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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民生:論“耕讀文化”在宋代的確立

[ 作者:程民生  文章來源:中國鄉村發現  點擊數: 更新時間:2021-02-10 錄入:田珍 ]

我國古代始終是農耕時代,所孕育的自然是農業文明。這就決定中國文化有著濃重的農業、農村、農民色彩,中國農業有著知識分子的廣泛參與,或言農村、農民中誕生出大多數知識分子。這一特征的精髓概念,就是耕讀文化。耕讀文化是中華文明的基礎和重要組成部分,影響極為深遠。那么,像所有文化都有一個生長過程一樣,耕讀文化具體是何時、在何種背景下形成確立的呢?對此,學界不乏說法,然似缺乏論證,更未必正確。有學者關注到宋代這一問題的某些方面,并有精彩論述,但多是從文學、建筑等角度的認識,從歷史學角度而言,尚有諸多問題需要論證研究與揭示。

一、“耕讀文化”的淵源及在宋代的確立

一般而言,耕讀一體的形態先秦即存在,區別是形式不同、程度不同、普及范圍不同。如果從士大夫角度而言,讀書人無論從哪里入仕,家中大多總是有田產的,但不一定直接耕作或經營。科舉制實行后,農家子弟入仕前以及致仕后,也還會與耕作經營打交道,但也未必直接耕作。耕讀概念包含兩層意思,一指讀書者和耕作者是同一人物,即躬耕躬讀、半耕半讀,是為個人的耕讀;二指一個家庭同時經營農業和學習讀書,其成員一部分主要耕以生存,一部分主要讀以發展,讀書者通常都是子弟,是為家庭的耕讀。

耕讀分合作為一個問題的提起,應當從孔夫子說起。自從春秋時期民間教育興起,孔子就力主區分耕讀。《論語·子路》:“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遲出,子曰:‘小人哉,樊須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在《論語·衛靈公》中又進一步指出:“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反復強調的是,讀書做官是君子的職業,耕田種地則是小人的職業,不可混合在一起,亦耕亦讀,正如君子、小人不會融為一體。作為歷史上第一個民間教育家,他的意思大概還有既然讀書,就應專心致志,不能一心二用;況且農耕跟著長輩就學會了,而他教的是道理。其學說的繼承發揚者孟子,同樣秉承讀書做官的理念,并有所發揮。《孟子·滕文公上》:“然則天下獨可耕且為與?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為備,如必自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義也。”強調階級差異,宣揚的是要做官以俸祿養家,而不能屈尊耕田,勞心者與勞力者有著天經地義的差別。孔孟圣言,遂使士農對立,也即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對立,并隨著儒家地位定于一尊,成為統治思想,后代以至于形成了“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不良風氣,把讀書事業抬到遠離農業的高空。

然而,即便有此圣賢教導,畢竟是“重農”的農耕社會,畢竟文化要發展,有此兩大客觀基礎,耕讀不可能斷然分開。實際上,耕而讀、讀而耕的情況一直陸陸續續、星星點點的存在。班固曾回顧道:“古之學者耕且養,三年而通一藝,存其大體,玩經文而已。是故用日約少,而蓄德多,三十而五經立也。”這也是“三十而立”的一個內容,之所以持續時間長,是因為半工半讀,而非全心全意只讀書。孔子時代也遇見過耕地的隱士,即《論語·微子》所載“長沮、桀溺耦而耕”。有關隱士耕種的例子很多,屬于“士”而后“耕”,耕是隱的形式,還不是完整意義上的耕讀模式。

漢代以來,耕讀事例漸多。如兒寬“以郡國選詣博士,受業孔安國。貧無資用,嘗為弟子都養。時行賃作,帶經而鋤,休息輒讀誦,其精如此”。一邊為人打工耕作掙錢,一邊讀書,打工耕作是為了讀書。常林與其相同:“少單貧。雖貧,自非手力,不取之于人。性好學,漢末為諸生,帶經耕鋤。”三國諸葛亮自我介紹道:“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陽,茍全性命于亂世,不求聞達于諸侯。”這屬于隱耕。另一典型就是晉代陶潛,他“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臥起弄書琴,園菜有余滋”。這是先讀書做官、后耕田讀書。三國西晉時期學者、醫學家、史學家皇甫謐二十余歲時,“就鄉人席坦受書,勤力不怠。居貧,躬自稼穡,帶經而農,遂博綜典籍百家之言”。“帶經而農”,即邊耕邊讀。唐代的事例,如“儒翁九十余,舊向此山居。生寄一壺酒,死留千卷書。欄摧新竹少,池淺故蓮疏。但有子孫在,帶經還荷鋤”,也是耕讀的意思。

