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家探望父母,走在柏油路鋪就的街上,一連串鄉村匠人的男高音,清冽冽泉水般撞來,村莊如一枚沉靜安然的西瓜,頓時被天籟的吆喝聲劈開,閃現出紅艷艷的瓤。
小時候,鄉下的生活與各種民間匠人息息相關。鍋碗瓢盆有了缺口,請匠人修修補補,省錢,又增添日子的情趣;刀剪鈍了,磨剪子的藝人,騎著腳蹬三輪車來了,經他磨過的剪子鋒利無比;誰家的木質風匣壞了,師傅來收拾一下,溫一壺米酒,炒一盤白菜粉絲就中;掃地笤帚、刷鍋炊具,這些原材料備齊,等匠人一到,現場制作,女人拾掇飯菜,只一杯酒一碗飯的情分,匠人幾毛錢揣在口袋里。
天高云淡,匠人們有的挑擔,有的推獨輪車,有的騎自行車,也有的趕著小驢車,一個個像電影演員,這方唱罷,那方登場。走進鄉村,他們是生長在民風民俗里的能工巧匠,有一手絕活兒。俗話說:沒有金剛鉆,怎攬瓷器活兒?清晨或午間,匠人一聲蕩悠悠的吆喝,引來里三層外三層的人圍觀。
“鋦缸鋦盆嘍——”聽著不急不緩的音調,就知道是匠人老高,光棍一條,衣服臟兮兮的,仿佛剛從田野收割稻子造的,同他推的嘰哩咣啷的自行車挺合拍。他春夏秋冬騎著輛自行車走街串巷做手藝活兒。他總拖著一筒大鼻涕,做事時習慣吸溜吸溜鼻涕。老高,愛笑,兜里有那么幾塊塔糖,遇到孩子們,捏人家鼻子,變戲法似的手心亮著一塊糖。我們盼著他來鋦缸鋦盆,他還給大家講故事。
鄉里的磨刀匠姜駝子,通常是開著一臺破舊的三輪車,車斗放著一條窄板凳,板凳一頭捆綁著磨石,掛著盛水的軍壺,一頭扎著一只布袋,裝著工具。磨剪子磨刀要做到一步到位不是一日之工。磨一會剪子菜刀,從布袋掏出舊布條,用刀蹭幾遍,再對著院子野長的艾蒿,荊棘試刀,簡直是削鐵如泥。
我大伯家的二姐出嫁時,二娘在姜駝子手里買了一把姜家剪子給二姐做嫁妝。
“爆米花嘍——一鍋一角錢啊!”一般是在夕陽向晚的黃昏,爆苞米花的匠人馬叔扯著粗狂的嗓音,在鄉間旋起一場溫暖的楊柳風。枯燥煩悶的生活,突然間一石激起千層浪。
一家家柴門吱嘎作響,女人攜著孩子,拎著一缸子金燦燦的玉米粒,潮水一樣卷來。馬叔將一鐵鍋泊在大楊樹底,燃著炭火,漾著春天似的微笑和人們嬉鬧打趣。陽光靜好,只聽“咚”一聲,一鍋爆米花出爐了。馬叔喜滋滋接過鋼镚或紙幣,空氣中彌漫著糧食的香氣。
篾匠李,精瘦,村里人家的炕席,土籃子,高粱簾兒,還有各種筐均出自他手。他逢求必應,有一個習慣,去哪家要有一盒香煙,大生產的牌子,酒菜可以隨意些,唯獨香煙不可缺席。
他常年肩上挎一藍布背包,皮革的,內裝“度篾齒”,蠶剪子,繩頭,線手套。每落腳一家,需待兩三日,女主央求篾匠李,納簾兒,盆蓋兒,補席子,最大頭的活計就是補席子。剖篾,撕篾,把篾片開層,剔成薄薄的篾條。篾片剖得輕薄如云。刮篾,刮去葦篾上的邊棱,“度篾齒”排上用場。篾條的寬度,厚度,薄度,掌握得剛剛好。
篾匠李做出的物什用很多年仍結實如初,手藝精湛,他將人格的魅力種植在每一件藝術品上,耐得住歲月的洗禮,即使現在,我家用的土籃子,果簍都是篾匠李的杰作。只是物是人非,篾匠李駕鶴西去,手藝也近乎失傳。
學藝容易,守藝艱難。很多的民間匠人如一茬茬被割取的莊稼,能夠留下的不過是一些漸漸銹蝕的物什,或者這就是鄉村的印記吧。
一次次返鄉,目光觸摸那條老街。偶爾的吆喝聲,仿佛一道弧線,輕輕劃過靈魂的薄壁,思緒做了一回溫暖的穿越。篾匠李,姜駝子,老高,一個個匠人微笑著在村莊出現,他們構成了淳樸的民間,民風,民俗,鄉情。
每一個匠人都是村莊的一個故事,一部傳奇,他們是游子心底抹不去的鄉情!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燕趙都市報》(2018年4月13日第1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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