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雙村有大約四五百名外來者,來自不同省份,但以安徽為多。安徽人在北雙村做什么呢?一位老干部介紹,有一位包了300畝種水稻,有兩家承包了250畝地種草皮,有五至六人合伙承包了300畝地種蘆筍,還有一家轉包了100畝種水稻,剩下的人大多都談不上有多大的規模經營,都是小規模種植或者打零工,如有一家三口承包了14畝多地種綠葉蔬菜,有一位邊種地邊做木匠等。他們更多具有曹錦清老師所說的“農民農”的身份。他們已經成為村莊內的主要勞動力,已經成為村莊的一部分,但他們并不完全屬于村莊,村莊也不想完全接納他們,他們之所以能夠在村莊內存在,是因為村莊還需要他們出演村莊利益的撿漏者的角色,但是他們正在遭遇一些人為設置的困境,前途未卜。
北雙村內很多安徽人是從浦東過來的,因為浦東發展比較快,土地越來越少,越來越值錢。此外,朱靈艷說,上海正在搞減量化活動,要減少落后產能與低端勞動者,特別是近三個月來將很多河南人、安徽人和山東人趕出上海,有很多種綠葉菜的都到浙江去了。阿宋一家三口是2014年從浦東過來的,那時浦東地租要1000多元一畝,而崇明北雙村只要900元一畝,并且當時說一畝還有幾百元的補貼,經朋友介紹后就過來了?,F在他和老婆、大女兒一起租了14畝多地種蔬菜,就住在菜地旁邊的棚子里。一年下來,他自己說大約有個五六萬的收入,但也有人說要達到10萬以上。但也有一直在北雙村打工的,老李就是九十年代從安徽老家過來打工的,原來老婆孩子都在這邊,近幾年,回老家去了,只剩自己一人在這邊打零工撿些田種。他租住在一農戶家中,兩層的小樓,一年租金1000元。一年下來,收入差不多有個四五萬元,除掉打牌輸掉幾千元和喝老酒等生活開支,大約剩下兩三萬元可以拿回家去。
安徽人為什么能夠在崇明獲得發展空間呢?主要是因為崇明人不喜歡種地,對土地沒有感情,他們向往過一種體面的城市生活,一批人通過考學出去了,剩下的大多到上?;蚩h城打工,到上海打工的差不多一半以上都在上海開出租車,他們覺得在上海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是一件有面子的事。崇明人特別好面子,對于日子也不追求特別的好,只要和大家差不多就可以了,但是不能與大家差太遠。正因為有這個不是太追求上進只要與大家差不多就行的思想存在,崇明人就不可能在家務農,別人都在上海發展,自己怎么可能在家種地呢?此外,崇明人還比較懶,他們認為在地里干農活是一件特別辛苦的事情。所以他們寧愿帶著老婆孩子在上海租住在小房子里,男人沒日沒夜地開出租車,女的在家燒飯帶孩子,也不愿留在崇明鄉下。村莊里的年青人都出去了,剩下的老年人也不情愿種那么多的地,因為他們有相較中西部每月72元來說要豐厚10倍多的養老金,兩位老年人,一年下來也有個一兩萬的收入,只要不生大病,這些錢用于吃飯、人情等必要的開支,是完全夠用了。如果將田流轉出去,還可以得上一筆租金,這筆租金與自己耕種的收益差不多,并且自己還可以給別人打工賺一部分工資,幾方面算下來,將土地流轉出去比自己種要劃算得多。正因如此,耕種土地的收益對于村民來說已經是非常不重要,于是他們常常主動遺棄了這部分收益,有時還特別渴望有人來流轉自己的土地。這大概就為安徽人在崇明獲得生存發展的土地空間提供了條件。