從上大致可以看到,宋以前的耕讀者成分簡單,主要是隱逸之士和學生;數量也有限,尚談不上普遍;多是以讀為主,以耕為輔,或耕只是讀的一種輔助形式,二者沒有水乳交融,相輔相成,更缺以耕為主的讀、從耕出發的讀。朱熹指出:“予聞古之所謂學者非他,耕且養而已矣。其所以不已乎經者,何也?曰,將以格物而致其知也。學始乎知,惟格物足以致之。知之至則意誠心正,而大學之序推而達之無難矣。若此者,世亦徒知其從事于章句誦說之間,而不知其所以然者,固將以為耕且養者資也,夫豈用力于外哉?”他指出:古代學者的耕是為了養學,是學的經濟基礎。其意義主要在于不將耕視之為賤事,并未耕讀并列并重,更非底層的由耕而讀,仍不是完整的耕讀文化,只是初級階段的一股源流。

二、“耕讀”詞匯在宋代的出現 ?

流淌千余年的耕讀文化上游,到宋代匯聚成洪流。隨著唐代中后期士族門閥的瓦解,以及宋代社會的大發展大變革,在文化方面出現三大新形式。一是平民百姓可以通過科舉入仕;二是教育發達,文化普及,以農民為主的廣大底層民眾有學文化的熱情和條件;三是大量的士子、落榜考生沒有或未能科舉入仕,沉淀在農村家鄉,以新的面貌繼續務農。因而,邊耕邊讀、半耕半讀,就成了常態,“耕讀”二字聯合,作為專詞在宋代應運而生。

檢索愛如生等有關大型古籍數據庫,最早出現“耕讀”二字連用的,似是北宋中期的曾鞏,他在孔延之墓志銘中寫道:“幼孤,自感厲,晝耕讀書壟上,夜燃松明繼之,學藝大成。鄉舉進士第一,遂中其科。”這是一個耕讀成功例子的亮相。但是,真正將其作為一個詞語和概念使用的,是北宋后期官員唐庚,他所擬的考試策論題目就是《耕讀》,讓考生論述:

“問:先王之時,其所謂師儒者,乃六卿之吏;而其所謂士者,乃六卿之民。故為士者未嘗不耕,而為農者未嘗不學。《周官》以九職任萬民,而士不與焉,蓋以士寓其間故也。周道衰,管仲始以新意變三代之法,定四民之居,而士農之判,蓋自此始。而孔子、孟子之教,以耕稼為小人之事,非士君子之所當為,而從學之徒一言及此,則深詆而力排之者,何也?舜不耕于歷山,禹稷不躬稼而有天下,伊尹不耕于有莘之野乎?何害其為圣且賢。而孔子、孟子之論如此,必自有旨也。有司愿與聞之。”

他提示的耕讀演變歷史是:三代時,只有六卿之官吏與六卿之百姓兩類,讀與耕并無分野。春秋時,管仲劃分人民為士農工商四民,人們才各司其業。至孔孟,將讀與耕強化為君子與小人之事。實際上,古來圣賢無不耕作,孔孟為何這么說呢?這一試題的提出,反映著深刻的社會歷史問題:耕讀原本就應當為一體,孔孟斷然分開的深意何在?其實際意義,未嘗不是不便直接批判孔孟的婉轉措辭,更是為當時流行的耕讀模式掃清理論障礙,尋找歷史依據,為“耕讀”一詞和耕讀理念的登臺鳴鑼開道,大造輿論。 

