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年來,一直都不知道該怎么定義父親。
父親的下半輩子,一半精力在務農。他,是村里第一個嘗試大棚種菜的,雖然最后并不成功,大部分農活也是母親在做。可是,他又并不像一個普通的農民,有時候倒是像一個粗通文墨的鄉間先生,好酒,酒后愛發點議論。
中學時代,家境困難,有同輩叔伯勸他:讀書有什么用,你屋里那么窮,早點讓幾個兒子出去打工賺錢。父親笑答:過十年,我們再看。
高考前填報志愿,他對我說:在中國要想不被人欺負,有三個出路——當官、做記者、當律師。最后,我所有的志愿都選擇了新聞學和法學。后來做新聞,始于此。
其實,父親小學都不曾畢業。1940年代的我村人,能上學的并不多,父親勉強上了幾年小學就輟學了。
后來,隨著對父親的理解漸漸加深,慢慢理清了:父親不是一個地道的農民,他是中國農村一個半務農半做著小手工藝的匠人。閑時做手藝,農忙時種地。種地并不成功,手藝卻在地方上小有名氣。
年輕時,父親學了一門手藝,那就是用竹子制作各種器具。在鄉間,他這類人被稱為“篾匠”,會用竹子制做農村絕大多數家用的器具,大到蒸籠、竹床類,中到篩子、簸箕、竹籃、竹椅類,小到筷子等。記憶中,幼時村人日常生活都是用竹制品,淘米的、煮飯的、洗菜的、晾曬的、打場的、挑莊稼糧食的、睡的,都是竹制品。
我們村,并不種植竹子,全縣也沒幾棵竹子。但是,篾匠卻不少。因此,街市上販賣竹子也是一個買賣。父親因為早年做篾匠手藝,后來積累了一些財富,經營過一段時間的竹子生意。生意落敗后,父親又回鄉繼續邊種地邊做手藝。
竹制品仍是家家戶戶生活的必備品時,父親靠著這門手藝,曾一度是村里數一數二的富戶。盛時,弟子一二十人,偶有一兩個與父親是同輩,其他多是父親的子侄輩。
老家是傳統棉區,地少人多,人均只有兩三分地,幾十年都種棉花為生。棉花這種作物,一年種一季,種植時長達半年,四五月間播種、移苗,六七月間打藥、防汛抗旱、整枝,九十月份才有收獲,十一月份扯掉棉桿,有的種麥子有的種點豌豆、油菜之類。
那年頭,沒有機器,完全是人工完成整個種植過程,棉花價低,棉農收入微薄,農民幾乎勉強糊口。每年到了收繳公糧稅費時,一群村鎮干部帶著一幫社會混混,挨家挨戶索要,沒有錢繳納稅費的就搬家店、自行車、牽牛。
棉農的窘迫,使得父親的手藝在鄉間頗為吃香,弟子也就自然多了。
父親叔伯兄弟六人,到我這一輩,叔伯兄弟一共十九人,我排行第十九。十九兄弟,近半都曾是父親的弟子,最大的大哥,比父親小不過幾歲,當年也是父親的弟子,如今已經六十歲了。他們隨父親學藝,出師后自立門戶,農時種地、閑時做點小手藝,勉強糊口。
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粗劣的塑料制品和各種毫無美感的金屬制品進入農村。那時,根本沒有環保的概念,塑料、金屬制品大面積取代竹制品,父親的手藝由此開始沒落,弟子們也慢慢都放棄了這門手藝,有的外出打工做了泥瓦匠,有的出門做了小買賣,有的繼續在家務農過日。
在塑料制品開始逐漸取代竹制品頭幾年,竹床仍有市場需求。那個年代,農村不僅沒有空調,連電風扇都沒有。每到夏夜,家家戶戶都是搬竹床到戶外乘涼。一張竹床、一把蒲扇,是那年頭酷夏夜晚的標配。
父親的手藝,最有名的是竹床。每到初夏,很多人找父親定制竹床。那時候,娶媳婦、嫁女兒都會定制一個新竹床。父親是當地小有名氣的打竹床師傅,找他定制竹床的自然較多。即便是有些弟子,出師后還是要找父親定制竹床。
后來,電風扇和空調相繼在鄉村普及,竹床漸漸被淘汰,夜間在戶外乘涼的也越來越少。父親的手藝,幾乎完全失去了市場。諸多弟子,無一靠這門手藝吃飯過活。父親自己也漸漸不再做篾器,只是偶爾給家里做點家用的器具。
父親生意落敗后,處境一如不如一日,竹器也沒有了市場。我們兄弟漸漸長大,陸續上學,家庭負擔越來越重 。有些弟子對昔日的師傅,也越來越冷淡,有的甚至避之不及。當然,那個年代的他們自己也都生活得很艱難,有些弟子對師傅晚年的窘迫有心無力。表哥聲洪,是父親的弟子,也是父親的外甥 ,是諸多弟子中唯一一直都還算尊重他的人。
即便是盛時,父親都沒有讓我們兄弟三個學他的手藝。但自小受到熏陶,高中時代學會用父親的篾刀、鋸、鉆子等工具把厚竹片雕刻一些小東西。最喜歡的,是刻竹魚,那時每個夏天都會做一兩個送給要好的同學。上大學后,遠離家鄉,漸漸手生淡忘了。
村子里,沒有任何垃圾處理,村前村后的水塘、空地到處都是各種廢棄的塑料制品。年節時分,有的人家會點一把火燒掉堆積成山的塑料垃圾,刺鼻的氣味滿村彌漫。
篾匠,漸漸在村里消失了,父親的手藝在故鄉失傳。
因為一些讓我喜極而泣的事情,這幾日愈發想念逝去的父母。此文,算是另一種對父母的思念吧。
褚朝新
2016年2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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