安徽人在北雙村獲得了生活生產的基礎條件,但是并不具有村莊成員的完全身份,而只處于一種半成員的身份狀態。首先,安徽人在社會層面具有村莊成員的完全身份。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參與村莊的人情往來。崇明人特別重視喪事,不管誰家的喪事,同一個小組內的所有成員都要去幫忙,還要大辦兩三天時間。如果安徽人種有本小組的土地,小組長或者其他人員到時就會去告訴他,要他來參加喪事。隊里人認為,安徽人種的是原來隊里的土地,就像是隊里人一樣了。而隊里的人都要參加隊里的喪事,所以必須要過來參加。老李就說,只要小隊里有喪事,就會有人來告訴他,他就會停止打工去參加,還要在一起吃喝兩三天,并且還要與隊里一樣每次要上150元的人情錢,2015年共參與了四次喪事,共花掉人情錢600元。另外有12天沒有參加工作,他工作一天得工資160元,這樣算來,損失1920元,兩項相加,人情共投資2520元,這可是老李全年十分之一的純收入啊??磥?,安徽人在當地人情投入成本是比較高的。二是參與村莊閑暇。老宋沒有時間參加村莊的閑暇活動,因為他太忙了,成天要種菜賣菜,還要接送小兒子到啟東去上下學(北雙村近兩年提高了外地人子女入學的條件,不收他的小兒子),一天只能休息三四個小時,根本就沒有時間到村莊去轉一轉。老李就不同了,他做木匠活,有時候會暫時沒有工作,有時候可能下班時間早一點,他就會到村莊小賣部找人玩,那里有麻將室,他常與另一位安徽人一起再找兩位本地人打麻將,如果那位安徽人不在,他也會參與當地人打麻將。他說,今年打麻將已經輸掉了兩三千元。他還經常與當地人相互竄門,相互閑聊。我們幾次在村莊內散步,都看見他與當地人在一起熱聊,毫無隔膜感??梢姡不杖嗽谏鐣顚用嬉呀浥c當地人融為一體了,既有人情往來,又有閑暇交往,完全沒有排斥感。
其次,安徽人在政治層面上并不具有村莊成員身份。每次村里有什么工作要小組做,或者要選舉,隊里都不會通知他們。每到年終,村集體經濟要分紅也不會通知他們,因為這時根本就沒有他們的利益份額。另外,北雙村還刻意防止安徽人在本地擁有政治權利。村委會組織法規定:“村民委員會選舉前,應當對下列人員進行登記,列入參加選舉的村民名單:(一)戶籍在本村并且在本村居住的村民;(二)戶籍在本村,不在本村居住,本人表示參加選舉的村民;(三)戶籍不在本村,在本村居住一年以上,本人申請參加選舉,并且經村民會議或者村民代表會議同意參加選舉的公民。”按這個規定安徽人只要居住一年以上就可以擁有選舉權與被選舉權。但是北雙村卻不想賦予安徽人這項政治權力。比如近兩年,并不允許外地人直接向村委會流轉土地,而必須要由本地人流轉承包后再轉包給外地人,他們說這樣就可以避免外地人爭選舉權與被選舉權。本地人為什么這么防止外地人擁有村莊的選舉與被選舉權呢?有村民說,主要是怕他們亂搞。怕他們亂搞什么呢?主要是因為村莊存在大量的既有利益分配。比如,養老金,醫療保險,以小隊為單位核算的集體經濟,垃圾桶、調料盒等平時作為本地人享受的福利……,這些利益是不能讓安徽人享受的,這也是本地人死死扼守村莊政治成員權,不讓安徽人獲得的原因。要是安徽人獲得了選舉與被選舉權,就相當于擁有了村莊的發言權,他們沒有獲得上述利益,他們肯定不甘心。一旦他們有一天當上了村干部,他們擁有更大話語權時,就有可能要求重新考慮利益分配,而如果將既有的利益分一部分給安徽人,本地人享有的利益份額就會大大縮小,這正是本地所有人都最不情愿的事情。所以,一定不能讓安徽人擁有村莊成員的政治身份。
社會層面的成員身份與政治層面的非成員身份相互疊加,使安徽人只能擁有村莊半成員身份,雖然有些不公正,但也并不影響安徽人在村莊中的經營獲利。但沒有想到的是,除了政治身份的嚴格限制外,當地近幾年又提出了更多限制安徽人的規則,使安徽人有些呆不下去的感覺。
首先,子女上學的限制?,F在北雙村小學對外地人的子女入學有三條限制條件:一是要有當地的就業證;二是要有工作單位給交養老保險,并且要交滿五年;三是承包100畝以上的土地。除了極少數外地人可以達到條件外,絕大多數外地人都面臨子女入學難的問題。阿宋的二女兒在北雙村小學讀五年級,那時還沒有這么多的限制條件,但北雙村小學以及上海其他小學都不收入他的小兒子,只好到江蘇省啟東縣(在崇明島上)去讀小學,每天來回花在路上的時間就要一兩個小時。孩子在上學后,與當地孩子的待遇也有差別,比如,當地孩子可以享受免費午餐,但外地孩子還要交午餐費。
