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西南Z村屬于山地自然村落。如果排除人居必要的非自然空間,這里及周邊村落的植被覆蓋率幾乎達到百分之百,即使溪、河的淺水區低矮灌木長勢也很旺盛。1980年代的植被主要由三部分組成:山上林木、田里莊家、地上菜園。如果僅從植被覆蓋率角度,那么如今Z村及周邊村落隨著人口外流,自然生態環境比1980年代還要優化。如此優態的自然環境,完全實現了“青山綠水”的生態治理目標,卻并非生態治理的積極結果,其中隱含著不健康的社會發展隱患。祖輩代代相傳、對自然的守護,積累著地方性合理利用大自然能量的智慧、成果與經驗,都逐漸因為失去與土地的親密性而逐漸走向歷史。
應對“地久耕則耗”,為了保持和增進土地肥力,人畜糞便在城里成為污穢無用的垃圾,在農村卻成為農作物生長的重要肥料。清初學者張履祥在《補農書》中記載,“人畜之糞與灶灰腳泥,無用也,一入田地,便將化為布帛菽栗。”歷史上的伺農經驗,在Z村的農業中得到充分傳承。
鑒于糞便對農業的重要性,一旦有新婚夫妻需要分家獨立門戶,建立一個儲備糞便之需的廁所就是當務之急。與灶間一樣,村子里一戶就擁有一間相對獨立的廁所。為了便于收集糞便,家屋不遠處,會挖坑置池窖,窖上方用木板搭起,方便如廁,糞便順著依窖壁斜靠的竹棍順勢入池。糞窖一側則是豬圈,豬圈地面朝糞窖方向稍微傾斜,便于豬的糞便隨勢流淌,被糞窖蓄納。再在糞窖和豬圈上方蓋上屋舍,便是農村的廁所。初入鄉村的城里人往往掩鼻如廁,卻不知道如此廁所與農業經濟之間有著密切相關性。
新年伊始,萬物復蘇;土地開始呼喚村民的滋潤。每年元宵之后,一年的農業活動隨之開始。迎來晴和天氣,村里會出現男丁勞動力不約而同的勞動場景——出糞,挑一個春節積蓄的糞水到田地里。外在看來,隨著春風,這是每年村子里污穢之物、污穢之氣被集中清理的一次集體流動。在村民眼里,他們挑的是一年的希望。每年的伺農活動,從出糞開始。人被視為生態的一部分,糞便與土地、農業、生計聯系到一起,開始了一年的生態循環。
差不多10年前就有村委會成員不止一次入村串戶提議,蓋樓房時需要對傳統地窖式廁所進行改造。村民問為什么需要這么做,他們的回應往往是“這是上面的要求”。如此要求應該屬于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范疇對“村容整潔”的要求。要求歸要求,村子里逐漸蓋上樓房后,傳統的地窖式、磚瓦結構的廁所盡管顯得破敗,而且與高高樹立的、白凈的樓房在外觀審美上顯得很不協調,卻堅強地留存了下來。治理糞便與廁所的政治在這里并沒有得到村民的響應。經濟相對殷實或者蓋樓房多余了磚瓦,才可能會重蓋上煥然一新的廁所。如此廁所僅僅只是外貌上新,內部結構依然保留著儲蓄糞便的地窖。不過,由于各家戶不再飼養豬,豬圈隨之功能性廢棄。
村民對廁所改造的政治不正確,經濟因素并非是主要原因,其根本原因在于具備糞窖的廁所依然具有實際應用價值。
山區村落地勢起伏不平,各家戶起居點盡管是大集居、小聚居,可是在如廁這一問題上,依然沒有在自家附近方便,尤其是雨雪天氣。另外,如今長期在家者主要是老人,這些人多有行動不便,讓他們到村子里的集體公廁如廁,如此鄉村美化行為不符合道德與方便原則。考慮到相對分散、處于不同地勢的家戶,壓根就無法選取適合蓋集體公廁的用地。再考慮到廁所另一重要功能——儲蓄糞便與生活污水,以及與各家菜園就近原則,各家戶需要有相對獨立的廁所是必不可少的。自然作物生長需要周期性追肥,如果廁所還有著肥料儲備的功能,這一周期因素必然會導致各家戶可能同時需要肥料的情況,集體公廁肥料供應在同一時間必不可免地會緊張。