耕讀文化的代表人物之一陳旉也曾糾結于此,試圖破解。他一生隱居躬耕,并撰寫《農書》,這就無法回避孔孟的觀點。為了使自己的事業符合儒學,他努力向其靠攏,調和耕讀對立:“仆之所述,深以孔子不知而作為可戒……此蓋敘述先圣王撙節愛物志。”出版時又對官員說:“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先圣之言,吾志也。樊遲之學,吾事也。是或一道也。”實際上仍然未能調和,既不能洗白孔孟,也不能洗白自己。

至南宋,耕讀一詞進一步擴展,將耕讀名之于室額。李敬子因故被免官,“敬子既歸,躬鋤耰,其樂不改,治廟祀,裁古今彛制為通行,家事繩繩有法度。筑室曰‘耕讀’,以待學者,橫經其間,士爭趨之,輿議亟稱其賢”。自己實踐耕讀,并號召廣大士人耕讀,受到士紳的高度贊揚。還有士大夫把耕讀標之于堂號。合肥長官、趙鼎曾孫趙綸作示子趙玉汝詩云:“顏筋柳骨徒爾工,島瘦郊寒竟何益?勸汝耕田勤讀書,豐公非是無官職。”其子趙玉汝“今于居之堂,摘末聯‘耕讀’二字以昭扁,志不忘也”。為了紀念乃父,表明孝心,將父訓凝聚為“耕讀”二字,揭之為匾額,建堂明志。宋代遺民衛富益,還將這一概念自命為別號。他宋亡不仕,隱居教授著述,有《四書考證》《性理集義》《易經集說》《讀書纂要》《耕讀怡情》等著作。晚年還故里,“自號‘耕讀居士’,絕不言世務,不理城市”,把宋代的耕讀理念帶到元代,表明了自己的政治姿態。

這些情況表明,從“帶經而鋤”的行為開始,流傳了千年之久的耕讀事實最終在宋代概括提煉成一個確切的詞語,耕讀理念形成并進入文化層面,意味著耕讀現象的普遍。

三、耕讀理念的確立與實踐 ?

在文化普及、科舉制發展的背景下,宋代社會中耕讀已成為普遍現象。依據不同需求和形式,大致可分為兩大類。

第一類是士人的耕讀生活。其中又分幾種形式。

一是“耕隱”。南宋士大夫牟巘在《耕隱說》中,闡述這種耕讀隱居的生活時說:“自昔以來,士率以隱遁為高,事或不同,其致一也。有隱于耕者,長沮、桀溺耦而耕是也……吾友俞好問之田鄰蔡道明,字子誠,自號‘耕隱’,其慕耕耦隱者歟?‘但存方寸地,留與子孫耕’,為此言者可謂知本矣,要使其后人長留得讀書種子耳。吾老農也,曾無寸土可以施其鉏鑊,于耕隱蓋不勝健羨,因書而歸之。”這是耕讀最早的源頭之一,至宋代更加普遍。如宋真宗時陜西隱士劉巽,“治《三傳》,年老博學,躬耕不仕”。北宋中期的孔旼隱居汝州龍山之蚩陽城,“性孤潔,喜讀書。有田數百畝,賦稅常為鄉里先”。雖是孔子后裔,更是一個有文化守法令的農民。

二是耕讀作為事業和生活方式。如胡憲原本太學生,后“揖諸生歸故山,力田賣藥,以奉其親”。紹興進士范良遂,“筆研不靈,卜筑江上,且耕且讀,書與學俱曉。自號墨莊,有詩集刊于家,吳荊溪為序”。南宋學者張邦基,失意后“歸耕山間,遇力罷,釋耒之壟上,與老農憩談,非敢示諸好事也。其間是非毀譽,均無容心焉。仆性喜藏書,隨所寓,榜曰‘墨莊’”。這些士人將耕讀作為良好的歸宿。遠在廣東沿海的南恩州莫家,從南宋末期開始一直踐行這一模式:“宋至嘉定間,而天祐公又賜進士及第,稱世家矣。載傳世而生阿玖公,始遷恩州那西村,以耕讀為業,世有隱德。”將耕讀作為世代相傳的事業。