其次,對安徽人住宿的限制。原來安徽人都撿一些木板等在自家租種的菜地旁搭一個窩棚,一家人都住在窩棚內,冬天特別冷夏天特別熱,但離菜地近,隨時可以下地干活,可以節省不少時間,還可以節約一筆租房子的租金。雖說有點苦,但出來就是掙錢的,怎么方便怎么弄怎么節約怎么做,安徽人也能夠忍受。可是近兩年來,村里開始整治這些亂搭亂建,將安徽人搭的棚屋都視為違章建筑,要拆違,要讓安徽人去租住本地人的房屋。提到這個,阿宋直訴苦說,我們種菜的,在菜地旁搭個棚子就可以了,這樣種菜方便,租別人的房子種菜,附近又沒有房子,租遠了,時間都浪費在路上了,我們浪費不起啊。
再次,獲得土地與土地補貼的限制。近些年,村里明確規定不允許外地人直接找村集體流轉土地,要先由本村人找村集體流轉后再轉包給外地人,這樣村集體就不再直接與外地人發生承包契約關系,外地人要是有什么事情就不能再直接與村里發生什么關系。這種轉包后獲得的土地在備案中還是掛在本地人的名下,與土地相關的補貼也可能會落在本地人的手中,而實際種地的外地人卻得不到補貼。阿宋就是因為當初過來時,到處包不到地,只好由老鄉介紹轉包當地人的土地,開始說國家補貼阿宋可拿70%,而阿宋覺得自己只拿了30%,并且只拿了一年以后,第二年別人就說沒有了,第三年直接報到村里,還沒有批下來,而別人的都批下來了。阿宋說,補貼拿不到也沒有辦法,自己又沒有時間去跑,也不知道找誰能夠解決問題。國家輸送下來的大量利益被村莊中承包土地的當地精英截獲了。
此外,還有醫保的限制。外地人只有到企業工作,交了養老金與醫保后才能夠辦理醫??ǎ趴梢栽诒彪p村衛生室看病拿藥,因為村衛生室看病出藥都要憑醫??▉硭⒖ù驊{單,也就是說看病取藥要上系統,不上系統醫藥丟了要受處理。安徽人在此看病只能自費,而自費要比一般的要高,所以出現了一些地下醫生,地下醫生有時候可以解一時之憂之急,但不受監管,往往存在很多方面的風險,不知什么時候就會出現醫療事故,就會搞得人亡家破。
為什么要為外地人設置這么多的限制呢?就村莊治理而言,有以下幾個方面的原因:一是外來人口生活環境臟亂差。外來人口一般都是從比較落后地區過來,目的就是為了賺錢,對于自己生活環境都不會怎么講究,一天從早忙到晚也沒有精力講究。沒有房子,就在菜地旁搭建,還喂上雞狗豬等,搞得亂糟糟臭哄哄,垃圾丟得到處都是。借住民房的周圍也搞得到處是垃圾,隨便堆放雜物。村里要創建美麗鄉村時,曾請人將外地人所住區域整理好了,但沒有幾天又回到了原來的樣子。二是破壞生態環境。外來人來后,天天在稻田和河道里下地龍(鱔魚)撈龍蝦,河田里的東西都被他們搞掉了。他們還用農藥洗龍蝦,農藥流進河道里造成了污染。他們一來就來一幫人,大肆捕撈破壞,已經改變了原來的生態環境。三是不配合村莊的治理。從村莊里流轉土地后,外地人就認為土地是自己的了,要動一下地就要賠償,就是村莊整體性規劃需要在土地上施工,也漫天要價,達不到他們的要求,他們就用野蠻手段保護自己。他們法律意識比較低,超生現象也比較嚴重。而當下村莊為了完成美麗鄉村、文明城鎮等創建任務,都需要從村莊整體來規劃與治理,外來人的不配合,使村干部很傷腦筋。就政策而言,十八屆三中全會形成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中指出,要“合理確定大城市落戶條件,嚴格控制特大城市人口規?!?。政策出臺后,上海就開始著手考慮破解人口資源環境矛盾,考慮該嚴格控制哪些外地人落戶。上海有2400多萬人,其中外來人口近千萬。上海最后做出的決定是要限制外來的低端勞動力在上海落戶,政策就包括建設用地減量化與“騰籠換鳥”,要不斷減少上海的工業用地,要將勞動密集型與一些如鋼鐵等老舊的產業遷出上海,與之相應的從業者也隨之遷出上海;在城市郊區要以保護環境為重建宜居城鎮,農村要搞土地流轉規模經營,土地規模經營的最低標準是100畝。上海重新定位要從2020年的國際大都市轉變為2040年的全球城市,因此當下就要著手產業升級與競爭力提升的全面規劃。就是在這種背景下,2016年前兩個月就有近15萬人逃離了上海。
