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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雪峰:從中國式現代化實踐的沃土中長出理論——華中鄉土派的研究方法論

[ 作者:賀雪峰  文章來源:中國鄉村發現  點擊數: 更新時間:2025-01-10 錄入:朱燁 ]

摘要:最近20多年來,華中村治研究群體堅持田野調研,做從土地中長出理論的學問,被學界稱為華中鄉土派。大量研究表明,當前中國社會科學研究存在的一個問題是過于強調小循環的對話式研究,而在對話式的研究中,中國式現代化的實踐變成支離破碎的經驗片段,中國經驗的完整性無法呈現,社會科學研究既無法回應中國式現代化實踐中需要解答的問題,又無法從中國實踐中形成一般化的理論。要改變中國社會科學研究的這一困境,必須強調中國社會科學的主體性,建立從中國式現代化實踐中提出問題并回到實踐中去接受檢驗的社會科學研究大循環。只有真正扎根田野,通過飽和經驗訓練,形成研究者經驗質感,具備在研究中的想事能力,從偉大的中國式現代化實踐中吸取理論營養,才能真正建立有主體性的中國社會科學。

關鍵詞:中國式現代化;中國自主知識體系;經驗質感;飽和經驗法

筆者20世紀90年代進入學術界,開始調查研究。在那個時代,中國思想界中關于主義的爭論很激烈,筆者研究生階段就讀的專業是政治學,政治學中就有很多抽象的大詞,比如民主、正義、人權,大多是超越具體地域條件,放之四海而皆準的一般真理。研究生畢業后回到老家工作,有較多機會接觸三農問題,開始在全國做調查,調查后發現實踐中的問題與學術界的想象和思想界的爭論不大一樣。筆者可以算是最早作村莊民主研究的一批學者。當時學界討論的是如何從村一級開始民主選舉,再到鄉鎮,一級一級向上發展直接選舉。這是當時學術界尤其是政治學界的共識或期待。筆者在全國農村調研卻發現,即使村民選舉也不簡單,不同地區村民選舉的情況或效果是完全不同的,村莊民主受到村莊社會結構的決定性影響。因此,筆者開始從村莊社會結構角度來理解村級治理,而不再局限于民主角度來理解。筆者通過大量調研發現,離開對中國國情的深刻了解,離開對中國社會本身的深刻了解,脫離時空條件的抽象爭論是沒有意義的。

一、問題的提出

世紀之交,鄧正來等人在中國學術界發起學術研究本土化和規范化的運動。本土化是針對食洋不化,規范化是針對大而無當。如果鄧正來先生還在世,他一定既對本土化感到失望,又對規范化感到失望,因為當前中國學術研究恰恰走向了精致的對話式研究的泥潭,用項飆的話說就是,學術研究變成了最內卷的工作,沒有本土化卻過度規范化了。

出于對學界既有研究的不滿意,2001年筆者執筆撰寫了《村治研究的共識與策略》一文,提出“田野的靈感、野性的思維、直白的文風”,以此作為對華中村治研究團隊的共識,此后也就成為華中鄉土派學者的共識。田野的靈感是指學術研究的問題要來自實踐,中國學者要以理解中國式現代化為使命,前提就是要深入中國現代化的田野中,從實踐中提出問題,認識實踐,理解實踐,并指導實踐。野性的思維是指學術研究不能只有對話,還要丟掉拐杖,直面問題。學科、理論、方法都不應當是束縛我們認識中國的障礙,而應當是解放我們認識的工具。我們把所有可以運用的理論和方法當作資源來認識中國,而不是或不只是用中國經驗去驗證理論。直白的文風是指學術研究不應當人為筑起壁壘,要將問題說清楚。直白的文風為多學科交流、為與經驗本身的良性互動提供了條件。只有用平實的語言就能講清楚的問題,才是具有確定內涵、對讀者友好、并可以引入多學科理論資源來討論且因此可以深入研究的問題。直白的目標是真正地對實踐的深刻認識。

當前時期,中國學界存在的最大問題是,全國社會科學工作者有幾十萬人,發表了大量論文,出版了大量專著,中國學界卻對中國本土實踐中的問題缺乏充分的認識。學術研究脫離實踐的典型表現就是通過不斷的自圓其說,將清楚的問題變煩瑣。在三農研究中,盲目跟風、似是而非、自娛自樂,很多所謂的研究沒有抓到中國三農問題的關鍵,更不用說指導三農實踐。學術研究倘若脫離實踐,則既不能認識實踐,更不能改造實踐。甚至可以說,當前中國式現代化實踐中的大多數重大問題,學界都缺乏理解,甚至連實踐本身是什么都沒有厘清,遑論為實踐提出建設性的理論指導意見了。

中國學界出現問題的原因很復雜,除了學術功利化以外,還有兩個重要原因,一是改革開放以后,中國學術與西方接軌,翻譯西方經典,研讀西方文獻,學者喪失學術自信,西方學術刊物變成了頂級期刊,許多中國學者以在西方尤其是美國的學術刊物發表為最高目標,研究喪失了主體性,這方面尤以經濟學為甚。二是學術研究分科過細,過度專業化,缺少對中國式現代化實踐的整體理解。

20余年來,筆者在主持華中科技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期間,在學生培養和學術研究方面采取了一些針對性的辦法。在學生培養方面,筆者一直堅持“兩經一專”的培養辦法,“兩經”即經典和經驗,“一專”即專業化。讀經典主要是指讀社會科學經典著作,以學習理論和方法,提高社會科學分析能力,具備嚴密的邏輯思維能力,將理論內化為一般化的個人能力。做經驗則是讓學生花大量時間到經驗中浸泡,形成對經驗的一般化的感知能力和把握能力。經驗訓練的根本是到田野中浸泡,通過前期的田野浸泡,學會具備思考問題的能力,習慣于從事情本身的邏輯出發思考問題。因此,經驗訓練特別反對到田野現場搜集資料。做經驗的根本是改造研究者思考問題的方式。“兩經”所訓練的都是一般性能力,只有具備了一般能力,才能真正做好專業研究。

在某種意義上,經驗訓練是一個長期的過程,筆者稱之為“飽和經驗法”,即一個學者應當長期浸泡到經驗中,不斷獲得經驗的意外,從而改造自己對經驗的認識。經驗一旦到了飽和狀態,就會有理論成果析出,這就是學術創新。長期飽和經驗訓練會形成我們所說的“經驗質感”,這種經驗質感就好比語感,騎自行車的平衡感,是通過長期訓練所獲得的一種身體本能,是學術悟性,是社會學的想象力,是經驗還原能力。

經過飽和經驗訓練,學者具備了經驗質感,就具備了將田野中的各種偶然性還原為內在機制的能力,就可以從經驗的土地上長出社會科學理論來。社會科學研究并非是一次性完成的,需要有一個正反合的階段,從經驗中提煉出理論性認識,再回到經驗中檢查,不斷反復,就可以形成比較全面、深刻也比較能夠解釋實踐且能改造實踐的理論,這個過程就是“經驗—理論—經驗”的社會科學研究的大循環。中國社會科學研究的大循環與以對話為目標的“理論—經驗—理論”的小循環是完全不同的。

只有堅持社會科學研究的大循環,持續從中國式現代化實踐中獲取理論營養,中國社會科學才能建立自己的主體性,才能變成真正的中國的社會科學。

二、關于社會科學的主體性

2011年前后,筆者及團隊提出建設有主體性的中國社會科學的目標。之所以提出這個目標,是因為我們感到中國社會科學研究似乎失去了目標與方向,將社會科學研究與發表論文畫等號,發表論文的期刊又分出高下,在所謂國際頂刊上發表論文,就可以獲得學術地位與榮譽,在體制內占據重要位置,在學界復制這套學術標準,結果就是導致中國社會科學喪失主體性,中國經驗變成了驗證西方理論的材料。在這樣的學術標準和制度中,中國自己的經驗變得支離破碎,認識中國變得更加不可能甚至沒有必要了。這顯然是不妥的。

