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屋瓦、半木頭的傳統房舍、群樹叢生、百花齊綻,漫步于德國農村,彷佛錯置于《格林童話》里的某個熟悉場景。
一個古老的國家,一支嚴肅的民族,卻擁有浪漫主義的田野情懷,德國人對于景觀的設計和空間的配置,有著獨到的堅持。
但如臺灣一般,工商業的快速發展,造成了農村人力大量外流,尤其在兩德統一后,大量人口自東德涌向西德,加速了農村衰退。為了讓人口回流,德國政府有系統地推動農村小區重建發展,讓原本凋零的農村重新找回生命力。
二次世界大戰后,德國境內斷壁殘垣,多處亟待重建。于是地方社團紛紛自愿投入整治家園的工作,最初是以植栽和綠化為主要內容,在「德國園藝協會」加入后,逐漸拓展為農村小區美化運動。
一九六一年,德國聯邦農業部更將該運動升級為全國性的農村競賽,當年的主題是「我們的農村應更美」。隨著時代變遷,二○○一年,增加了「我們的農村有未來」作為副標題,至二○○七年,則完全以「我們的農村有未來」作為競賽主題。
從戰后重建的必要性,演變至今日的永續發展基調,這種「由下而上式」(bottom up)的農村競賽與時俱進,并成為德國農村更新計劃的濫觴。
一九六○至七○年代,一連串現代化建設的過程,將農村質樸自然的原始面貌,覆上一層厚重的都市氣息:水泥鋪面、道路拓寬、增辟安全島、金屬線圍籬、混凝土墻??等。
農村環境面臨巨幅變遷,天然資源及物種流失,導致大雨過后淹水、交通安全及噪音問題也堪虞。這些驟變讓歐豪(Ottenhausen)村的居民重新思索:自己的住家環境,該如何做才能兼具生態和現代化?
位于北萊茵西伐利亞(North Rhine-Westphalia)邦的歐豪村,是個僅有五百八十位居民的小農村,占地約四百公頃。一九九○年起,村民終于無法忍受欠佳的生活條件,決定進行生態改造。
一九九三年,歐豪村達成杰出的成果,贏得德國聯邦農村更新金牌獎;一九九六年,歐豪村被歐洲各國選為「歐洲生態示范村」;
二○○○年在漢諾威(Hannover)舉行的世界博覽會上,它更成為德國展示其在結合生態、生活質量和經濟發展上的傲人模范。
自一九九○年代起,歷時三年的努力,歐豪村的改變包括:1.去除柏油改鋪透水磚;2.縮窄道路、兩側辟綠帶,以吸收地表徑流;3.大量植栽、綠化景觀,還居民一個綠色環境。
農村景觀回歸自然
一個空氣中仍泛著水氣的早晨,農村改造策畫人之一路金(Stephan Lücking)與我們在村里的一座池塘旁碰面,他懷里抱著一本厚厚的相簿,里面是歐豪村改造前的模樣。經過一番巡禮和比對后,才獲知這座樸實安逸的小村里所暗藏的學問。
徒步走在村里,不難發現現代化的痕跡:停車場和道路由水泥或柏油材質鋪成,但如今已部分鏟除,以植草的地面、透水磚或自然石取而代之,而且車道的縫隙擴大,主要作用是增加透水性。
路金表示:「我們用水量愈來愈多,造成地下水位降低,因為水經由排水管排掉了,而不會進入地下水層。如果不用水泥,水就可以回到土壤里。」
一九九○年以前,歐豪村使用的是地下排水系統,混合雨水和家庭廢水,一并排放至污水處理廠。如此一來,可以循環回收的雨水,就浪費掉了。
重現土壤、植物和碎石后,等于設置天然的集水和導水系統,比起混凝土排水溝,更能活化資源及涵養地下水源。道路兩旁辟綠帶,吸收的水分又回流成地下水再利用,從家家戶戶的水龍頭里流出來。
路金說:「我們喝的水,可能是百年前的人喝的水,為了下一代,我們必須保存地下水。」認真的表情中流露出德國民族一絲不茍的特質。
