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節,跟隨未婚妻去她位于蘇北農村的老家拜年。這個名叫“孫趙”的村子位于徐州睢寧縣慶安鎮,睢寧仍然是江蘇十二個貧困縣區之一,而慶安鎮在睢寧全縣的經濟位置,跟孫趙村在慶安鎮的經濟位置類似,都屬于中等水平。由于未婚妻老家的身份,孫趙村之于我,具備了某種意義上的主體性;而又由于這只是我第三次去孫趙村,因而這里與我的關系,又構成了某種意義上的“主體的客體化”(渠敬東老師語)。這種關系,雖然可能導致我的觀察不夠深入,浮于表面,卻同時可能有助于我發現一些未婚妻無法觸及的細節。四天三夜下來,現通過廣告、汽車、教育、養老這四個關鍵詞,將我一些粗淺的觀察和思考整理如下,僅供大家參考,如有不當之處,歡迎批評指正。
一、廣告
興許是多年記者生涯養成的習慣,每到一個地方,我都喜歡邊走邊看。孫趙村原來隸屬于龍集鄉,撤鄉合并改革后歸為慶安鎮管轄,原龍集鄉政府所在地改為龍集村,但龍集仍然是原龍集鄉轄區的經濟、商業中心。從龍集鄉街區東側到我未婚妻的孫趙村家,剛好有一條主干道直達,長約三公里。我特地從龍集,沿這條主干道,走回孫趙,沿途拍下了兩側房屋、路牌上的幾乎所有廣告。廣告,往往是一個地區消費結構的集中反映。回到南京后,簡單研究了一下這些照片,會發現這樣一些特點。
首先,大多數廣告的內容集中在房地產、醫療、供電、洗浴、種子、化肥、電動車等這些方面。就俗語中老百姓生活的衣食住行這四方面來說,廣告集中于住和行這兩個方面。
來自縣城的房地產廣告,指向的是年輕村民實現城市化夢想的必由之路;而電動車這些交通工具,在村際公交不健全且不具備規模效應的情況之下,也可謂是生活必需品。
相比之下,衣和食方面的廣告則很少看到,唯一一條跟食相關的是慶安鎮上的土菜館,其內容是承辦農村宴席,而服裝方面的廣告則是一條也沒有看到。這可能的原因是,孫趙村民絕大多數還是在家做飯,除非重大婚喪嫁娶,下館子吃飯的概率應該會很低。而出于農業勞作的特點,服裝方面村民應該也是以實用為主,服裝品牌意識在孫趙村民中應該還比較淡漠。
其次,大多數廣告的刊發方源自龍集和睢寧縣城的商家,其中還是龍集的商家明顯居多,更有意思的是,不只是刊發的商家來自周邊,就連這些產品的生產方,往往也是周邊的企業。比如沃夫特復合肥出自山東臨沂,貴州醇酒出自徐州的維維集團,綠能電動車出自常州,輝煌太陽能熱水器出自淮安。這種商品消費結構的強烈地域化色彩,反映出孫趙村村民,尤其是常住村民的活動半徑相對較小,當然,這可能也跟留守的村民多為老人和孩子有一定關系。
最后,這些廣告宣傳的商品多為中低檔產品。我特意在淘寶上查了一下,一袋沃夫特復合肥的價格是78元,一瓶貴州醇酒是36元,一臺輝煌太陽能熱水器是600多元,一袋20公斤裝雙胞胎乳豬奶粉為170元。這跟孫趙和整個睢寧地區的相對貧困是互相對應的。
去年國慶節去孫趙村時,我給未來岳父帶的酒是120多元一瓶的海之藍,未婚妻告訴我,這在孫趙村已經是相當拿得出手的好酒。跟酒相比,當地村民對煙的消費更為看重。我今年一時疏忽,買了一百多元一條的紅南京,到縣城后,被出租車司機告知,她父親自己抽抽是綽綽有余,但這樣的煙拿出去待客,有點丟面子。當地接待客人的煙,至少是200多元一條的利群或金南京,家里條件更好的,會拿中華和蘇煙接待。當然煙和酒都是屬于帶有社會資本功能的炫耀性消費,要真正考量孫趙的消費結構,還是化肥、飼料、熱水器這些必需品最有說服力。
在孫趙,除了輝煌太陽能熱水器外,我還看到了產自北京的四季沐歌太陽能熱水器的廣告,后者一臺在淘寶上的價格是4000多元,相當于輝煌太陽能的好幾倍;而在電動車方面,我看到的是派奇電動車和產自常州的綠能電動車,前者在淘寶上沒有查到,后者的幻影2型電動車在淘寶上的價格是一臺3800元,明顯高于其他同類電動車。可見在熱水器、電動車這些近乎必需品的商品上,高端產品在孫趙也有一定的市場。非常遺憾的是,這次無從展開對上述兩類四款產品各自在孫趙市場份額的調研,將來有機會的話可以補上。
二、汽車