之所以中國社會科學研究中會出現喪失主體性的問題,與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科學重建有關。重建社會科學的過程也是學習西方社會科學的過程,學習西方社會科學同時在兩個方面展開:一是持續了幾十年的西方經典著作翻譯運動。翻譯西方社會科學經典著作,學習西方經驗社會科學理論,這個過程中,從事西方經典著作翻譯、研究、闡釋和教育的研究者化身成為中國社會科學理論權威的代表,他們是最深刻、最權威、最具有社會科學理論素養的中國的社會科學家。這些主要從事翻譯工作的研究者很可能并不研究中國,甚至不了解中國,他們的職業興趣使他們更關心古希臘和歐洲中世紀,因為這些是他們翻譯西方經典作家著作所必須要具備的基礎知識。在脫離中國經驗基礎上翻譯闡釋西方經典作家著作,久而久之,就可能忘記了學習理論的目的,西方經典作家的理論可能就不再是做中國研究的資源與啟示,而是束縛。二是進入西方具體研究中,以大量閱讀文獻為基礎的對話式研究,將西方標準尤其是美國規范當作唯一正確的標準。美國社會科學研究建立在之前已形成共識的基礎上,或者說美國已有成熟的學術體制,中國學者學習美國規范,鉆研學術對話卻對于對話的前提缺乏了解,對國情缺乏了解,社會科學脫離了具體時空條件,中國經驗變成碎片材料。問題是美國學術界提出來的,評判標準也是美國的,那么能不能在美國辦的所謂“國際頂刊”發表論文就只能憑運氣了。運氣好的那部分能在美國期刊發表論文的留學美國學者,成為美國大學教授。其中,部分美國大學教授回中國來創造一套體制,培養對話式的學術人才,強調社會科學無國界,反對社會科學的本土化,當然也反對建立有主體性的中國社會科學。

中國是一個有5000多年歷史、14億人口的社會主義大國,正由發展中國家向發達國家邁進,走在中國式現代化的道路上。中國式現代化道路與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現代化道路完全不同。深刻認識中國式現代化道路,不斷完善中國式現代化實踐,是中國式現代化對學界的強烈要求,也是中國學界理應承擔的光榮使命。中國是大國,大國建設必須要有理論,學術應當理解中國大國國情,應當為大國建設貢獻智慧。大國建設的經驗需要及時總結,為世界上其他國家提供理論支持。

同時,正因為中國是大國,中國有足夠多的大學研究崗位為研究中國式現代化提供體制支持。建設有主體性的中國社會科學,不僅有強烈的需要,而且有最好的基礎。放眼世界,也許只有中國這樣的大國,才能建設有主體性的社會科學。

建設有主體性的中國社會科學,當然要學習西方社會科學理論,同時我們必須明確,學習西方理論是為了更好的認識中國,西方理論不能變成教條,不能束縛我們對中國的認識。包括西方理論在內的古今中外一切智慧都是我們認識中國的理論資源,只有將西方理論與中國實踐結合起來,深刻認識中國實踐,形成對中國實踐的理論認識,并有助于改造中國實踐,這樣的理論才是我們需要的理論,才是活的理論。這個過程也就是將西方理論中國化或本土化的過程。本土化并非一定要發展出一套與西方不一樣的概念體系,而是將從西方產生出來的理論拿到中國檢驗,西方理論不是抽象的普遍真理,而是在特定時空條件下面進行的理論總結,因此,都是有前提和預設的。西方理論對不對、好不好,都要經過中國實踐的檢驗、消化、吸收和改造,本土化或主體性從來都不排斥將西方理論和方法當作認識中國的工具。

建立有主體性的中國社會科學,問題意識必須來自中國實踐,必須要回答中國實踐中產生的問題。并非每一個來自實踐的問題都是社會科學要研究的,必須要有好的實踐中的問題,正如常說的,提出好問題就解決了問題的一半。好的問題需要深入中國實踐中去提,建立有主體性的中國社會科學必須要“呼嘯著奔向田野”,從紛繁復雜的經驗表象中清理出最為重要的問題進行研究。

建立有主體性的中國社會科學需要經過飽和經驗訓練,形成經驗質感,具備想事的能力。有了從中國實踐中提出來的好問題,又有想事的能力,還具有理論素養,就可以運用合適的理論來進行分析提煉,找到影響實踐的內在結構,透過現象看到本質,從而提供理論解釋,提煉理論觀點。

建立有主體性的中國社會科學必須從具體問題具體分析開始,要找到事物本身的特殊性,找出決定實踐性質的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只有真正具有經驗質感的學者才能在對中國實踐的研究中抓住要害,而不是將所有可能影響實踐的要素進行主觀的排列組合。

建立有主體性的中國社會科學,必須要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必須反對“繁瑣哲學”,反對形式上的精致;寫作要順其自然,調查研究必須認真;要“調查三年寫三天”,而不要“調查三天寫三年”;要保持開放性,因為沒有人能掌握終極真理;要允許百家爭鳴,正是通過百家爭鳴才可以用事實說話,才可以用邏輯說話,取長補短,發展出超越具體研究的帶有一定抽象性和一般性的中國社會科學。

建立有主體性的中國社會科學,一定要打破學科界限,要反對圈地自娛,將學科和理論服務于認識實踐,并在認識實踐的過程中形成新的理論認識,才可能從實踐中長出中國社會科學。

當前中國社會科學研究必須從對美國的迷信中解放出來,必須打破所謂國際頂刊的幻覺,認識到中文學術期刊和中國人民大眾才是中國社會科學主陣地,必須從對話式學術中解放出來,從內卷的、煩瑣的、自說自話的學術中解放出來,從學科和理論的教條主義中解放出來,呼嘯著奔向田野,以認識中國實踐為第一責任,在認識中國實踐中形成理論認識,在百家爭鳴中取長補短,最終形成基于中國實踐的、可以為全世界提供理論智慧的層次不同、極為豐富又相互競爭的中國社會科學。

中國有“211、985工程”以上重點大學一百多所,有文科學者幾十萬人。如此眾多的中國學者奔向田野,就一定可以在每個領域都提出有趣的、有價值的問題,就可以有各種令人意外的解釋,就可以有熱烈的討論和激烈的辯論,就可以逐步透過經驗現象看到本質,就可以發現實踐的規律,就可以總結出一般性的社會科學理論,就可以重建各個社會科學學科。

偉大的中國式現代化實踐呼喚有主體性的中國社會科學。中國社會科學學者應當從無趣的高度內卷的對話式研究中奔向廣闊的田野,“野蠻”成長,創造新時代的社會科學奇跡。

三、社會科學研究的大循環和小循環

建立有主體性的中國社會科學,就必須要從中國經驗與實踐中提出問題,而不能從美國經驗和實踐中提出問題,也不能只從理論中提出問題。

中國社會科學是改革開放后重建的,重建的中國社會科學要向西方學習。經過幾百年發展,西方社會科學早已從剛開始的草創階段進入具體的學科化、專業化的細致分科研究階段。西方社會科學在“野蠻”成長階段,是不分學科、更談不上專業的,之所以會形成社會科學理論,是要回應工業化時代的各種重大實踐問題。哲學是時代的精華,何況社會科學。經過幾百年的發展,西方社會科學從最初的與實踐全面直接互動(相互吸取營養)走向共識越來越多,并越來越精致專業,分化出具體學科與專業,學術研究也逐漸變成對話式的。