三是作為奮發圖強的起點和形式。更多的情況是士人不得不邊耕邊讀書,尋求出路。正如晁補之所言,這是宋代最為普遍的現象:“補之嘗游于齊、楚之郊,見夫帶經而耕者,莫非求仕也。”都是農家子弟為了改變命運,通過讀書參加科舉而入仕,是“鯉魚跳龍門”式的拼搏形式。

第二類最重要,即農民的耕讀,這是新的主體或基礎。

耕讀模式是由兩個行為組成,也是由兩個階層實踐,因而有兩方面的意思:一是自上而下的,士大夫不以耕種為恥,讀書之余經營農業;二是自下而上的,農民不以讀書為無用、不可能,耕作之余親自或督導子弟讀書。第一層意思在宋代已經毫不值得贊賞,因為早已不是孔夫子時代讀書大都能夠做官,而是大都不能做官,況且連商人也早就“以末致富以本守之”,農耕是本,是歷代的基本國策,至少在理論上任何一個階層也不敢輕視。耕讀模式最有價值的內涵,就是占人口絕大多數的農民紛紛讀書,即自下而上的讀書熱潮。

宋代還出現一個與耕讀一詞相關的新詞:“識字農”。如陳著:“世多多才翁,誰識識字農。”陸游也云:“頹然靜對北窗燈,識字農夫有發僧。”北宋蘇軾早有“吏民莫作長官看,我是識字耕田夫”的提法。雖然都是士大夫耕讀的自況,但讀書識字的農夫也確實眾多。宋末元初的黃應蟾云“蕘夫被儒衣,耕叟辟家塾”,便是宋代許多農民學文化、有文化的真實寫照。例如“田父龍鐘雪色髯,送兒來學尚腰鐮”。具體例子如北宋洛陽富裕農民王德倫,全家識字:他“常于孟春讀誦《金剛經》數千遍……嘗讀《大戴禮》,覬取青紫于世……購藏經籍,以訓子孫為務”。有子四人,一人“翼習《毛詩》,學究志業”,一人“亦常專經,止于中道”,一人進士及第入仕,一人“幼讀詩禮”后“廢書而置產”。他的妻子也讀書識字:“常說孟母擇鄰之事,以晦諸子,又好看《多心經》。”此可謂典型的耕讀之家。北宋后期的毛滂自言其家三代耕讀不輟:“某本田舍家,自父祖皆晝耕鋤,夜誦書。”常德府富農余翁,家中專有書房,“家歲收谷十萬石……慶元元年六月,在書室誦經”。兩宋之際的張守指出:“中上之戶稍有衣食,即讀書應舉,或入學校。”在文風濃郁、教育發達地區,相當一部分人家都是如此。如葉適所說:“今吳、越、閩、蜀,家能著書,人知挾冊,以輔人主取貴仕。”具體如福建,“閩俗戶知書”,連被差點為鄉兵的人,也“大抵舉子也”。其中的建州,有半數農民家庭已是半耕半讀:“山川奇秀,土狹人貧,讀且耕者十家而五六。”讀書識字只是生活的必需,未必非要參加科舉。