春節期間,孫趙村各家各戶門前,最為扎眼的就是各式各樣的小汽車。我走過幾條村落仔細看了看,發現這些車大多為中低檔轎車,品牌最集中的是北京現代(平均價格為十多萬元),此外還有比亞迪(平均價格為十萬元左右)和東風標致系列(平均價格在7-10多萬不等),最好的一輛車是奧迪A4(平均價格二十多萬元)。
除了睢寧和徐州本地牌照之外,孫趙村這幾天各家停的小汽車,牌照最多的集中于常熟。這是因為有大批村民在常熟的服裝企業和服裝店里打工,就連我未婚妻弟弟弟妹的工作的其中一站,也是在常熟。可能的效應是,一批村民前往常熟之后,覺得當地收入和生活環境還不錯,再以口耳相傳的方式發動其他同鄉村民前往打工。這種同村村民集中前往某地打工的現象,在中國普遍存在,或許也是一種鄉土地緣意識殘存的表現。而在這些汽車牌照中,還看到遠在廣東、海南和黑龍江的牌照。無論車的造價貴賤,也無論上牌地區離老家的遠近(廣東、海南和黑龍江距離孫趙村都有幾千公里,自駕回家不吃不喝不睡也需要一兩天的時間),過年期間,大家都一致把車開回老家。汽車,在這里,仍然是在外村民面子(翟學偉老師語)的重要體現。
三、教育
未婚妻小時候,是在孫趙村村頭的小學讀書,這所小學距離她家步行只需要五分鐘的時間,而今的孫趙村,已經沒有了小學和幼兒園,曾經的小學變成了村委會所在地。村里小孩要讀書,只能到龍集街上的幼兒園和小學去念。而在龍集上幼兒園和小學的這些小孩,往往父母都同時在外打工,根本無暇顧及孩子的學業。
我的準侄子現在未滿四周歲,在龍集幼兒園小班剛讀了一個學期。我仔細研究過他的幼兒園教材,這套出自南師大出版社的教材不知道是不是專門針對農村孩子的,有鄉俗,有農活,有傳統藝術,有自然,寓教于樂,著實編得不錯。
遺憾的是,由于父母長期在外,加上未婚妻的父母都是文盲,根本無從對孩子開展家庭文化教育。回鄉這幾天,我曾經非常努力地教侄子識字、算術、唱歌,可是沒過幾分鐘,他就會產生厭煩,要跑去玩耍。雖然這半年幼兒園里教過普通話,但孩子仍然習慣用當地方言交流,而有些詞語的發音還不太標準。
我自己沒有孩子,不知道這樣的狀況是否屬于正常,只是依稀記得,自己三四歲的時候,已經可以安靜地在家里看小人書。如果侄子長期保持留守兒童的身份,我很擔心,他將來是否能考上好的大學。聯想到今天讀的一則關于北大清華農村生源已經降至一成的新聞,我的這種擔心絕不是空穴來風。
我未婚妻是孫趙村為數不多的研究生,而且還是女研究生,她之所以能現在在南京還有一份相對體面、收入尚可的工作,跟這一點有著直接關系。相比之下,中專畢業的弟弟妹妹只能輾轉于常熟、無錫、南京等地打工,現在在南京,由于是在親戚任職的公司工作,收入還算可以,然而這種狀況卻是不可持續的。弟弟弟妹已經在睢寧縣城很好的地段買了新房,然而他們之所以遲遲不回睢寧陪孩子,就是因為在睢寧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在拍攝孫趙村廣告的時候,我也看到過兩則招工廣告,普通工人的月收入在2000元左右,如果弟弟妹妹回來,兩人合計四五千元的收入,減去房貸月供和小孩上學日常的花銷,真可謂是捉襟見肘。而如果一直留在南京打工(前提是能夠一直有親戚幫助,一直有比較高的收入),侄子得不到好的家庭教育環境,將來的教育終點很可能還是技校或高職院校,繼續做藍領工人。
當然,弟弟妹妹相對于孫趙村其他同齡人來說,其走的路可謂是已經主流、正經得很多。根據我未婚妻的講述,他們村很多年輕人,包括她自己的一些同齡兄弟姐妹,在外就是依靠撿(偷)垃圾、破爛,給黑社會看場子等跟黃賭毒相涉的行業為生。教育方面難以為繼,難以積累足夠的文化資本,技術含量低的藍領職業又收入過低,走向邊緣職業幾乎成為這些年輕人的必然選擇。而隨著娶妻生子,他們的職業和生活往往回歸常態,當然也有部分人在涉黑之路上無法自拔,越走越遠。孫趙村年輕人的實際狀況,跟英國民族志名著《學做工》和去年國內熱議的人類學論著《我的涼山兄弟》里的相關論述,幾乎有異曲同工的一致。
四、養老