重建之后的中國社會科學向西方學習,恰恰是按學科和專業向西方學習的,就是說,中國社會科學直接從西方社會科學中接受了他們的理論共識和當前正在開展的分學科分專業的具體研究。作為一個有5000多年文明和14億人口的社會主義大國,中國與西方工業化和發展方式以及發展階段是十分不同的。中國社會科學的發展還需要有一個直接面對中國實踐,不分學科不分專業,整體理解中國以形成對中國總體認識的階段,而不能直接進入學習西方分學科分專業的具體研究中去。

先總體認識,百花齊放,再經過激烈的理論競爭,形成理論共識,這是中國社會科學開展具體研究的前提。形成理論的過程也是對西方理論進行批判性吸收的過程。只有在中國經驗與實踐的語境中形成對西方一般理論的批判性認識,將西方一般理論具體化中國化,才能讓西方理論變成資源。倘若沒有在中國經驗中形成符合中國實際的理論共識,那么按照學科產生的具體研究就會變成盲人摸象。

將研究一開始就局限在學科和專業上,甚至刻意建立學科壁壘,就不可能形成關于中國整體的理論共識,就缺乏對中國整體的深刻理解。照搬西方理論只會產生教條主義,如果直接基于西方現有的學科和專業開展研究,不僅會讓研究的問題變得瑣碎,而且會脫離中國實踐。

因此,建立有主體性的中國社會科學,必須要先經由社會科學的大循環,再進入分學科分專業的精致的具體研究,進入以對話為特征的小循環研究中來。

當前中國社會科學研究中存在的一個大問題是,沒有真正進入一個艱苦、混沌和開放成長的社會科學大循環階段,中國社會科學就接受了已高度成熟的分學科、分專業的對話式研究的小循環。

社會科學研究大循環的基本特征是從經驗與實踐開始,經由理論提煉形成理論性的認識與判斷,再到實踐中檢驗。在大循環中,理論的目標是認識經驗,一個理論好不好,關鍵就在于這個理論能否深刻認識實踐,是否具有對實踐和經驗的解釋能力。在社會科學研究大循環中,當然會有包括西方理論在內的古今中外的各種智慧作為理論資源,這個理論資源卻只是啟示而非教條。

社會科學研究大循環同時在兩個層面進行,一是具體的研究,通過具體問題具體分析,逐步形成對中國經驗與中國實踐的認識與判斷。二是借助大量具體研究,對中國總體經驗展開思辨,在更加一般的層面認識中國。不同角度、不同方法、不同理論指導所形成的對中國實踐的一般化認識,相互競爭,相互補充,有些會發生融合,有些則獨立發展,這就形成了幾套都具有一定解釋力的符合邏輯的一般化理論。這些理論可以為具體研究提供指導。

從實踐中開始,直面實踐與經驗的社會科學大循環,必須是大膽假設的、粗糙的、沒有答案預設的,是需要完善的。只有經過一個百花齊放的階段,允許各種理論競爭,才可以在理論競爭中形成具有深刻性的理論體系,這樣的理論體系是可以解釋經驗、認識實踐,使人們可以更好地改造實踐的。

當前中國社會科學需要補直面經驗“野蠻”成長這一課,因此,要反對精致的平庸,反對機械的對話,反對學科與專業壁壘,要讓中國學界有一個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階段。深刻的片面遠比精致的平庸要好,田野的靈感,野性的思維是稀缺品。當前中國社會科學研究小循環的特點恰恰是,學科、專業、對話、繁瑣、平庸、無謂的細枝末節研究,等等。

小循環就是“理論—經驗—理論”的循環,這其中的理論,實際上是指從既有的西方理論中提出問題,然后用經驗去驗證,以證實或證偽相關研究。這樣的社會科學研究小循環,也就是對話式研究。當前中國學術界存在的最大問題就在于,在沒有進行一場深刻的大循環的學術運動前,就進入了對話式的小循環。這必然造成當前以小循環為特點的對話式研究沒有方向、精致平庸,真正的重要的實踐中的問題卻被排斥在小循環之外,研究脫離中國實踐,也無法回答中國實踐中的問題。這是我們需要反思的。

當前中國社會科學研究小循環中存在的顯著問題可以簡單列舉如下:與西方對話的中國研究從某種意義上講,代表了當前中國學界的主流,是中國學界中具有典型性。與西方研究對話,按西方學界設定的問題做研究,研究西方的問題,在西方刊物發表論文,還可以對西方的具體研究提出挑戰,這似乎成了當今中國“最頂流”的研究。因為能在國際頂刊發表論文,能贏得西方學者的認可,這樣的中國學者就很可能成為中國“最頂流”的學者,也很快就能獲得體制身份,在學術上和體制上“引領”中國學界與西方研究對話。在這種研究中,問題意識、研究目標和發表期刊都不是中國的,只是用了中國經驗,但中國經驗不是研究目標,而只是手段、論據和素材。

目前中國學界以對話為特點的研究大多是以西方標準為標準的研究,往往也是內卷而平庸、脫離中國經驗的研究,且已成為主流。這種脫離中國實踐的對話式研究形成了內部循環的力量,將簡單問題復雜化,成為“繁瑣哲學”的代表。對話式的小循環研究很容易通過打補丁的方式彌補理論解釋上的漏洞,但其結果就是,一件本來簡單的常識,在無窮理論補丁下變得無人能識。或一個本來缺乏解釋力的理論,也可以通過打了無窮理論補丁,因而可以自圓其說。這種所謂的理論不僅沒有讓事實變得更加透徹澄明,反而遮蔽了事實。

顯然,在中國社會科學研究沒有經歷過一個大循環的運動,沒有通過“野蠻”成長與中國經驗與實踐產生足夠豐富、全面、深刻互動的情況下,中國式現代化的偉大實踐就無法真正有效地進入社會科學理論生產中去,小循環就變成了無病呻吟、自說自話,這樣的小循環研究不僅沒有形成對中國式現代化豐富實踐透徹而深刻的認識,反而遮蔽了常識。

當前中國社會科學應當是以大循環為主流的時代,是社會科學扎根中國經驗、呼嘯走向田野、“野蠻”生長的時代。理解中國不分學科專業,包括西方經典作家在內的古今中外一切智慧都是服務于理解中國實踐的理論資源。扎根中國經驗,批判性地借用理論資源,形成對中國經驗的豐富認識,形成經過深刻辯論的批判性共識,在這個基礎上進行精致的分學科、分專業的對話式研究才具有可行性。

四、村治研究的“三大共識”

筆者于2001年提出村治研究中的“三大共識”,即田野的靈感、野性的思維、直白的文風,這已形成華中鄉土派的共識,也是華中鄉土派學者研究的顯著標識。

(一)田野的靈感

田野的靈感是指社會科學研究的問題意識要從田野中來。田野即中國經驗,是中國式現代化建設實踐。田野當然也可以包括歷史的田野和正在發生的現場。長期浸泡在田野中,經過飽和經驗訓練,才能提出好的研究問題,好的問題是引導好的研究的前提。

田野的靈感不只是可以提出好的問題,而且具備突破既有理論解釋的可能性。學術研究關鍵在于創新,思維突破不僅來自邏輯,而且來自想事的能力,來自社會學的想象力。經過飽和經驗訓練,具備經驗質感,就可以形成想事的能力,就容易突破一般思維常規,就有了社會學的直覺與悟性,就可能憑借只言片語而一通百通,妙手偶得。因此,田野的靈感也是一種思維方式,是借助經驗進行思考,是長期浸泡在田野中所形成的經驗直覺、思考本能,是當前已被過度規訓的理性思維所不具備的能力,是一種有靈性的思維。

