,但是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不對自己的農產品市場進行保護,原因就是這關系到產業安全和農民的生計安全。
現在我們在開放市場和保護國內農業方面求得了一個平衡點,這是WTO規則所允許和承認的。我們對國際農產品特別是糧食市場的開放是有限度的。WTO允許中國實行進口糧食的關稅配額制度,每年進口多少糧食是有配額的,配額之內的進口是實行低關稅的。中國在WTO談判中爭取到的條件是每年的小麥進口關稅配額是963.6萬噸,玉米的關稅配額是720萬噸,大米的關稅配額是532萬噸。如果進口的這三類糧食沒有超過我們承諾的關稅配額,中國政府將對它實行象征性的低到1%的關稅。這是我們的糧食價格與國際市場比較的的主要參照系。
但如果進口的糧食超過了我們承諾的關稅配額數量,如果外商愿意當然仍可繼續向中國出口,進口超過關稅配額的糧食要征收65%的關稅,這是WTO規則所允許的。我們的糧食比國際市場價格高出30%—50%,并沒有達到65%,因此,超配額進口的糧食就會比我國的糧價貴。要想進一步多進口糧食,首先面對的即是關稅配額問題。除非我國主動廢除關稅配額制度或大幅度提高進口的關稅配額數量,否則,超配額的糧食是進不來的。但如果這樣做,就使技術問題又變成了政治問題。
從這個角度看,中國會充分利用國際上的資源和市場,來改善國內的農業結構和國民的飲食結構。但是中國必須充分考慮,自己農業的產業安全和自己農民的生計安全,正是在這個背景下,中央才提出了要依靠自己的力量來基本滿足中國人吃飯問題的決策。尤其對作為中國人主糧的小麥和大米,要做到絕對安全,即自給的保障率要達到95%,而對于玉米、大豆、油料、棉花等等,可以放得更開一些,實際上現在這些產品的進口已經放得很開,大豆的進口量已經占到了國內需求的87%。
作者陳錫文系全國政協常委,經濟委員會副主任;中國農村工作領導小組原副組長兼辦公室主任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財經雜志 頭條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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