從去年下半年開始,孫趙村開始推行農民集中居住。跟富裕地區農民拆遷,一人能換好幾套房子相比,孫趙村的拆遷補償幾乎讓人欲哭無淚。未婚妻家三面九間房,幾百平米的面積,核算的補償費居然只有4萬多元,而集中居住小區的房子售價則在10多萬元,這意味著我的準岳父岳母在即將放棄寬敞的居住環境的代價之后,還要自行貼補十萬元左右才能住進小區。更讓人感到悲哀的是,準岳父今年可以退休,然而每個月能領到的養老金只有100元左右,再算上八畝地折算的一年1200元的種田補貼,老兩口如果搬進新小區,一個月的凈收入只有300元左右。因此不管是為自己養老,還是為未婚妻的弟弟弟妹還房貸,準岳父過完年后,還要再去上海的建筑工地上打工。工地上一天的工錢是150元,包住不包吃,全月無休的話,凈收入也就三四千元,但這樣的收入,已經是自己養老金的3、40倍。
由此,我想到了自己的父母。父母也都出生成長于蘇中地區的農村,距離孫趙村大約三百公里。幸運的是,在三十多年前,前者通過參軍后轉業,后者通過考上中專后分配工作,雙雙離開農村,到城鎮就業。父親在商業系統工作,早在90年代中后期就已經下崗,自己單干散裝酒批發,一直勉強溫飽度日。在我的記憶里,一直覺得父親基本上沒有享過什么福。然而就在去年,父親退休,現在每個月的養老金是兩千多元。相比之下,在醫院工作的母親一直勤奮學習、工作,自考大專、本科,如果不是英語卡殼的話,可能研究生文憑也已經拿下,在退休前拿到正高職稱。因此,她現在的養老金比父親又要高出不少。我的父母比我的準岳父岳母早走出農村三十多年,母親又比父親的學歷和職稱明顯高出一籌,他們四老現在的收入差距,或許可以不費腦筋地用教育投資回報來加以解釋。然而仔細推敲的話,恐怕并非這樣簡單。同為六十歲老人,僅僅因為戶口身在農村和城鎮,養老金差距就達到如此大的程度,這真的是一種合理的制度安排嗎?如果拋開對于各自親人的感情因素,相信每一位讀書人都會發出這樣的疑問。
事實上,無論是前三十年的工農剪刀差,還是后三十年的城鄉二元戶籍機制,中國城市的大發展,一直是建立在對農民的巨大犧牲和剝奪基礎之上的。因此我曾在自己朋友圈里說,某種程度上,我們每一個在城市生活的人,都對當今農村地區的衰敗和困窘負有原罪。今天,我們在城市里工作、讀書、歌唱、文藝,自在生活;而就在城市的各個角落,來自農村的所謂農民工辛勤勞作,不畏臟苦,他們當中卻很少能有人獲得在城市的合法居住身份(戶口)。朋友圈里,很多人都在討論農村的空心化,但我個人認為,這種空心化實際上是一種偽空心化。因為第一代農民工和第二代農民工中的相當一部分人,雖然在城市里打工多年,但仍然缺乏留在城市,取得城市戶籍和福利保障的資本和能力。等到他們像我的準岳父那樣,勞動能力減弱之時,他們還將回到農村養老。而在現行體制下,等待他們的,是微薄的養老金、逼仄的居住空間(集中居住)和老無所依的境地。這幾天,央視開始推出“你孝順嗎”的新聞專題,這個時候國家媒體重提孝道,我將其更多視為養老金缺口極大,老齡化社會里政府養老難以為繼的一種無奈之舉。而對于那些沒有子女,或者子女對父母不聞不問的農村老人來說,等待他們的就是凄涼、悲苦的晚年。去年,有一部張濤導演的獨立電影《喜喪》,正是反映山東農村地區老人悲慘境地的優秀影像作品,大家有興趣可以找來一看。
由此,我開始明白未婚妻時常念叨的“工農在中國從來都是對立階層”這一論斷的由來。如果說在建國之初和改革開放初期,我們的決策者是因為經濟總量較小,制定出“效率優先,兼顧公平”的策略的話,那么在中國經濟總量已經躍居世界第二的今天,是時候反思這一策略對于當下的適用性了。戶籍門檻的降低和開放,工業、服務業對農業的反哺、城鄉收入和保障體系的一體化,都是擺在現任和接下來幾任領導人面前迫在眉睫的任務。因為作為法理上的社會主義國家,公平正義理應成為國家政策制定的第一原則。
我也進而對于了解中國城鄉差距和城鄉二元體制的前世今生,充滿了莫大的興趣和使命感。無論是自己接下來要從事的工作,還是自己即將計劃開展的學術研究,或許都可以以此次孫趙村之行作為起點。
作者簡介:許金晶,金陵讀書協會常務理事,“書與藝”系列線下沙龍策展人,民謠唱作人,獨立書影音評論者,北京大學南京校友會副秘書長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社會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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