中國社會科學有極好的深入田野做調查的傳統。毛澤東所做的經典農村調查為中國革命勝利奠定了基礎。費孝通“行行重行行”,一生堅持調查,志在富民,也為中國學者樹立了榜樣。中國社會科學對于田野調查的執著,與中國作為后發外生型現代化國家不得不接受西方理論指導有關。來自西方的理論究竟是否符合中國實際,能否指導中國實踐,理論前提與邊界在哪里,都需要在中國經驗與實踐中檢驗,田野調查因而變得極為重要。

田野調查不僅是回答中國實踐問題的需要,而且是培訓一個合格的社會科學研究者的需要。一個好的社會科學學者,必然是有學術悟性的,有社會學想象力的,有學術直覺的。這種一流社會科學學者的能力來自哪里?就來自長期浸泡田野所形成的經驗質感。具備經驗質感的學者可以憑直覺就找到經驗中的關鍵變量,實踐中的主要矛盾,然后就可以見微知著,提綱挈領,綱舉目張,單刀直入,迅速找準關鍵點解決根本問題。

通過田野開展經驗訓練,最重要的是要將學者本身當作目的,也就是通過長期在田野中浸泡,通過田野來認識自己,改造自己,形成具有田野靈感和想象力的合格的學者。如果進入田野過于功利,將自己定位于搜集資料、完成外在任務,這是不可能訓練出一個具備經驗質感的學者的。只有浸泡在經驗中,不斷通過經驗的意外,清理既有認識局限,改造思維結構,長此以往,才能形成經驗直覺,具有想事能力。經驗需要訓練,只有長期訓練,才能將經驗變成身體本能,才能具有一般學者所不具備的基于經驗進行創新的能力,才能真正具有田野的靈感。

(二)野性的思維

與田野的靈感適配且同樣重要的是野性的思維。野性的思維首先就是指思維不能在一開始就被完全規訓,因為一旦被完全規訓了,就會缺乏想象力、喪失直覺能力,就很難再有創新和創造能力了。

不被規訓,不是說學者不需要進行學術訓練。當前學者的學術訓練是按學科和專業開展的,糟糕的是,當前的學術訓練往往注重知識性訓練,強調二手文獻閱讀,以既有研究為理所當然的前提,對西方社會科學未進行批判性的吸收和有主體性的重新闡發,學術研究分學科、分專業,以對話為主,以寫論文為主要載體。這樣的學術訓練,無論是知識性的學習還是對話式的研究,都只是在消滅學者的主體性,規訓學者的想象力,讓學者喪失野性思維的可能性。

野性思維當然要有基本邏輯推理能力,有分析能力,有現代社會科學思維能力。要訓練野性思維,就不能只背誦理論知識,只閱讀二手文獻,而要批判性地研讀各家社會科學經典,要不僅知道是什么,而且要知道為什么。對任何經典,研究者都不要迷信,要不懼權威,因為沒有永遠正確的權威。自己沒有認識的“真理”就不是真理,即使它以真理的樣子聳立在人們眼前。我們必須要有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精神,權威和真理都只是自己思考的資源而不是障礙,權威與真理都不能成為照搬照抄的教條。長時間閱讀各種社會科學經典,內化其社會科學的理論與方法,不拘泥于具體結論,要從其立場、觀點和方法中受到啟示。

野性思維就是要保留思維的原始性,承認身體本能的重要性;就是要通過長期田野浸泡形成學術直覺,保持好奇心,膽大心細,敢于突破限制,思維不受局限,既不受學科局限更不受專業局限;就是要做到問題導向,靈光閃閃,讓自己在進行學術研究時可以從所有限制中解放出來,形成敏銳、輕盈、激發的思維狀況,透過現象看本質,找到實踐背后的一般規律,從而形成學術創新。野性的思維,要大膽假設,小心求證,不怕出錯,每次出錯都是一次認識自己和認識經驗的必要步驟。膽大心細,敢于創新,才可能創新。猶猶豫豫,不敢想象,就不可能創新。

當前學界存在的嚴重問題是過度規訓,學術研究不敢想象,不敢試錯,規范化變成了循規蹈矩,做研究變成了寫論文,批判性學習理論變成了掌握最新方法技巧,從而將創造性的學術研究變成了“碼文字”、清洗數據的體力勞動。

中國社會科學必須從學科、專業、刊物等級中解放出來,不拘一格,呼嘯著奔向田野,借用古今中外一切智慧來認識中國實踐,并在此過程中重建經過批判性吸收的西方社會科學理論與方法,建立基于中國實踐的有主體性的中國社會科學架構。

(三)直白的文風

直白的文風也是三大共識中十分重要的一個共識。直白的文風首先是針對當前學界將主要精力用在寫論文而不是做研究上的風氣。其次是針對學界過于強調專業化,語言表述越來越“玄妙”,論文的受眾局限在極小圈子,甚者變成了自娛自樂。社會科學主觀性極強,任何社會科學理論都可以通過無限打補丁來自圓其說,這就使學界容易形成特定小圈子,通過不斷打補丁方式來為某些理論續命,結果就是理論越來越復雜,越來越脫離實踐,最后成為少數人的“繁瑣哲學”,也成為學界所說的世界上異化程度最高的勞動。這樣的“繁瑣哲學”注定是要被時代拋棄的。

直白的文風強調做一流的研究而不是一味去寫煩瑣的論文。現在學界通行的做法是“調研三天寫作三年”,而這樣的研究,缺乏對經驗的透徹把握,不可能抓住經驗中的關鍵變量,只可能在眾多經驗變量中搞排列組合,久而久之,學術研究變成清洗數據和堆砌文字的體力活,甚至寫作變成了如何通過復雜的模型和修辭掩蓋實際上的邏輯缺陷。而直白的文風則強調,“調研三年寫三天”,之所以寫三天,是因為調研過程中已經將問題想清楚了,寫作就是一件順其自然的事情。而“調查三天寫三年”,寫作成為世界上異化程度最高的勞動,是因為沒有研究清楚,又希望通過寫作來掩蓋邏輯上的跳躍,這樣的寫作當然不可能讓人愉快。

直白的文風是要展現出實踐中的內在邏輯。真理總是簡單的,一旦認識到了實踐的本質,理論就會具有力量,就可以說服群眾。真理必然是透徹的、簡明的,可以抓住人心的。“寫三年都寫不清楚”的問題根本在于問題沒有想清楚,想清楚了的問題就可以用最簡單明白的形式寫清楚。寫清楚的根本就在于“一竅難得”的那個“竅”是怎么得來的。因此,寫作就不是根本性的,用什么形式來寫作就更不重要。

當前中國社會科學界重視寫作、重視期刊分類標準、重視論文發表,這肯定不是理想的進行社會科學研究創新的載體。這是因為,這個載體過于沉重,以至于擠占了學者的大部分時間,壓垮了學者的身心。筆者認為,任何將創新性成果公開出來的文體都是好的文體,用任何形式發表的創新性成果都是好的成果。學術隨筆、學術論文、演講、著作等,都是學術創新的形式。倘若能用最低成本、最佳方式發表創新型成果,以在更廣泛的領域形成交流、碰撞、融合,使學者有可能把主要精力用在調查研究上而不是在強行寫作上,這將不僅是文風的改進,而且是學風的扭轉。

田野的靈感、野性的思維、直白的文風可以說是三位一體的,是當前乃至未來相當長一段時期內,建立有主體性的中國社會科學的必由之路。

五、經驗質感與學術悟性

所謂經驗質感,就是研究者對經驗的直覺能力,這種直覺能力使研究者可以從紛繁復雜的社會現象中迅速找到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找到社會實踐中起決定作用的關鍵要素和核心變量。這種直覺能力使研究者可以快刀斬亂麻,準確地提出問題,深刻地分析問題,有效地解決問題。在經驗研究中,具有經驗質感的學者幾乎可以本能地理解經驗與實踐,迅速形成對新經驗與實踐的解釋,產生理論創新。經驗質感是一種經過長期訓練而獲得的熟能生巧的能力,是一種身體本能[1](P87-92)。當前中國社會科學教育中缺少經驗質感訓練,也因此,中國社會科學研究缺少創新性成果。