村里的公家花園旁有一幢房屋,頂上裝有蓄存雨水的導管。剛才下過一場大雨,捧著雙手置于導管下,收集到的雨水便嘩啦啦地墜入掌心,再流溢至下方的圓桶中,這些雨水可供灌溉那片小花園。此外,村里的低洼處也劃為濕地或滯留池,保育水資源的同時,也復育當地動植物。
身處寧靜的歐豪村,看不見一輛輛的砂石車呼嘯而過,這是因為水泥路的邊緣已改辟成綠帶,等同于道路內縮,減了兩公尺左右。道路變窄后,自然迫使車子開得較慢,而無需升高路面,同時也除卻許多噪音。
此外,某些路段的人行道也因需求量不大,而只留一座在馬路的一側。「夠用就好」的思維,反應出德國人務實的個性。
在環保上,德國人懂得使用減法;但其境內豐富的自然文化遺產,也仰賴他們的念舊而保留。路旁的典型干砌石墻就是其中一例,它具透水性,石縫也可作為小型生物的棲地。
而原本由金屬線纏繞做成的圍籬,如今都加種灌木,綠化太過人造的環境。先前種松樹的地方,改種在地的果樹如櫻桃樹,但同時也保留象征德國精神的老橡樹,兼容并蓄。
路金透露,歐豪村有一千一百五十年的歷史,村里的房舍或農舍,多為傳統的木造建筑,但由于產業結構轉型,農業人口下滑,許多老農舍、畜廄便因而閑置。
更新計劃執行后,村里的人重新啟用老房子,譬如將畜舍改建成住家或農場咖啡館,空間重新利用,不需再蓋多余的房子,這除了意謂著無需另鋪水泥外,同時也能節省能源。
路金向我說明這一系列改造過程的轉折:「七○年代,人們因關心衛生而開始鋪設柏油路,他們認為,如果有樹,樹葉掉在地上,就會弄臟街道,而且還要清掃。
八○年代后開始改變心態,了解到綠色環境才是永續之道。而那些贏得的獎項,也誘導了當初沒有參加的農民思考『為何會得獎?』繼而跟著一起致力于農村再生。」
舊空間新利用
同樣位于北萊茵西伐利亞邦的小鎮梅達巴(Medebach),是邦內第二大鳥類保育區,它因保育特有動植物,而在建設、農業方面等都受到相關限制。
譬如:農人只能在鳥離巢后才能收割其作物,因此一年只能一獲;具生態價值或特有物種等地區,禁止開發成農田,但是,他們會得到補助。受限愈多的地區,愈得善加利用它的空間。
梅達巴鎮長諾特(Heinrich Nolte)表示:「保育區延伸到了鎮上建筑區的邊緣,也就是說,小鎮是不可能向外擴張的,也不可能擴增建筑物。雖然建屋計劃已經制訂,但由于和保育區計劃相抵觸而失效。鎮上的規畫因此變得很重要。」
鎮長駕著車,載著我們親身感受鎮上的空間配置。普遍性的少子化現象,使愈來愈多的房子,在老人往生后,便騰出閑置。諾特鎮長說:「我們不希望這個城鎮看起來像死城,所以與其建設新房子,我們思考如何將舊有建筑重新利用。」
一九六九年學校重組后,梅達巴鎮的學校就停止運作。空置幾年后,相關單位將它改建成礦業博物館,因礦業曾是這里的傳統產業,維持生態環境水平的同時,文化遺產也幸而保存延續。
根據《科技發展政策報導》指出,舊建筑每年每平方公尺消耗二十至三十公升的加熱用燃油(heating oil),但若透過熱隔絕以及更有效率的能源系統,則可減少超過四分之三的用油量。
而為了幫助屋主更新他們的房子,德國政府自二○○六年起,每年補助約十四億歐元(折合新臺幣約六百七十億元)的金額,用于熱隔絕、更換暖氣系統及窗戶。
在農業型態逐年轉型,以及全球化沖擊與震蕩的時代,小農勢必得找尋生計出路。對于只有二十九人的迷你農村艾冰霍夫(Ebbinghof)的居民而言,再生能源遂成為他們未來的希望。
這座擁有七百五十年歷史的小村莊,在一九五○年代,農業是主要收入;七○年起,旅游業興起,取代農業成為主要收入;而大企業較有生存能力,中小型企業則漸漸式微。