老李說,這里呆不下去了,自己做完手頭那個工程準備回老家找事情做了。老李是安徽人到崇明的資深打工者。九十年代就來了,當初到崇明時,小兒子是抱著出來的,一家人在崇明打工生活了二十多年,前兩年老婆和兩個兒子都回老家去了,主要是這里找不到像樣的活干,孫子在這里又沒有學??梢陨希圆坏貌换乩霞胰?。原來老李一家在這里包了40多畝地種水稻小麥,現在不包了,因為上海市要在崇明島搞生態林建設,流轉農民的土地種樹,土地價格也隨著生態林的補償價格一路上漲,現在達到930元/畝,種大田作物基本上不賺錢。好的是,老李在崇明打拼二十多年,在老家為兩個兒子各蓋了一棟樓房,兩個兒子都娶上了媳婦并且都抱上了孫子,所以老李談起未來,還是相對輕松的。就是在崇明無法干下去,回老家也沒有更多遺憾,因為總算完成了自己的人生任務,何況六十歲的人了也該重歸故里了。
但是阿宋情況不一樣,問他,對未來有什么打算?他說,哎呀,對未來啊,未來很麻煩的。不在這里包土地種菜吧,回老家我干啥?二女兒明年要上初中了,高考吧也不準在這里考,回去遲了吧,兩邊教育有差距,孩子又跟不上,小兒子讀書也很遠,接送都不方便。讓老婆回家帶孩子讀書吧,我一個人又無法在這里種菜。唉,現在想來是再過兩年,等二女兒讀完初一后,就回老家去了。阿宋擺出了一連串的無奈和沒有辦法。阿宋已經年達49歲,小時因家里窮沒有上過一天學,現在特別希望孩子們能夠多讀點書。三個小孩,大女兒21歲,初中畢業后就跟著種菜,幫襯大人解決生活負擔。阿宋的想法是要讓兩個小的多讀點書,只好犧牲大女兒了。二女兒讀五年級,小兒子剛剛上小學??梢哉f,正是人到中年,賺錢和孩子的發展都是極為重要的,肩上的擔子是最重的時候,兩者有一個出現問題,都會給自己帶來沉重的打擊。但是上海對外地人的限制,使阿宋在此賺錢越來越難,孩子又無法在此正常讀書,所以談到未來真是一籌莫展啊。
這里有一個悖論,市里要求外地人必需搞規模經營,但村里又不再與外地人簽流轉土地合同。村干部們都認為,說到底,就是要趕走外來戶。真是一言以蔽之,準確地闡釋了上海的政策意圖。但是上海的轉型升級和建全球城市真的必需趕走外來戶嗎?從經濟學社會學來看,外來戶能夠在上海生存就說明,上海還有大量為本地人所遺棄的利益需要外來人來充當撿漏者的角色,需要外地人的低端勞動來為上海做出貢獻,外地人為上海的發展發揮了正功能起到了推動作用。
上海曾幾何時一直是這些撿漏者的夢想與天堂,可當下他們卻隨時都在準備逃離,這到底是上海的幸事還是上海的悲哀!上海是不是應該寬宏大度一些,讓這個時代的小人物能夠繼續保持夢想,讓他們能夠將上海作為歇一歇腳的地方,就像《張三的歌》里所唱的:
我要帶你到處去飛翔,
走遍世界各地去觀賞。
沒有煩惱沒有那悲傷,
自由自在身心多開朗。
忘掉痛苦忘掉那地方,
我們一起啟程去流浪。
雖然沒有華廈美衣裳,
但是心里充滿著希望。
我們要飛到那遙遠地方看一看,
這世界并非那么凄涼。
我們要飛到那遙遠地方望一望,
這世界還是一片的光亮。
作者單位:華中科技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三農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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