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客家人，一定會聯想到土樓圍屋，有一年春節，我與家人在福建南靖看到過這樣的土樓圍屋建筑群，內心十分震撼！令我感到震撼的，不是那土屋的雄偉與壯觀，也不是屋內裝飾的奢侈與豪華，而是那土屋折射出的歲月滄桑，以及客家人的執著堅韌。
我也是客家人，在離開農村之前也是住在土屋里，盡管我家的土屋比起南靖土樓規模要小得多，也沒有它那么奢華與尊貴，但對我來說，土屋給予我的滋養，一點也不比別的差。在我的記憶中，直到上小學之前一家人都是棲身在籬笆墻加茅草屋里，每年過年去外婆家，看到那標準的客家土屋，心里總是羨慕不已：上棟下棟加兩廂橫屋，中間還有個大天井。過年了，一大家子人在上棟廳堂里祭祖，之后圍在一大方桌上吃年夜飯，輩分最高的老人一定是坐在最上面的主位，做兒孫的要為老人盛飯。每一道菜上桌，老人不動筷子晚輩不能隨便吃。一家人在這土屋內相敬如賓，和睦相處，兄弟分家不分屋，同在一個屋檐下，相互關照著走過一道道歲月的年輪，陪伴在一起慢慢變老……
遇上此情此景，我總會按耐不住自己，問父母我們家什么時候也能有這樣一座土屋，等我們兄弟長大成人，娶妻生子，也會跟外婆家一樣，讓父母兒孫繞膝，享受天倫之樂。受此熏陶，在我的成長過程中，時時牢記客家傳統，敬畏上蒼，懷念先祖，孝順父母，這種倫理道德一直深藏于心。終于有一天，父母說要建房子，不能再住籬笆墻屋了，我急不可耐地問，是跟外婆家一樣的土屋么？“當然是土屋了，難道還能建磚瓦墻么？”母親答道。這讓我好多天都睡不著覺，做了好多好多的夢，夢見自己在寬敞的土屋上棟下棟之間穿梭，在莊嚴肅穆的祖宗牌前磕頭，心向往之啊！籌備了很久，我家的第一座土屋在1975年建成了，規模比外婆家的小一半，只有上棟，沒有下棟，也沒有天井，蓋的仍然是茅草，只是不再有籬笆墻。心中雖小有遺憾，但很快被遷入新居的喜悅所淹沒。在那座土屋里，我們吃著紅薯，光著腳板，卻依然很快樂，兄弟之間相互幫助著，盡量分擔著家務，減輕父母的負擔。土屋雖小，甚至在雨天漏水連站的地方都沒有，但依然學著客家人的傳統，紀念祖先，孝敬父母，嚴守倫理，我在那里也完成了啟蒙教育，一直讀到小學畢業。
在那座土屋里住不到五年，也就是我小學畢業那年，父母覺得孩子讀書是大事，那村莊離學校太遠，每年收成又不好，于是決定離開，來到外婆家住的村落。我們一家又回到住茅草屋竹籬笆墻的歲月，那年我剛好開始上初中。不過這次的茅草屋沒有住太久，父母就開始張羅建新屋了。
1980年冬天，在左鄰右舍的幫忙下，新的土屋開始筑建，讓我真正親自參與了客家土屋的建造過程：搬地基，砌墻腳，一陣辛勞之后得以完工，接下來要開始用夾板夯土，這不是一家人的力量可以完成的，于是請來親朋好友左鄰右舍幫忙。夾板是兩塊厚厚木板，加上前后兩個配件組成標準的長方體，夯土從墻基一角開始，每次倒入約三分之一夾板粘性極強的黃土，然后用一根一頭方一頭扁中間細長的類似啞鈴狀的木頭用力把夾板里的黃土夯實，之后放入三五根長短不齊的木棍，繼續倒入三分之一的黃土進行夯實，如此反復，繞著墻基一圈圈升高。看著那些平時在地里干農活的叔叔伯伯，姨夫舅舅，在現場做起建筑工也是如此嫻熟，心中充滿敬意。那些嬸嬸伯娘，姑姑姨媽挑著簸箕在兩層樓高的單薄土墻上穿梭，給夯土夾板送黃土，更令我心生欽佩。隨著上梁，封頂，蓋瓦，一棟土屋在一個月多一點的時間就基本竣工，望著那透出淡淡泥土清香的土屋，我內心十分興奮，感激各位前來幫忙的親友，吃著粗糧，流著汗水，不拿一分報酬，全心全意地付出熱情與力量，這一切都是為了我的棲身之所！時至今日，我仍然非常懷念那個時代的鄰里之情，可是，有些東西，或許注定就是拿來懷念的，這是今天的痛！
這座新土屋給了我無限的希望，屋子一共有五間房間一個客廳，在邊上搭了一個草棚做廚房，一家人就可以過上安心的日子了。不久，大哥參軍去了部隊，我們兄妹在父母的呵護下陸陸續續上學，考上高中，考上大學，人家都說那土屋的風水好，我們自然相信，因此篤定要刻苦學習，不負重望！看著我們兄弟一天天長大，父母說，那座土屋的正屋四間房間，我們兄弟四人每人一間，哈哈，這是說我可以有一間屬于自己的土屋房間嗎？這真的不敢相信。不過，大哥退伍回家結婚，屋子不夠住，在正屋旁邊又建了三間房，一間房間，兩間廚房，大哥獨立了，我們的廚房也不再用那茅屋。盡管我家始終沒有能夠建起像外婆家那樣的有上棟下棟橫屋天井的標準客家土屋，但我還是在那座土屋里獲得了極大的滿足，直到最后離開那生我養我的村莊……
后來的我，大學畢業之后在縣城工作，之后又到四川求學，去廣西工作，輾轉如今來到江蘇，已經記不清在什么時候，那座土屋已經不復存在，原址上大哥和弟弟各自建起了嶄新的青磚洋樓，我和二哥也在城里買了屬于自己的房屋，過著生活無憂的日子。但是，每每想起那座土屋，就有無限懷念，因為正是這座土屋，告訴自己是客家人的后代，這種具有東方吉普賽人美稱的族群，有著寬廣的胸懷，堅強的意志，豁達的心胸，這種品質，一直伴隨著我的腳步，邁向前方，越走越遠……
今年春節回到老家，聽說村里的土屋要陸陸續續全部拆除，雖然我家那座土屋早已不在，但看著那代表客家精神的土屋倒在人們的視線之下，心情仍然久久不能平息，這是一個時代的符號，真的就要這樣消失了么？我無力保護這些符號，只能寫下這些文字，以示紀念！
（作者：江蘇大學教授、博導）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微信號 三農莊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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