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土地的黃昏:中國鄉村經驗的微觀權力分析》這本書時,正是從北京始發,一路向南的列車上。列車以近300km的時速經過一個又一個城市、村莊,車窗外是一簾又一簾的田野和待收割的莊稼。
作者張檸是北師大文學院教授,他走出書齋,返回既熟悉又陌生的故鄉——江西竹林壟張家村,從社會學、文化學、人類學等角度給自己多年的鄉村經驗做了深入剖析和“搶救式發掘”,對中國鄉土文化結構、鄉村經驗及其微觀權力形態等進行了全景式掃描,讀完讓人難以平靜。
這種“難以平靜”源于作者在一開始就將城市與鄉村置于一種悲劇性、無奈的關系中,“城市徹夜不滅的燈光,在昏暗的大地上劃出了一道道虛無的邊界。”“城市以一種人為的方式消除了黃昏的景觀,改寫了黃昏的經驗,它沒有黃昏。在一個被城市經驗和城市價值支配的世界和時代,真正的‘黃昏經驗’,或者說與之相關的土地經驗、鄉村經驗、農民經驗正在迅速消失。”
可以說,作者的這些隱喻將中國古典浪漫主義寫作中的經典意象——“黃昏”與現當代鄉土文學的傷感符號——“土地”自然地嫁接在一起,在一種錯位與張力中,展現了城鎮化過程中的沖突、撕裂和迷亂,營造出對農耕文明、鄉土文明消失的隱憂。這是典型的從“鄉愁”到“愁鄉”。
那么,愁從何來?宏觀上看,在整體資源極度匱乏的“大鍋飯”時代,城市通過“剪刀差”的方式,對鄉村進行了剝奪,以源源不斷地滿足城市在現代化進程中的方方面面的需求。改革開放后,“城鎮,從一開始就像妓女一樣向農民招手。”在鄉村的資源貧瘠與現代化的物質誘惑的雙重擠壓下,千百萬農民洗腳后進城了,“向城求生”成為一種現實無奈,他們在那個年代被稱呼為“打工仔”“打工妹”,也叫“農民工”。當然,現在,他們及其后代(也像父輩一樣進城打工的)——“新生代農民工”都統一叫“新市民”了。
雖然,在一些媒體的報道中,尤其是在“新農村建設”“美麗鄉村”等主題報道中,國內不少農村在當下呈現的是欣欣向榮、生機勃勃的發展圖景,但是,這依然難以掩蓋一個事實:城市從來沒有停止對農村的攫取,城鄉在一定程度上是對峙的、隔閡的。
城里的月光照亮的只是很小很小一部分人的夢。如今,幾代人為城市建設流血流汗之后,卻也面臨著“留不下的城市,回不去的農村”的尷尬,社會變遷與身份沖突,讓那些“故鄉的叛徒”的“鄉愁”無處寄托。
田園將蕪,可是,不少人已經不會、不愿種地了,現在的不少農村實際上凋敝得非常厲害,因為,曾經的鄉土中國最有生機活力的人和最寶貴的資源都進城了,鄉村在躁動中逐漸失去了精氣神。作者指出,隨著農村的“城鎮化”進程的加速,農村及其文化正在消失,廣大農民們正在忍受著伴隨這種消失而來的痛苦,就像蟬和蛇的脫胎換骨一樣,“人們對于真正的鄉土社會、鄉土情感越來越陌生,他們看到的只是鄉村的表象,一個被現代城市文明扭曲的表象。”
“把都市經驗中的雜亂無章和混亂破碎的巨大成本轉嫁給鄉村和弱者,正是當代中國現代化進程的基本特征之一。”在城市化的滾滾車輪下,鄉村秩序等也面臨解體,原有的鄉村空間結構也很難再維系下去,即使如費孝通先生的《鄉土中國》中的家族和長老統治,也在鄉村難以為繼。同時,一些進了城的年輕人,甚至把鄉土文化看做守土文化、落后文化。鄉土中國被碾壓得車轍縱橫,被瓦解得讓人揪心。
我們知道,從2005年起,在政府的主導下,各地紛紛開始推行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其主要內容是運用轉移支付,推行新農合、發放各種農業補貼、選派人才下鄉、供給農村公共服務等措施,確實讓不少農村舊貌換新顏。但是,不管是美麗鄉村建設還是新農村建設,“補貼”真正的是一種健康的“補救”方式么?能重塑鄉土中國的精神內核嗎?答案依然是未知的,或者說是沒有答案的。
時代列車的時速是遠遠大于300km/h的。與鄉土有關的一切注定會被消解,成為人類漫長歷史長河中一道逝去的風景。這一切,其實在法國社會學者 H.孟德拉斯所著的《農民的終結》中,不是沒有預言,這種歷史的趨勢是現代化進程的必然。而整體性的破碎,也將成為鄉村文明轉向城市文明的必然結果。
作者說,“時間和空間是人的宿命”,那么,人腳下的那片曾經的熱土將何去何從?“土地的黃昏”本質上是鄉土中國和農耕文明的危機與凋敝圖景,潛入歷史的深處、成為一種“集體潛意識”將是鄉土中國和農耕文明難以擺脫的宿命。
近幾年,在鄉土寫作方面,《土地的黃昏》對于農耕文明與鄉土中國是飽含緬懷與哀嘆的,其他人,如熊培云的《一個村莊里的中國》、梁鴻的《中國在梁莊》《出梁莊記》、賈平凹的《極花》、江子的《田園將蕪》等,這些著作里的“鄉村敘事”也是給人一種沉重之感。這些作品合力建構了一個支離破碎、滿目瘡痍、停滯不前的中國農村圖景。
再者,每到年終歲尾,一些人的鄉愁和略帶優越感的對中國鄉村困境的同情、沮喪和憤慨便會像流感一樣,在網上喧囂,成為熱點話題。實際上,對于這種現象,已經有不少人在反省和反問,中國那么大,農村的天地那么廣闊,“衰敗論”能在多大程度上代表當下鄉土中國的圖景,城鄉之間有沒有一種“和解”?中國農村的黎明和“亮色”有沒有,在哪里?
這方面,筆者去年看過的一本報告文學讓人眼前一亮、心頭一熱。在報告文學作家王宏甲先生撰寫的《塘約道路》一書中,講述了一個不一樣的“鄉村故事”,也是充滿正能量,有筋骨、有溫度的“中國故事”,讓我們看到了“中國力量”的一種文學表達。
通過“塘約故事”,我們可以看到一個貧困村的興利除弊,重獲新生,同時,這個村子的成功案例也是振奮人心的,讓人發現了貴州這個地方竟然有著這么一個不一樣的、蝶變的“鄉土中國”。
錢穆大師在《鄉村與城市》中指出,人類斷斷不能沒有文化,沒有都市,沒有大群集合的種種活動。但人類更不能沒有的,卻不是這些,而是自然、鄉村、孤獨與安定,“鄉里人終需走進都市,城市人終需回歸鄉村。”
“人活著總是要有一點精神的,”對于中國的廣大鄉村及中國的鄉土寫作,也是需要一種精氣神,需要給人希望的。從這個意義上講,當前及未來,不管是在新聞報道還是文學創作,乃至學術研究等方面,我們需要“重新發現鄉土中國”,需要重新審視城鄉一體化進程中的中國城鄉關系,城里人與農村人的關系,研究真問題,描繪真實圖景。在黃昏與黎明之間,尋找那條給人希望與奔頭的地平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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