把耕讀當作人生快樂之事,是耕讀文化普及流傳的前提之一和內在因素。四川士人家頤就說:“人生至樂無如讀書,至要無如教子。”呂午在《李氏長春園記》中指出:“人生天壤間,有屋可居,有田可耕,有園池臺榭可以日涉,有賢子孫誦詩讀書,可以不墜失家聲,此至樂也,而紆朱懷金不與焉。顧能備是樂極鮮……間有高堂大廈,絢麗靚深,西陌東阡,日增月廣,園囿景物之可縱所如,蘭玉繩藝之相為輝映,豈不可樂?而緩役于富貴利達,如蝸牛升高而不疲,蝜蝂好上而不已,卒于鐘鳴漏盡,未嘗得一日少安厥居,載美酒、逐清景以自樂其樂者,亦可憐已。”有田可耕,有子孫讀書,就是人生難得的樂事,勝過榮華富貴。李日升“平居不易言,不以事不造公寺,喜讀書,樂于耕事”。既喜歡讀書,又喜歡耕作,就是不喜歡與官府打交道。南宋中期的莆田人方審權,“少抱奇志,從伯父特魁鎬仕湖之,所至交其豪雋。及歸,慨然罷舉。家有善和之書、東岡之陂,汾曲之田。君曰:‘吾讀此耕此足了一生矣。’始者人疑其功名頓挫憤悱而然,既而久幽不改,以至大耄,安之如一日……君博古通今,父子皆能詩,有《真窖》《聽蛙》二集。其志業不少概見于世者,皆于詩發之”,科舉失利后,遂安心耕讀終生,那些遠大志向則通過詩歌發泄。吳興人張維,“少年學書,貧不能卒業,去而躬耕以為養。善教其子,至于有成。平居好詩,以吟詠自娛。浮游閭里,上下于溪湖山谷之間,遇物發興,率然成章,不事雕琢之巧,采繪之華,而雅意自得。倘徉閑肆,往往與異時處士能詩者為輩。蓋非無憂于中,無求于世,其言不能若是也”,都是以耕讀為快樂人生的事例,意味著耕讀生活對士人很有吸引力。這不僅是個人愛好,還成為一方風俗。如撫州“其民樂于耕桑,其俗風流儒雅,樂讀書而好文詞,人物多盛”,是良性循環的典型地區。

耕讀盛況因而形成。如陸游有詩云:“農疇興耒耜,家塾盛詩書。”具體情況是,冬季農閑,農家開始了另一種繁忙即延師教子:“十月東吳草未枯,村村耕牧可成圖。歲收儉薄雖中熟,民得蠲除已小蘇。家塾競延師教子,里門罕見吏征租。老昏不記唐年事,試問元和有此無?”這些都是倡導和描述耕讀之風,并認為前代無此習俗。劉克莊說:“閩人務本亦知書,若不耕樵必業儒。”務本知書即耕讀的統一,已經十分普遍。由此帶來的一個影響重大的副產品是,新一輪的兼并在這種背景下興起:“古者士則不稼,大夫不為園夫紅女之利,今者公卿大夫兼并連阡陌。”其特點就是士大夫熱衷于買地耕種。

宋代雖然還未出現“耕讀傳家”一詞,但這個理念已然形成。具體事例,如蘇轍在給諸子的詩中寫道:“般柴運水皆行道,挾策讀書那廢田?兄弟躬耕真盡力,鄉鄰不慣枉稱賢。裕人約已吾家世,到此相承累百年。”這表明其家已有百年的耕讀傳統。南宋前期舒邦佐的傳家訓詞中,就有“后世子孫,優必聞于詩禮,勤必苦于耕讀。教子擇姻,慎終追遠”。顯然就是耕讀傳家的意思。陸游說得更直接:“力穡輸公上,藏書教子孫。”類似例子很多,如黃巖趙十朋有詩云:“四枚豚犬教知書,二頃良田侭有余。魯酒三杯棋一局,客來渾不問親疏。”本人是“賢士”,家有兩頃農田,四個兒子都讀書。王十朋“亦有東皋二頃,兩子皆學讀書”,作詩云:“薄有田園種斗升,兩兒傳授讀書燈。”陸游晚年在家鄉當“識字農”時,有詩云:“大布縫袍穩,干薪起火紅。薄才施畎畝,樸學教兒童。羊要高為棧,雞當細織籠。農家自堪樂,不是傲王公。”“諸孫晩下學,髻脫繞園行。互笑藏鉤拙,爭言斗草贏。爺嚴責程課,翁愛哺飴餳。富貴寧期汝?它年且力耕。”從詩中可以看出,其所教后代子孫的人生目標并不是為科舉入仕,而是做有文化的農民。一般而言,讀書求知目的有三:知識改變命運,知識服務生活,知識提升身心。讀書大多不能改變命運,但可以改變生活方式,改善生活質量。如張邦煒先生所言:“宋代讀書人的學習目的是多元的,其中較為常見的大致有以下三種。一是為謀生而讀書。二是為做官而讀書。三是為救世而讀書。”這是宋代與前代大不相同的亮點,也是耕讀文化成熟的標志之一。