經驗質感不同于個人在自己生活中所形成的生活本能。社會科學研究中的經驗質感和生活本能的最大區別就在于,生活本能是習慣,是身體本能,經驗質感是“實踐感”,是具有理性的大腦直覺。研究者在理論與經驗之間反復穿梭,已經感知到的經驗悖論加以整合,研究者與專門經驗對象之間構成矛盾的結合體,研究對象主體化了,研究主體也對象化了,經驗質感也就形成了。這是一種二階經驗的身體本能,是通過長期專門經驗訓練才可以獲得的身體本能。

經驗質感是通過經驗訓練形成的對經驗世界的感知和直覺能力,但又不完全是一種直覺和身體本能。與個體生活經驗中的文化本能不同的是,經驗質感具有直覺性、反思性,既是身體本能,也是反思自覺。經驗質感是通過經驗訓練形成的連接經驗與理論、生活世界與現象世界的能力,這種能力既是通過訓練形成的身體本能和直覺,也是認知反思和自覺,是一種本能與反思、直覺與自覺的結合體,是一種“覺悟”的能力。

經驗質感的形成要通過飽和經驗訓練。飽和經驗的核心是不斷到田野中去發現經驗的意外。這個意外并非是經驗本身的意外,經驗是客觀的,因而就不存在什么意外的問題,此處的意外是指進入田野的研究者對經驗的想象與經驗本身不符合,研究者對經驗的想象被意外所打破,從而改變了研究者對經驗的認識以及改造了研究者認識經驗的方式。長期、飽和的經驗訓練使得研究者思維結構中容納了越來越多的之前不具備的經驗意外,從而形成了對經驗的想象力,也就是獲得了經驗質感。

在一個有經驗質感的研究者眼中,處處都是田野,處處都有故事。同時,經驗調查也并不顯得神秘。在某種意義上,當前社會科學教科書上的田野調查方法頂多是資料收集法,而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經驗研究法。田野是特定時間和空間構筑的“現場”。田野調查最基本的原則是研究者“在場”,需要親身體驗現場中的社會活動。只有親身體會才能掌握現場的諸多明面上或暗面的經驗信息。并且,資料收集和分析不可分割,研究者既是資料調查員,也是資料分析者。“在場”的另一個含義是,一個善于反思的研究者需要和現場的人物、事件發生互動,在地化地理解經驗現象。換言之即在田野內部提問題,在現象之間尋找關聯。在這個過程中,理論和經驗之間、研究者和研究對象之間、資料收集和分析之間,都在現場發生了密切互動。不是田野和經驗本身而是田野和經驗對研究者產生了至關重要的啟發,由此激發出學術創新。

當前社會科學界對中國經驗與實踐的研究遠遠不夠,中國社會科學研究要取得進一步的突破需要有兩個前提:一是培養出大量具有經驗質感的社會科學研究者;二是開展呼嘯著走向田野的運動。通過呼嘯著走向田野,通過飽和經驗訓練,讓中國社會科學者具備經驗質感,是當前中國社會科學學術研究改革,建設有主體性中國社會科學的當務之急。

六、飽和經驗法

形成經驗質感的不二法門是飽和經驗訓練。飽和經驗訓練的方法就是飽和經驗法。飽和經驗法既是一種理論認識,又是一種調查操作技術。我曾在《社會學評論》發表介紹“飽和經驗法”的文章,初步討論了飽和經驗法[2](P4-12)。

(一)飽和經驗法的含義

所謂飽和經驗,是借用化學概念“飽和溶液”中的“飽和”一詞,來形容學者進行大量調研達到經驗飽和后,就會形成經驗質感,就會具備想事的能力,就會對經驗熟悉到可以透過現象看到本質、窺一斑而知全豹,從而達到會有晶體析出的狀態。經驗飽和,然后析出理論,提出創新觀點,深化對經驗與實踐的認識。

作為一種理論認識,飽和經驗法認為,經驗具有生活性、模糊性、自主性、自洽性和總體性。經驗是先驗的,往往也具有全息性特點,經驗的自洽是指,經驗本身是有其獨立于人的主觀意志的內在規律的。在認識上我們可能覺得經驗之間存在矛盾與張力,而實際上,經驗本身一定是自洽的,是有其自身運動規律的。表面上的經驗的張力,不過是我們認識上的悖論。研究者認識經驗的過程,就是不斷通過經驗來找出我們的認識悖論,并不斷地解決包容新的經驗來緩解以至解決認識悖論,從而推進理論研究。

經驗的自主性是指經驗本身是脫離理論而存在的。未認識的經驗就好比一個混沌,學者對混沌的經驗有理論上的想象,只不過這個理論上的想象可能遠離經驗本身。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需要親口嘗嘗,只有深入經驗之中,才能形成對經驗的后認識。每一次深入經驗,都會帶有問題意識,帶有理論想象。到了經驗中,很可能發現經驗本身超出了理論想象,因為在對已知A的深入了解過程中,發現B也很重要,且B與A之間存在相關關系。帶著對A的想象到經驗中去,發現B很重要,再帶著對B的想象到新的經驗中,發現C很重要,如此往復一直到Z,然后再回看A,此時的A就不再是第一次帶著理論想象的A了,而是經由對與A相關的各種影響因素有了清晰判斷與認識的A,是透過現象看到本質的A。也正是通過對A的深入了解再來認識最初的經驗,這個經驗就不再是最初的混沌,而變成被認識的客體。

最初的A,也即飽和經驗訓練前的經驗,只是一團混沌,是沒有具體的抽象,是沒有結構的整體。通過飽和經驗訓練,不斷地深入經驗中,經驗的面紗就能被揭開,經驗的本質就展現出來。一個有了具體的抽象,一個有了結構的整體,就是被理論所認識和駕馭了的經驗。

正是反復認識經驗的過程,構成了對經驗認識者的飽和訓練。反復多次由A到Z再回到A的經驗認識過程,讓進行飽和經驗訓練的人形成了經驗質感。當然,世界上必然也存在無論經過多少次這樣的反復訓練也無法形成經驗質感的人,但大多數研究者通過訓練都可以做到。

(二)飽和經驗法的原則

作為一項調查操作技術,飽和經驗法遵循如下三個原則。

第一是不預設問題。這主要是指沒有特別明確的調研任務,不刻意搜集資料和統計數據,在調研中保持相對自由的狀態,開展半結構化的訪談,鼓勵訪談對象自由講述。調研者擁有自由的心靈是開展飽和經驗訓練的前提。如果調研者有很強的理論預設,明確的調研目標,頑固的價值偏見,調研者就只可能從經驗現場看到自己想看到的結構,加強自身的偏見,縱使經驗的意外如大山一般聳立在其眼前,他也無法察覺或者無意去察覺。

第二是具體進入,總體把握,重在體驗。由于經驗是未知的,或者說經驗內部結構是未知的,因而田野調研就只可能進行各種嘗試。我們不能論斷哪種辦法是最好的,唯一最好的辦法是認真嘗試。在不斷地認真嘗試過程中,會逐步理解細節,發現意外。浸泡經驗的時間長了,就有了對經驗的總體把握,在能對經驗作出總體把握情況下再研究經驗的細節,就會豁然開朗。進入經驗的精髓在于全身心浸泡在經驗之中,對經驗共情,與經驗共鳴,產生彌足珍貴的經驗中的意外。

