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鄉村鏡像與中國美麗鄉村
現在大陸在城市化, 城鎮化的進程中開始提倡人文記憶的喚起,要把各地的人文歷史同現在和未來連在一起。 這種新趨勢的興起可以說是城市化宗旨“以人為本”的續曲, 在提倡宜居理念的同時, 關注人文歷史。然而, 中國的文化是鄉土文化,我們文化的根是在鄉村。
香港新界錦田鄉位于香港新界元朗地區,背倚大帽山,是新界地區一處土地肥沃的鄉村, 是原住民鄧氏家族的一個集聚地,它是一個典型的漢族村落。 這個村子每十年會組織大規模的道教儀式打醮, 以此超度亡靈, 潔凈社區, 加強社區, 宗族內部的團結。 在香港原住民的村落里,宗祠的概念依舊存在,供奉的祖宗牌位也還在。 比如說錦田鄉的鄧氏它有自己的宗祠,有自己的族譜,每年的清明和重陽都有祭祖的活動和儀式。
錦田鄉的“酬恩建醮”活動還有另一個現實的社會意義。 清朝的時候,這個地區曾經被朝廷遷到現在的深圳地區。當時為了防倭寇,清廷下令封海, 將沿海的居民都遷到內陸地區。 這個政策使得沿海地區的居民失去自己的土地和家園, 流離失所, 被迫居住到其它的地方。 為了回遷, 取消這個政策, 清朝的兩位巡撫屢次上書朝廷,讓大家遷回故鄉。 經過持久的努力, 朝廷修改了這個政策, 使得百姓們回遷。 所以當地的村民非常感謝這兩位巡撫, 特別在村子里建立了周王二公廟, 同時在建好這個廟宇的時候舉辦“酬恩建醮”活動。一是超度在遷徙過程中流離失所的祖先們的亡靈, 同時紀念周王兩位清朝的官員對當地的惠顧。 在過去的三百三十年里, 錦田鄉十年一次的“酬恩建醮”活動實際上變成一個當地的民間節日, 它不光是一個家族祭祖,還有村民對周王二公朝廷官員的感謝, 同時教育子孫后代, 傳遞孝道和家族觀念。打醮期間當地的小朋友看木偶戲,吃小吃, 購買玩具, 當地的小學也組織學生來參與活動,了解歷史,所以就變成一個熱鬧的民間節日。
錦田鄉醮節的活動從文化理論概念上看就是大傳統小傳統在現實生活中的體現。 在中國鄉土社會的研究里“大傳統”和“小傳統”是一個經典的概念。這里的“大傳統”是指統治階級和社會精英的傳統,在中國就是士大夫提倡的儒佛道和官方主流的價值觀; 而“小傳統”就指主流以外的下層文化和民間文化。人類學家們認為大小傳統之間的關系其實是相互作用的,并不是大傳統就完全統治小傳統,因為小傳統也可以反過來影響大傳統。小傳統可以是大傳統遺留在民間的孩子,但是也可以成為大傳統的親爹, 這就是說小傳統可以被國家發現, 扶植, 最后培養成的一個民族的象征和文化的生命力。比如說秧歌在中國,就是以一個民間的形式走進了國家大劇院, 成為了一個民族的象征。 比如說信天游, 本來是陜北的民歌, 但是現在也成為了民族的象征。 歷史上這樣的事情層出不窮, 《詩經》是中國文學的經典,但是《詩經》最初是農民典型的草根歌謠, 等等。
實際上在大傳統小傳統的框架下我們看到中國傳統鄉土社會中的民間信仰實際上五花八門的,但是學者們為它們歸了類, 發現其實就是三種: 神、鬼和祖先。因為這代表了鄉土社會農民生活中不能缺的三種人:帝國官員; 危險的陌生人(強盜乞丐); 還有就是家族成員。鄉土社會中的農民就生活在這三種人之間, 他們各有特色。 比如神有上下級的關系,脾氣還不太好,需要人們去拿錢和禮物賄賂和祭拜以此表示對他們的尊敬, 而這就是當地的官員的化身;鬼是農民生活中陌生人的化身,還有就是醮節里面出現的孤魂野鬼,雖然醮節中出現的鬼更多是指流離失所的家人, 普遍意義上的鬼更多的強調陌生人,就是要帶來危害的力量,人們用道士做法把它請走,這樣就像趕走土匪和強盜,要么就是大量的施舍,讓他們不要來糾纏。再有就是祖先的信仰,祖先就是家族中逝去親人的化身,祖先逝去了, 但是仍然可以保佑你,為你帶來福氣和運氣, 因此你就要祭祀它和供奉它,這是中國民間傳統的一個核心東西。
這些民間宗教中的元素和概念在錦田鄉的醮節中都可以看到。 當地住在村子里面的鄧氏成員通過家族的形式組織舞獅團,臨鄉家族的舞獅團也會來參與, 表示支持和友誼。 整個醮節慶典讓人感覺到非常的溫暖,有回家的感覺,人有被家族照顧的感覺,有親人團聚的感覺。所有的這些東西實際上是維持了這個村莊330年的一個核心的文化力量。
再比如在閩粵地區以致于東南亞地區都被廣為供奉的媽祖最先也是民間宗教,但是后來被元朝的皇帝奉為天后,以此顯示一個異族的皇帝對漢族子民民間文化的尊重和禮遇。