中國古代耕讀傳家的理念從宋代開始確立與普及,這是宋代民眾文化水平高起點的基礎。在宋人看來,耕讀都是人生的必須,其中耕是生存的需要,讀是發展的需要;耕是本分,是物質需要;讀是更新,是精神需要。基本生活環境改善之后,宋人對精神生活的需要更加強烈,也就是農民對文化的需求上升,主要還是為了子孫的發展和家庭生活質量的提高、社會地位的提升。如黃震說:“人若不曾讀書,雖田連阡陌,家貲巨萬,亦只與耕種負販者同是一等齊民。”意思是農民應當讀書,否則土地再多也只是普通百姓,讀書的農民才有品位。文彥博甚至明確指出:“則知富于文者,其富為美;富于財者,其富可鄙。”流傳至今的俗話“三代不讀書,不如一窩豬”,就是民間對耕讀或農民讀書的強調。更深入普通農民人心的是卜算文化,北宋邵雍輯錄的古代占夢書中對此有明確的態度:夢見“耕田讀書,大吉。占曰:且耕且讀,務本之象。必名利雙全,大富大貴也”。此書雖據傳為晉代葛洪編撰,實際上此前并無文字等痕跡,也即并未在社會中起作用。只有在宋代適宜的環境中,才能廣為流傳。

在理論上,歷史進程證明孔孟耕讀分離的主張不符合社會實際和歷史發展,宋代“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社會現實,在一定程度上消融了士農界限。更關鍵的是,耕讀合一理念與習俗的形成,是對孔子耕讀分離的公然反叛與不屑,確屬宋人大膽解放思想的表現。

耕讀文化的關鍵是讀,全國范圍內,不讀而耕者畢竟是大多數,讀而耕者,通常多見于文風昌盛的地方。

四、宋代耕讀文化的效應 ?

耕讀模式是體力勞動與腦力勞動結合,意味著二者的相輔相成。宋代歷史證明了這些輝煌成就,在此主要提示三個方面。

第一,對知識分子和文化而言,耕作的實踐有利于思維的創新和學問、創作題材與水平的提高。例如濟州士人鄧御夫,“隱居不仕,嘗作《農歷》一百二十卷,言耕織、芻牧、種蒔、括獲、養生、備荒之事,較之《齊民要術》尤為詳備。濟守王子翻嘗上其書于朝”,成為由實踐經驗上升到理論的農學專家。其他如陳翥、鄧御夫、陳旉、胡融、陳景沂等在鄉間躬耕自食,同時撰寫農書以總結生產經驗,從而“把私人農學傳統推到了一個新的階段”。如陳翥寫出世界第一部研究泡桐的專著《桐譜》,劉蒙著成第一部菊花專著《菊譜》等即是。有學者統計宋代農書141部,而唐以前歷代(含唐)農書總計也不超過80部,足見宋代是傳統農學迅猛發展的時代。應該說,這正是耕讀文化的產物。

最典型的人物是兩宋之際的陳旉。他一生隱居躬耕在淮南的西山,是位飽學之士:“西山陳居士,于六經諸子百家之書,釋老氏黃帝神農氏之學,貫穿出入,往往成誦,如見其人,如指諸掌。下至術數小道,亦精其能,其尤精者易也。平生讀書,不求仕進,所至即種藥治圃以自給。”針對“士大夫每以耕桑之事為細民之業,孔門所不學,多忽焉而不復知,或知焉而不復論,或論焉而不復實”的耕讀分離狀況,立志隱居耕讀,著《農書》三卷:“此蓋敘述先圣王撙節愛物之志,固非騰口空言,夸張盜名,如《齊民要術》《四時纂要》迂疏不適用之比也。實有補于來世云爾。”多年的親自實踐,使之發現前代名著《齊民要術》等的“迂疏不適”,敢夸海口。書中有不少突出特點,至今被稱為“我國第一流古農書之一”。紹興年間完成《農書》后,正招撫難民墾辟荒地的知真州洪興祖如獲至寶,“取其書讀之三復,曰:‘如居士者,可謂士矣。’因以儀真勸農文附其后,俾屬邑刻而傳之”。作為首批耕讀的農學家,他是耕讀文化的杰出代表,在耕讀文化確立過程中起到標志性作用。