經營家庭式旅館的提格斯(Johannes Tigges)告訴我:「我們只有二十公頃農田,也就是說,除非有特殊性,不然很難生存。所以我們聚焦于家庭式的假日農場,小也成了優勢,客人覺得很溫馨。」艾冰霍夫農村成了旅游結合農業的好范例。然而,如今它有更大的愿景:發展再生能源以增加收入。
活化農村資源
提格斯經營的旅館,附設一間小型馬場,馬場屋頂上,鋪設了三百平方公尺的太陽能板,它們制造電力,并與德國市電并聯,一度電售價零點四三歐元,保價收購二十年。
提格斯說,他們當初投資了十二萬歐元,爾后獲利穩定。德國政府于二○○○年制訂的〈再生能源法〉,對于再生能源占比、優先使用權、以及收購價格等,都有明確的規定,因而促進了國內綠能產業的蓬勃發展。
提格斯帶我們來到村子的邊緣,左前方是蓊郁的森林,右前方則是前年暴風所擊倒的樹群。艾冰霍夫坐擁二百公頃的森林,以遭雷劈倒、或遭蟲害而亡的樹作為原料,燃燒木片來發電。
據估計,一立方公尺的干木片(水分低于百分之二十)可發六百五十度的電,約抵六十五公升的石油功率;而同樣容量的濕木片(水分約占百分之四十)可發四百度的電,約抵四十公升的石油功率。
眼前的一塊空地上,幾部挖土機正轟隆隆地來回行駛,因為今年年底,這里即將建成一座生質沼氣(biogas)工廠,利用農村豐富的原料——牛和豬的糞便所排放之沼氣發電。
目前為止,艾冰霍夫已自給自足地使用潔凈能源,而在生質沼氣工廠竣工后,售電的行為將讓更多村民獲益,而艾冰霍夫也會因此成為北萊茵西伐利亞邦第一個再生能源村。
增加就業率,是德國積極推展再生能源的動力之一。曾經遭逢歷史巨變的東德,過去重工業十分發達,但兩德統一后,在利伯維爾場經濟結構下失去競爭力,于是政府輔導當地人轉型從事再生能源產業,譬如設置風力發電廠、裝設太陽能板,以及開發生質作物如油菜籽、向日葵等。
德國聯邦交通、建筑及住宅部負責輔導東德的重建,任職于該部門的森林工程師杜納蓋(Alexander Dürnagel)說:「有些區域愈漸擴張、有些則縮小,受教育的、年輕的,到發達的地區,其他的則留在鄉下。
為了將人留在某些地方,政府部門會設法提高該地居民的福利,譬如促進農業發展、推行生質能源計劃,以及種植有機在地作物,供應附近的城鎮,如此就減少大老遠進口外地食材的機會,讓資源在地循環。」
位于布蘭登堡(Brandenburg)邦的柏多文(Brodowin),是當地著名的有機農業村,其所制造的農產品,大多銷往柏林及其周遭地區。占地一千二百四十公頃,柏多文是德國最大的有機農場之一。它的轉型,可追溯至一九九○年、柏林圍墻瓦解的前后。
當東德仍奉行共產主義的時候,柏多文已是突出的農村,這里聚集了許多杰出的人物,如作家吉爾森巴(Reimar Gilsenbach),他創辦了藝術家、作家和自然保育者的組織,他們定期于柏多文見面,暢談夾雜批判性的環境、農業等議題,形成「柏多文會談」(Brodowin Talks)。
由于看似是藝術家的聚會,政府和保安部門都束手無策,只能保持觀望,卻無法制止。這種聚會埋下了柏多文實踐環保的種子,并且延續至今。
實踐環保,堅持有機
「柏多文農場自然保育協會」(Naturschutzhof Brodowin)理事長弗拉德(Martin Flade)回憶道:「柏林圍墻倒塌后,柏多文的居民認為應該改變農耕的方式,必須找出與大自然相處的新詮釋,因為他們意識到之前的耕作方式有問題。」
但同時他們仍沿用了前德意志民主共和國(GDR)施行的合作社方式,「多數人決定繼續待在一塊兒,而不是分割土地。他們延續合作社農場的經營模式,只是變成有機耕種。」