蓋上樓房后,村民會將室內衛生間與就近的廁所以管道相連,有效地處置了如廁困難和生活用水收集問題。山腳下相對地勢平整的一村,處于村委會附近。不排除應對“上面”檢查需要,在村委會牽頭和出資的情況下,在路邊蓋了一示范性公廁。該廁所不但使用率很低,而且由于沒人長期清理,其衛生環境更加惡劣。Z村曾有樓房住戶戶外沒有獨立廁所,如此結果就是室內衛生間不能大便,只能借鄰居家廁所使用。通向背墻戶外墻角敞口的衛生間管道,只要有住戶在家,該管道的生活污水加上尿液就會隨著水溝流出來,遠遠不如地窖式廁所有利于環境保潔。最終,該戶戶主還是在就近房屋的地勢低洼處建立起廁所,與衛生間管道相連,解決了問題。
盡管在家常住人口減少,需要糞便制肥促進蔬菜生長的需求降低,可是糞源也已經減少,因此有限的糞源與適量的菜園澆灌,仍然被在家老人們珍惜著。料理菜園,成了這些人最后的農業事務。父輩晚年的生活方式可能就是如今已步入遲暮之年進城務工者的未來,從而他們同樣保留著對“廁所”的堅守。
盡管鄉村生活人口在減少以及勤儉節約,殘剩的食物卻依然會反復出現。由于家禽、畜飼養減少,殘剩食物不再可能成為一種可利用的資源,從而被拋棄。糞便雖然能充當肥料資源,可是依然是污穢之物,村民絕不會將殘剩食物倒入馬桶或者廁窖中。在觀念中,他們認為將食物與糞便同流合污地加以處理是一種極大的罪惡,無異于破壞了鄉村潔凈秩序的神圣性。食物與排泄物絕不能混合在一起。稍微講究點的家戶,可能會將此類剩余物放到垃圾袋中再送到垃圾房里。一年才被清理一次的垃圾房,常年尤其是夏天不時會散發出酸腐味。常年在家的更多老人對此的處理方式是將他們掩埋到土里。有佛性的老人們會將茶葉渣倒到茶葉根部土壤中,取之如此,歸之如此。配合傳統習慣與農業生產豐富的生活系統,垃圾的分類早已經成為村民生活的一種習慣,無需知識化的宣導。反而是工業化生活廢棄物,村民缺乏適當分類與處置的知識,將塑料材質廢棄物、電池等混在一起焚燒,抑或將這些物品直接拋到山上,都有可能發生。
在山區村落中,充分激活居民對土地的需求,才可能有效化解污穢處理危機,迎來鄉村真正的整潔。在充分利用土地資源中實現作物生長消化污穢物污染,讓地方性、鄉土性的生態系統自身成為一個良性的保潔系統,促成“美麗鄉村”的實現,這比僅僅只注重于鄉村的外在美觀更符合生態與生活倫理。長期的農耕文明實踐中,歷史性和經驗性地生成了自身潔凈秩序的維護能力,充分發揮和激活如此能力,是現代鄉村建設應有的正義。僅僅只是以美化城市的治理思維來實現對鄉村的改造,極可能是城市化大躍進運動的空間轉移。
糞便、生活污水等是鄉村日常生活再生產中附屬的一種資源,一旦如此資源不能得符合生態與生活倫理的合理使用,如此美麗鄉村建設不是將鄉村變成了污穢之地,就是讓自然的蠻性吞噬了土地,進一步削弱了鄉村人居的優良生態環境與享用土地更多恩惠的可能性。
鄉村生活最主要的經驗就是一定程度上處理好了人與人、人與自然的關系,唯有尊重鄉村生活、以鄉村生活方式為本的鄉村建設才可能讓鄉村生活更美好。標準化、城市化的美麗鄉村建設未必能讓鄉村生活更符合道德與生存美學。那種表面上凌亂的、任性的人—物關系背后,也許蘊含著鄉村生活秩序化與系統化實現的智慧。如果只是以都市審美旨趣來改造鄉村,如此鄉村究竟是誰的鄉村?恐怕只是迎合都市休閑趣味的鄉村景觀。
(作者簡介:方旭東,社會學博士,信陽師范學院法學與社會學學院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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