另一突出事例是農詩事的興盛。有關研究表明,宋代農事詩的創作異軍突起,成為宋代最引人注目的幾類詩作;宋代是農事詩發展的高峰期,達到其藝術內涵的頂峰。這些成就都是耕讀文化的產物,豐富了詩歌的題材和內容,使之更接地氣,更有內涵,也使農業情況更多、更具體地傳播與士大夫,使之更加關注。

第二,知識、知識分子大量進入農業生產領域,大大增添了農業的文化含量,促進了農業發展。典型如南宋初期四川人蘇云卿隱居在南昌耕作:“披荊畚礫為圃,藝植耘芟,灌溉培壅,皆有法度。雖隆暑極寒,土焦草凍,圃不絕蔬,滋郁暢茂,四時之品無闕者。味視他圃尤勝,又不二價,市鬻者利倍而售速,先期輸直。夜織履,堅韌過革舄,人爭貿之以饋遠。”他開辟荒地種植蔬菜,以淵博的知識功底和聰穎,很快成為種植高手,無論冬夏均有蔬菜上市,而且品質優良,深受市場歡迎,商販以至于提前付款訂貨。意味著無論技術還是經營,都是非常先進的。例如冬季蔬菜的商業化種植,是如何營造像現代塑料薄膜大棚那樣既溫暖又光線充足的環境的呢?耕讀結合,提高了生產、經營水平和產品質量,又豐富了文化的實踐經驗。

第三,對社會影響最深刻的,是促使文化普及到農家。正如北宋朱長文所謂:“雖瀕海裔夷之邦,執耒垂髫之子,孰不抱籍綴辭以干榮祿,裦然而赴詔者,不知其幾萬數,蓋自昔未有盛于今也。”所言“執耒垂髫之子”,就是農家兒童。除了一心想通過科舉入仕的大眾潮流以外,非科舉功利的識字讀書者頗多。如會稽陳姓老人,生三子,有孫數人,“皆業農……子孫但略使識字,不許讀書為士”。宣和末,河北“有村民頗知書,以耕桑為業……其家甚貧”。有的農家送子弟入學校讀書,僅是為了應付官府的差役:“學書意識偏傍,與門戶充縣官役足矣。”在文風濃郁的東南地區更是普遍,如邵武軍“力農重谷,然頗好儒,所至村落,皆聚徒教授”。讀書成為農家風俗,也即耕讀文化的普及與碩果。

當然,耕讀文化的效應絕不止于此,對官員的政治理念、治國行為等也有不小的影響。總之,耕讀文化自從宋代確立以來,在歷史上產生了重大影響。當代學者對耕讀文化予以高度評價,認為耕讀文化“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具有普遍的道德價值趨向,是古代知識分子追求獨立意識的精神寄托”。“對于讀書之人來說,耕讀生活是他們最基礎的生存形態”。同時敏銳地注意到這一文化形態確立于宋代:“班固描繪的耕養之道的藍圖被南宋士紳踐行了”;“耕讀傳家是鄉土中國生活觀念的底色,它的興起和發展與理學的塑造有著相當深刻的內在關聯……在理學重新塑造后的人生信條中,耕讀傳家成為致太平事業的起點,讀書受到了空前的重視……它繼續演進、發展,最終凝定為鄉土中國的基本生活觀念,對后世影響深遠”。所言不乏真知灼見,但限于所論主旨,完全是從士大夫角度看問題,沒有注意到廣大農民起到的決定性作用,也沒有看到北宋的盛況。

耕讀文化由此成為中華文明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在宋以來的古代后期意識形態和生產領域中發揮了很大作用。遍及農家的對聯“耕讀傳家久,詩書繼世長”,就表明耕讀文化普及和深入人心的程度。所有這些,都是宋文化的歷史貢獻。