第三是不怕重復。要形成厚重經驗,形成經驗質感,必須要重復。一個做調研的學者,長期調研就會產生經驗想象力,比如調研對象的陳述,99%的內容都能在調研者的預料范圍之中。此時的關鍵是,調研者必須仍然保持全神貫注,因為未知的1%可能恰恰是關鍵,而且正是這個未知的1%重構了對之前經驗的認識。對于一個高水平的調研者而言,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一次偶然的陳述,就有可能讓調研者獲得重構整個經驗的靈感。重要的發現往往來自重復過程中所偶然獲得的意外。

飽和經驗法強調,調查不能功利,調查時必須用心傾聽、仔細思考。經驗質感的形成不是從調查結果來的,而是在調查過程中慢慢積累形成的。沒有過程,沒有全神貫注聆聽、思考,沒有用心體會,也就不可能獲得經驗質感。

(三)飽和經驗訓練的要點

從華中鄉土派學者20年來的研究實踐來看,開展飽和經驗訓練的過程中應當注意以下六個方面。

第一,最好的飽和經驗訓練是田野現場,尤其是當前的村莊。村莊具有相對完整的結構,比較容易進入,且信息充沛,調研者能在比較短的時間內就掌握足以構成反思認識悖論的經驗現象。尤其在中國區域差異巨大的情況下,在全國不同村莊開展村治模式調查,很容易形成對經驗的一般性認識。從筆者團隊的經驗來看,在一個村莊調查20天,基本上可以完整把握住村莊內部結構;在全國不同類型地區調研10個村莊,基本上就可以具備相當豐富的提出問題進行想事的能力。或者說,如果到田野現象進行飽和經驗訓練,一年時間就可以大有成效。而如果通過閱讀史料來訓練經驗質感,沒有五年時間是不可能產生這種質感的。第二,飽和經驗訓練一定要與搜集資料的調查區分開,與做問卷區分開。后者不是經驗訓練,只是體力勞動。前者在田野中主要是訓練調研者自己,而后者對于調查人員而言只是手段。第三,在田野現場必須全身心投入。三心二意地開展調研是永遠不可能形成經驗質感的。第四,在田野中要特別關注經驗的意外,不能忽視任何一次經驗的意外。第五,經驗訓練的關鍵是現場,離開現場的資料是沒有生命力的,甚至可以說是無效的。第六,經驗質感的典型表現是經驗還原能力。通過飽和經驗訓練具備了經驗還原能力,實際上就是具備了想事的能力,飽和經驗訓練就完成了第一步。

七、想詞的能力與想事的能力

當前中國社會科學學界應當有一個共識,那就是學術研究已變得極為內卷,寫論文很難,學者絞盡腦汁、成年累月地寫,卻很少寫出好論文。即使是寫出論文也很難發表,尤其是在頂刊發表論文,更是難上加難。更糟糕的是,當前社會科學學界還存在另外一個現象,那就是發表的論文多,出版的著作多,做學術研究的人多(當然,這主要是因為大學設的崗位多,社會科學類專業博士畢業生多),而學術研究的創新卻不多。不少研究成為低水平重復,既沒有推進學術研究,又無法解釋經驗,更不用說指導實踐了。

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情況,與當前中國大學社會科學研究割裂了學科專業與中國式現代化實踐的關系、割裂了想詞與想事的關系、學術研究陷入以對話為主的小循環之中,且學科封閉自說自話,有著密切關系。

想詞,是指運用概念和理論展開思考,這是必然的。離開了概念和理論,就不存在社會科學了,就很難認識到經驗內部結構,經驗就會缺少理論指導,就更多地呈現為表面現象。正是借助概念和理論,我們可以透過現象看到本質,正如借助顯微鏡可以看到微小的細菌一樣。概念與理論的工具也有風險,即當我們對經驗缺少深入全面的把握,缺少想事的能力時,或者說缺少經驗質感時,概念和理論就可能過于強大,從而遮蔽了經驗本身的邏輯,理論變成了自說自話、自我演進,經驗則成為對理論的修飾。這表現在實踐中就是眾所周知的教條主義。

一位優秀的學者,必須要保持想詞能力與想事能力的平衡。通過理論來更加深刻地認識經驗,從而產生“深刻的片面”,是做好研究的一個步驟。正是借助理論,一位好的研究者可以看到經驗的本質。同時,如果沒有想事的能力,缺少對經驗本身邏輯的把握能力,理論所產生的“深刻的片面”就變成了偏見,經驗變成了偏見的裝飾品,理論也就既無法從經驗中吸取營養繼續發展,又無法增加對經驗本身的理解,更不可能指導實踐。教條主義指導實踐的結果必定是悲劇性的。

想詞能力與想事能力的平衡,是借助理論來深入認識實踐。理論是認識實踐的資源與工具,而非教條和束縛,且理論總是在不斷認識實踐的過程中發展和豐富起來的。借助理論認識實踐,實踐是本,理論是工具。實踐本身有其內在的邏輯,理論不是真理,在用理論去理解和認識實踐的過程中,容易產生理論的偏見或傲慢(即片面性),因而就需要運用多種理論資源,就允許不同學科、專業和理論來競爭對實踐的認識。通過實踐來檢驗理論、發展理論,又通過理論來理解和指導實踐。實踐是本,認識實踐這個本體,尊重實踐和經驗的內在規律,具有對實踐與經驗內在規律的總體把握和判斷能力,才可以更好地選擇理論,認識理論的局限性。

當前中國社會科學研究中存在的一個嚴重問題是缺少飽和經驗訓練,沒有經驗質感,想事的能力不足。中國社會科學不經過一個呼嘯著奔向田野的突進階段,不經過一個“野蠻”生長的階段,不經過一個將西方社會科學理論與中國經驗進行批判性結合的階段,中國社會科學研究就會局限在自說自話的想詞之中,就會脫離中國實踐,高度內卷而脫離人民大眾,當然也就不可能有前途。

在主要來自西方的詞與主要是中國的事相分離的情況下,中國社會科學研究就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解決詞與事分離的辦法,首先是深入經驗,通過飽和經驗訓練,形成經驗質感,具備對經驗完整厚重的把握能力,具備想事的能力。然后,通過長期的飽和經驗訓練,長期的大循環,將詞與事對應起來。同時,通過對主要來自西方的社會科學的批判性認識,形成具有中國主體性的本土化的中國社會科學。在此之后,中國社會科學研究才開始具備建立學科和專業,進入以對話為主的小循環階段的條件。

當前中國的社會科學研究大多是在缺少對來自西方的理論、方法、學科、專業批判性吸收的前提下建立起來的。學術脫離經驗,理論脫離實踐,想詞多而缺少想事的能力,必然產生理論上的教條主義和研究上的嚴重內卷。尤其有趣的是,學科和專業本來是認識經驗的工具,經驗與實踐本身是不分學科和專業的,不同的學科專業都服務于對實踐本身的認識,也就是要認識同一個實踐對象。因此,學科和專業應當是在認識中國實踐過程中產生的,而不應當在認識中國實踐之前就固化下來。理論與方法是否恰當,學科與專業是否合理,要經由一個階段實踐的混戰,或批判性嘗試才能驗證。學科和專業的合法性來自其認識中國實踐的需要,而不能相反,這是一個基本原理。當前中國學科和專業中,普遍存在的問題是,未經實踐檢驗并在檢驗中形成自身合法性的學科和專業不僅建立起來了,而且很快就自我封閉起來,不僅不愿意深入中國經驗中去,甚至刻意建立學科壁壘。在不深入經驗、缺少想事能力,以及在學科壁壘下,以想詞為主要特征的對話式研究必然會陷入自說自話的困境。