跟著弗拉德理事長深入柏多文的山林原野,他向我們做了豐富的田野教學:「傳統耕作時,雜草和昆蟲都會被農藥消滅,而這里則有很多雜草。」
他滔滔不絕地繼續說道:「另一方面,如果利用肥料和農藥集約耕作,作物稈會排列得很密集,以致鳥類無法在作物間飛行,此外,也沒有昆蟲棲息,因為缺乏空間、陽光和雜草,導致小動物沒有食物可吃。這里就沒問題,有著豐富的生物多樣性。」
在柏多文經營有機農場的彭柯(Susanne Poinke)說:「為了符合有機農產品協會Demeter的規范,每一個環節都必須是有機、自制,連市面上賣的有機肥料都不用。」彭柯的農場自制混合藥草、植物、動物排泄物的天然肥料,種植蘿卜、洋蔥、色拉葉、南瓜,以及牧草、青貯等牛飼料,哺育五百五十頭乳牛。
彭柯坦言,十二年前開始制造乳制品時,不知今天會這么發達。原本只提供牛奶和谷物,并沒有做成奶油或干酪,以及其他谷類制品。自一九九二年開始,業務開始擴張,如今每天都有貿易商的貨車,往返載送農產品至柏林的有機商店。
除此之外,他們也將商品送至柏林的私人住宅,目前一周送牛奶給一千五百戶人家。新鮮、有機的產品,已漸漸擄獲人們的認同與需求。為使資源更加整合,生計更有展望,小農村需和大城市合作。
布蘭登堡邦鄉村發展、環境和消費者保護部因應農業結構調整,研議出三個方向:加強農業競爭力,譬如加強生產結構、增加機械資本、現代化、基礎建設等;以永續的方式延伸自然和景觀,其中包括森林的維護和復育;以及增加生活質量和鄉村經濟多樣化等。
城鄉合作展新局
「為了吸引柏林及其周遭的人來鄉村,并對農業產生興趣,」任職于該部門的考茲(Rotraut Kautz)說,「我們舉辦不同的活動如布蘭登堡田園派對,人們可以來農場,親自看看農產品的制造過程,以及所使用的機器,也可購買當地產品。
我們推出以單車道連結農場和都市的方式,讓人們可騎單車前來,如此就更深入了解鄉村生活。」流經布蘭登堡邦的哈維爾(Havel)河,是德國第二長河易北(Elbe)河的支流,早年為運輸貨物,在兩條河流間開鑿運河。
負責規畫哈維爾河區的景觀設計師葛李布(Susanne Grieb)表示:「開鑿運河造成很大的改變,就是水流得更快了。如果沒有河岸或彎流處,水除了往前流之外沒有別的路徑,這對自然不好,因為自然界需要有水的交流。泛濫對周遭平原其實是有益的,會吸引鳥類前來生活。」
目前,歷史悠久、分會遍布全國的「德國環境與自然保護聯盟」也已開始著手,欲將哈維爾河的水泥堤岸拆除,還以草皮取代,恢復其自然原貌,讓水可以依其量多寡自由進出。葛李布表示,希望創造多一點空間給水,將河流改直回彎,能防止大泛濫,與自然取得平衡。
戰爭摧毀了德國的國土地貌,而戰后致力于經濟發展,大肆開發使殘破脆弱的生態雪上加霜。但半個世紀以來,德國的經濟和環境議題已逐漸脫勾,從家園的重建擴展到大環境的重生,代表著德國人從本位主義中脫殼而出,與自然重新融合,推倒長久以來筑砌于它和人類之間的高墻。
柏林市的一處天井,屋外植栽綿延、綠意盎然。在老去的市容上,以回歸自然的方式取代涂抹濃妝來掩其斑駁,讓人類與環境和諧共生。
「更新」的概念不再被一味解釋成更高的建筑、馬力更強的車輛、或者更加寬大的柏油路,反倒是一種回歸的精神、謙卑的姿態,與自然共存,與萬物共生。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創意鄉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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