五、余論

耕讀文化源遠流長,由零星的隱士行為發展為廣大的士人行為,擴展為普通的農家行為,從特殊現象到普遍的人生信念、生活模式、價值趨向,如同從幕側伴奏的笛聲到舞臺中央的交響樂。具體來說,對農家而言,讀書不再是奢侈品,而成為必需品;對士人而言,耕讀不僅是科舉必須,也是生活樂事。這一強化與轉變,完成于宋代。這與宋代農學大發展、成為北魏以來傳統農學發展的一個新高峰正相一致。

耕讀統一才能形成耕讀文化。耕讀文化是文化普及和可持續發展的深化形態,把文化融進社會不可或缺的生產活動并與之并列,號召士人像重視讀書一樣重視農業,號召農民像重視生產一樣重視文化。正如兩宋之際的李石在眉州勸諭百姓耕讀結合時所云:“俾田與孝同力,稼與學并興。”這種體力勞動與腦力勞動結合、精神文明與物質文明并舉的模式,既是生產模式,也是生活模式,廣大士子因而有了實實在在的起點和落腳點,廣大農家子弟因而有了文化武裝和前途希望,使農業文化有了新發展,使文化與農業較好結合,對于民族文化素質的提高更是具有直接且深遠的作用。特別要指出的還有,耕讀模式增強了階層之間的對流性和代際流動性,一定程度上消弭了社會的代際焦慮,使底層農家子弟有了長期發展愿景的感召力和凝聚力。是為宋代社會經濟文化大發展的產物,經宋人的確立宣揚,遂成為優良傳統的經典,是農耕文化的升級版,成為中國古代后期一種標準的生活模式,也是中華文明的一次更新與完善。其階層結果,就是造就了明清的鄉紳。

但是,平心而論,耕讀文化也有著不可避免的局限性,從后代的歷史情況來看不能評價過高。尤其是在政治上并未產生多大積極影響。耕讀文化是一條固定的上下通道,其理想狀態是既通天又接地。實際上,從明清時代的流行情況看,上下垂直的動態并沒有質量的變化,并不能打通傳統文化發展的“任督二脈”。被美化成田園詩的耕讀文化順從并固化了農耕思維,耕讀的百姓有了自我修復能力,相應地也順從并強化了君主專制主義,使之穩穩地落實在農耕大地,如系舟之錨,牢牢固定在大地,專制主義之舟從此只有前后左右的飄蕩,中國政治不再航行前進。正如陳尃言:“知夫圣王務農重谷,勤勤在此,于是見善明而用心剛,即志好之,行安之,父教子召,知世守而愈勵,不為異端紛更其心,亦管子分四民,群萃而州處之意也。”世守而愈勵的耕讀文化,目的就是“不為異端紛更其心”,可謂一語道破。故而,耕讀文化只能改變個別農民的命運,不能改變群體農民命運。中國古代的傳統文化,直到西學東漸之前再也沒有大變化。因為普及的耕讀人家主體已經不是以往少數自由自在的隱耕士人,而是農村士紳和農民,從“野生”到“圈養”,失去了獨立人格和自由自在,落入世俗的牢籠;況且,經過理學強化的耕讀文化貫徹著孔孟之道,不可能滋生新思想新文化。當然,這些反思都是題外話了。

近來李治安先生總結歷史,提出了“耕戰模式”概念。指出:“自‘商鞅變法’濫觴,基于授田和二十等爵的編民耕戰,構成了秦漢以降近半帝制國家臨民理政的主導性模式。它歷經秦西漢的鼎盛、北朝隋唐賴‘均田’‘府兵’及‘租庸調’的再造復興和明代‘配戶當差’為特色的最后‘輝煌’,在兩千年的歷史舞臺上表演不同凡響。作為馬克思所云‘行政權力支配社會’典型體現的編民耕戰模式,重在對百姓及地主經濟實施全面管控,尤以徭役、兵役沉重,故特名‘耕戰’。其目標是舉國動員和富國強兵。”這一論斷甚有識見,但宋代社會與之不同,不在“耕戰模式”推行之列。那么,填補這一時代空間的,或許正是“耕讀模式”。并且由“耕戰模式”的政府行為變為“耕讀模式”的個人行為,由政治現象變為文化現象,因而更有生命力。實質與目標,卻都是一樣的。


(作者系河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社會科學戰線》2020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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