以想詞為主的對話式研究必須要有“拐杖”,且是三個層次的“拐杖”,第一個層次是基本理論、哲學高度的“拐杖”;第二個層次是學科的“拐杖”;第三個層次是專業文獻的“拐杖”。因為要借助這三個層次的“拐杖”來開展學術對話,所以學者進行學術研究的合法性只能來自以上三個層次的問題。因此,做學術研究就變成閱讀以上三個層次的文獻,找到要對話的問題,然后再用中國經驗去論證:證實或證偽。遺憾的是,因為中國學者太多,全世界學術積累過于豐厚,單一的學者要從海量文獻閱讀中找到可以填空的未研究問題,或找到已有研究的悖論,實在是太難了。讀的文獻越多,就越容易發現沒有什么問題未被研究過,也就越發感覺到似乎沒有什么可以研究的問題了。這應當是當前中國社會科學學界的真實寫照。

實際上,只有真正進入中國實踐中,具有想事的能力,那些僅被當作“拐杖”的理論與方法才可以成為開展學術研究的資源。借助理論可以深刻認識經驗,具有經驗質感可以更清晰地辨別理論的局限。具有想事的能力,詞才有具體所指。有經驗質感,詞就成為資源,暢通無阻;而沒有經驗質感,詞就變成負擔。正是因為有了想事的能力,在閱讀文獻時,學者就可以輕易地發現已有研究的局限;沒有想事能力,則一切都似是而非,當然也不可能提出值得研究的問題。沒有想事的能力,僅靠想詞,經驗就變成舉例,而這只是一種修辭手法而不是真正的研究。具有想事能力,就可以在研究中還原經驗,就可以抓住主要矛盾,找到關鍵變量,用經驗去推導,就有預見能力。社會科學理論從來不是自然科學真理,沒有想事的能力,社會科學理論就不可能成為啟示,而很可能變成脫離時空條件的教條。

具備了想事能力的學者,學術研究就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就是經常可以在理論與經驗之間穿梭并時常有驀然回首、恍然大悟的驚喜。學術研究是一場有趣且有用的探險。通過深入研究,建立可以服務于中國式現代化的有主體性的中國社會科學,無疑是一番讓人激動的事業。

不具備想事能力的學者,缺少對經驗的理解,面對理論中的經驗意外,其最常用的辦法是打理論補丁,從而讓理論仍然可以自圓其說。一個脫離了經驗本身內在邏輯而靠不斷打補丁來續命的理論,必然會越來越復雜煩瑣,也就必然會越來越喪失對實踐的解釋作用,當然久而久之就會被拋棄。

八、以區域分析作為一種研究方法

中國遼源廣闊,不同區域差異巨大,要認識中國,就要先認識中國的區域。筆者在長期的教學中形成了一個習慣,那就是詢問學生的籍貫。每一個區域的學生都會帶有本區域的文化基因,而通過區域來認識人,不失為一條捷徑。同時,區域又是一個學者開展經驗訓練的最佳辦法,因為不同區域之間存在著不一樣的常規,同樣的國家政策法律制度,在不同區域很可能有相當不同的實踐,這對于曾相信普遍政治哲學真理的筆者本人所產生的文化震撼,是筆者從對一般性制度研究轉向對影響制度實踐的社會基礎研究的起點。正是通過區域比較而形成的經驗質感,可以讓人具有超越區域的經驗還原能力。

更進一步講,全世界每個地區或國家也都只是特殊的區域,看起來普遍的一般的社會科學理論,以及各種社會政治制度,甚至基本道德規范,都是區域的、具體的,是在特定時空條件下發生的,是有前提條件的。作為后發外生型現代化國家,中國社會科學也是舶來品。不過,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在中國式現代化實踐中產生出來的中國社會科學是區域的(整個中國作為一個區域),同時也是世界的,因為中國式現代化為世界上非西方國家提供了另外一種現代化的可能途徑,中國社會科學也為世界上非西方國家提供了另外一套理論可能性,甚至可能與西方社會科學產生競爭,揭示出西方社會科學實際上就是在特定時空條件下產生和發展的,也會因時空變化而改變。不存在普世的社會科學,也沒有所謂社會科學的國際頂刊,因為這些社會科學的研究和發表學術論文的期刊,本質上是區域研究的產物。

2002年,筆者提出的研究目標是理解“中國80%的農村中80%的現象”。之所以說要理解80%的農村,是因為當時筆者感到邊疆地區情況過于復雜,且每個地區情況都不一樣,因此將自己關切的重點放在漢族主要居住地開展調研。30多年來,筆者幾乎到過所有的漢族主要居住的省市自治區。實際上,漢族內部情況極為復雜,內部也存在顯著區域差異。而之所以研究“80%的現象”,是因為任何人都不可能窮盡所有的社會現象。到一個地方做調查,筆者一般不會限制只做某方面的調研,而是希望盡可能多地拓展。一個地方尤其小至一個村莊,其經濟、社會、文化、宗教以及歷史、種植結構等,都是相互關聯的,是一個有機整體。在具體調研中,總是由A至B再到C,無限拓展下去,就能形成對這個村莊或地方或區域的整體認識,這種整體認識中最重要的是從表面現象層面進入內部機制層面。

在接下來的馬不停蹄的調研中,筆者逐步發現中國雖然很大,卻可以通過分區域來進行認識。筆者首先發現的是南北差異,即同為漢族居住區,卻因為歷史、地理等條件的不同,而形成了具有顯著差異的南北中國;華南地區至今仍然有大量聚族而居的團結型村莊,華北和西北地區農村多為小親族占主導地位的分裂型村莊,長江流域和東北地區農村則大多為高度原子化的分散型村莊。在我國漢族居住的主要地區中,因為村莊內村民之間血緣連接而形成的農民認同與行動單位不同,形成相當不同的村莊社會結構,并因此對內影響村民心理與行為模式,對外影響國家制度進入方式。這是一個特別重要而有趣的發現。

進入21世紀,中國現代化和城市化加速,農民快速進城,農戶越來越多的收入與活動都離開了村莊,村莊社會結構所塑造出來的南北中國的差異,在市場經濟與城市化的雙重影響下開始淡化。因為城市化和市場經濟的發展,尤其是出口導向型經濟的發展,中國沿海地區形成了不分城鄉的沿海城市經濟帶,農村工業化,農業現代化,農民市民化,尤其在浙江這類主要靠家庭作坊開始鄉村工業化的農村,就在村莊熟人社會中產生了村莊內的嚴重的經濟分化。熟人社會中的經濟發展所產生的經濟分化—社會排斥—政治競爭—邊緣反抗—價值排斥機制,就是中西部農村地區難以想象的。當前時期,中國區域差異集中表現為城鄉差異和東西差異。東部沿海城市經濟帶的農村實際上是城市內在有機組成部分,不應當再作農村對待,更不應當將東部沿海城市經濟帶來的農業現代化、美麗鄉村、集體經濟建設等所謂經驗盲目推廣到中西部地區,如果強行去推廣,則很可能出大問題。

如果從文化上來討論中國區域差異,最典型的就是中國傳統文化核心區魯、豫、皖與中國傳統文化邊緣區云、貴、川之間的差異。在傳統上,魯、豫、皖地區的許多父母有強烈的必須完成人生任務的心理壓力,他們勤工苦做,為娶回兒媳婦而拼盡全力,不少子女向父母索要高額彩禮,而父母為了兒子結婚買車買房、支付彩禮,代與代之間出現了嚴重剝削。相對而言,在處于文化邊緣區的云、貴、川,子女成家是子女自己的事情,父母沒有必須為兒子娶媳婦的人生任務壓力,代際剝削也就鮮見。云、貴、川父母生活輕松與魯、豫、皖父母生活沉重,形成了鮮明對照。

20多年來,筆者和筆者團隊的同仁不斷在全國調研,試圖理解“中國80%的農村中80%的現象”,現在當然也不只是關注農村,而是關注所有值得研究的實踐問題,并因此形成了很多有趣的判斷。如果中國幾十萬社會科學的作者都奔向田野,都來嘗試理解中國式現代化的實踐,我們就可以有成千上萬的理論進行交流,就可以相互批判吸收,從而形成對中國實踐的深刻的認識與共識。

通過區域認識中國的過程同時也是通過經驗訓練成為具有經驗質感的一流學者的過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經驗,這是日用而不知的未經反思的一階經驗。通過反復進入中國不同區域,體驗不同經驗,就必然會產生強烈文化震撼,并因此對包括生活經驗在內的所有經驗進行反思,因此形成二階經驗。借助長期的二階經驗浸泡,就可以形成經驗質感、具備經驗還原能力、具備學術想象力和政策想象力。

立足經驗認識中國,應當超越具體經驗并形成“總體經驗”,在這個過程中要搭建“區域”這一“結構”作為橋梁。作為方法的區域,不僅在經驗領域呈現出豐富的差異性,更重要的是代表了中國經驗的重要乃至關鍵性結構。對區域結構的認識是認識中國的重要途徑。致力于理解與闡釋中國的社會科學工作者應當通過區域比較展開學術訓練,在經驗與實踐的沃土中生長出自己的學術議題,再分門別類地開展深入研究,從而突破從理論到經驗的小循環,并建構中國本土的社會理論和現代化理論。

通過區域來訓練中國社會科學研究者的經驗質感,以及通過區域比較來認識中國實踐,都是區域研究極為重要的功能。將區域作為方法有兩個層面的內涵:第一,通過區域比較研究提升中國社會科學研究者對復雜中國經驗的整體把握能力,抓住問題的要害,作出一流的研究;第二,通過區域比較來認識中國,避免理論研究和政策實踐時以點代面、以偏概全。

區域比較方法適用于社會科學全領域,需要更多社會科學研究者走出封閉而精致的小循環,加入中國社會科學研究的大循環中來。

九、結論

中國是大國,必須而且能夠建立有中國主體性的社會科學。中國必須建立有主體性的社會科學,這是因為中國式現代化道路是獨特的,不可能按西方既有理論來解釋,不能照搬西方的經驗,而應當獨立自主地經過幾代人共同探索出來。西方既有理論實際上也無法解釋中國式現代化為什么能成功。不建立有主體性的中國社會科學,我們就無法清晰地認識自己,也就可能繼續在國際上挨罵,也無法為非西方的兄弟國家提供實現現代化夢想的理論參考。中國能夠建立有主體性的社會科學,這是因為:第一,中國式現代化是獨特的且成功的,是創造了世界現代化奇跡的。中國14億人口的現代化從根本上改變了這個世界。第二,中國是一個大國,有很多一流大學的研究崗位,可能有接近百萬的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者。中國足夠豐富、獨特、重要的現代化實踐需要理論總結,而中國正好有足夠多的社會科學工作者可以開展這樣的總結,無須依附于西方學術界。這就是中國能建立有主體性社會科學的重要原因。只要中國社會科學有了自信,有了建立在自己發展基礎的基點,憑借幾乎無窮盡的中國式現代化的理論營養,憑借中國學者的聰明才智,中國社會科學研究就一定可以取得輝煌成就。

建立有主體性的中國社會科學是當前中國社會科學的第一要務,是中國社會科學蓬勃發展的基本前提。因此筆者認為,在中國社會科學研究中,與西方對話的研究,以獲得西方社會科學承認為目的的研究,以在西方“為中國爭光”的研究,以及以西方刊物為主要載體發表論文的研究,都只能是中國社會科學的支流。中國足夠大,中國社會科學界可以容納這樣支流的研究,但前提是這些支流不能支配中國社會科學研究、更不能成為唯一標準。中國社會科學研究的主要發展陣地是中文期刊及著作,主要讀者對象是閱讀中文的人民大眾,主要評價標準是對中國實踐解釋的透徹性、創新性,而評價主體是中國學界及相關的各界。

中國社會科學發展的路徑是:首先,學者們呼嘯著奔向中國式現代化實踐的田野,經由“經驗—理論—經驗”的中國社會科學研究的大循環,從實踐中提出問題,將盡可能多的實踐中的問題卷入中國社會科學研究的大循環中。然后,中國數十萬具有深厚學養的社會科學研究者深入實踐中,從實踐中提出問題,深刻地分析問題,有效地提煉問題,形成各種理論性認識,再到實踐中檢驗。反復如此,以至無窮。如此一來,中國實踐中的表面的、深層的、枝節性的、整體性的各種問題都會被充分討論,每個領域都會有數以千計甚至萬計的學者討論爭鳴,相互啟發,取長補短,很快就會產生大批關于中國實踐的共識,并在這些共識基礎上產生更高水平、更高層次的百家爭鳴。

先通過“經驗—理論—經驗”的大循環,將實踐放在第一位,從實踐中來,以理解實踐為目標,將盡可能多的實踐中的深層次問題卷入學術研究中,并在對實踐總體認識的基礎上檢驗理論,再經過各種類型、各種層次的持續不斷的學術爭鳴,就可以形成若干理論共識,就可以進一步為以對話為基礎的“理論—經驗—理論”的研究提供前提。同時,中國社會科學研究就可以從特殊到一般,從具體到抽象,逐步形成具有一定普適性形式的、看起來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從中國式現代化實踐中產生的社會科學一般理論。

進入社會科學研究大循環有兩個前置條件,一是具有社會科學研究分析能力,二是具有從經驗中提出問題的能力,以及借助經驗進行想事的能力。這兩個能力都需要通過訓練才能獲得,我們稱之為“兩經”訓練,即經典著作閱讀的訓練和經驗訓練。

通過大量閱讀社會科學經典著作,掌握社會科學理論與方法工具,具備社會科學分析能力,是成為一個優秀的社會科學者的首要前提。在社會科學訓練的過程中,要防止通過教材開展訓練。教材的問題主要有兩方面,一是只有結論,沒有推導出結論的過程;二是教材往往是以真理的形式來傳授知識的。往往通過教材的學習,培養出來的很可能是教條主義。筆者在培養研究生時特別強調由研究生自主閱讀經典著作,從而訓練學生的理論思維能力。筆者創設了一個公式:嚴格的學術訓練=體系化的經典閱讀。用2-3年時間讀完一百多本社會科學經典,理論思維就可以形成。從20年來的教學實踐來看,這種方法效果很好。實際上,馬克思的理論思維能力也是靠自己廣泛閱讀經典著作來培養的。成為一個優秀的社會科學者的第二個前置條件是進行飽和經驗訓練,形成經驗質感。經驗質感實際上也可以看作是一個學者的學術悟性,社會學想象力,這種社會學想象力要靠長期的經驗訓練來形成,也可以通過正確的經驗訓練來形成。

中國遼源廣闊,大學教研崗位多,做中國經驗研究不能一哄而起,無序進行。在以大循環為主的中國社會科學研究中,就一定會形成一個又一個的學術集體或者學派,這個學派不是由當前已經高度體制化的學科和專業來定義的,而是在研究實踐中自然而然形成的。學派是快速推進學術研究的集裝器,學派之間競爭融合,取長補短,就形成了中國經驗與理論的各種結合形式,其中有些結合以理論的說服力啟發了更多學者,理論總結體系化了且達到了很高水平,具有廣泛影響力。

從中國具體實踐經驗中形成的理論認識是區域性的,是民族的,同時也是世界的。在中國式現代化實踐的滋養下,樹立正確的目標,依靠正確的路徑,依靠數十萬中國社會科學學者堅持不懈的持續努力,就一定可以從中國式現代實踐的沃土中生長出世界一流的學術研究。


(作者賀雪峰系武漢大學社會學院教授;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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