西方的思想家們曾經認為中國的宗教是這個國家實現現代化的障礙,因為它沒有西方文明中的理性成分, 這一點德國的思想家韋伯在他對道教的研究中表示得非常清晰。 但是現在的西方進入了后現代時期, 什么是現代化, 現代化到底對我們的生活是否有益等等都已經成為了很大的問題,這個時候再回來看中國的本土宗教和民間宗教, 民間文化就十分有意思了。 隨著西方對中國民間文化的理解的加深, 他們一度對中國文化產生的很多誤解也在改變。 比如, 西方一度認為中國傳統社會的官方文化中是是非理性的,因為少提及經濟和貨幣這些概念。 但是研究中國民間文化的學者發現在中國民間宗教中大量出現貨幣的概念,比如冥幣, 這就是說實際上老百姓的生活里完全不缺少金錢和經濟的概念, 而且是非常重要的。
接下來, 我們就要談談中國的民間文化或者說這個“小傳統”到底生存在哪里的問題。 我們了解到的中國的行政體制: 縣制,府制和省制這三個不同的行政的級別,實際上是存在于中國從鄉村到城市不同的市場結構中的。這個市場結構的規模到今天的中國其實還是可以看到,美國已故的知名人類學者, 前康奈爾大學教授施堅雅博士根據他在一九四九年間對南中國鄉村市場的研究畫出了一個六角形,就是說中國的鄉村和各級市場之間的距離是有規律可循的, 而把這些距離在地圖上標出來, 就組成了一個個非常穩定的六邊形的結構。 這些小市,基層集鎮,中心集鎮,地方城市,因為它們各自銷售的商品和存在的專業人士的不同而組成了級別不同的市場。 而不同行政的級別的所在地對應的市場和市鎮規模也就不同,這個不同的市場分布, 規模和地理規律在中國的鄉村生活里面依然能夠看到。如果我們在關注鄉村生活的時候,如何去理解農村各個級別市場的社會功能就成了一個很好的切入點和角度。 現在的中國還存在集市的周期性以及長期形成的鄉村市場風格。現在新型的鄉土中國變遷里面市場受到影響,過度的城市化侵蝕了鄉村市場體系, 過度的地區合并, 城市合并改變了原有的市場格局。 因為基層市場是鄉土中國小傳統的基地,鄉土中國的文化的根就在這些基層市場里, 因此上基層市場的消失可以直接導致鄉土文化的消失。
這里, 我們要強調基層市場, 那是比小市高一個級別的鄉鎮市場。 在基層市場里, 農民的日常需要都可以得到滿足,但是地方上的上層人物的滿足要到更高一級的市場去。因此一個市場和中心地的功能地位越高,就越能夠受到官僚機構的控制,征稅的可能性就大。比如鄧氏家族住的村莊,這個村莊的圍村的形式,周邊的錦田區的街道上可以看到一些小店,這些小店實際上就是服務于這個社區,因此上就有一個當地的社會社區的概念了。
地方地理學家也發現市場實際上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個語言方言化的區域。
傳統社會中, 實際上縣一級的市場基本上可以看到官員了, 縣以下的市場中的管理者都是地方的頭面人物, 這些地方精英是上面的官員與下面的農民中間的夾層人物, 他們有緩沖的作用,有他們的調和, 社會矛盾容易得到解決和弱化,所以中間級的市場實際上是農村社會中間階層自身所需要的一個世界,這是中國的一個結構。現在大陸都是各級政府,各級黨的組織在組織這些活動,從民間文化的角度來說,這是民間的問題, 該用民間的辦法解決。
下面我們要談談香港的鄉村經歷是否要在深圳復制的問題, 可不可以復制的問題。 香港原住民的鄉村生活得以保存下來是因為這里獨特的殖民地的歷史,當時新界是租地,租給英國,所以村民為了堅定自己中國人的認同和文化身份,持續地強化堅守這些文化理念,使得社區得以團圓,得以維持中國人的文化背景。 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祖先的概念,中國人的概念,還有中國道教、民間宗教的概念,實際上它是對英軍和英政府說我是中國人,甚至到現在香港都叫外國人為鬼佬,這是個“人”與“鬼“劃分的關系, 說明你是外來人, 陌生人, 我是這里的原住民。
在香港現代化的過程中,鄉村的慶典起到的社會經濟和政治的作用。因為現在香港的鄉村實際上都變成選區,選區都有當地的議員,實際上用節慶為社會和政治服務,可以拉選票,參選區議會和整個香港的議會,實際上為了繁榮經濟和氏族的社會地位起到良好的作用。
大陸的鄉村過去是這種情況,但1949年后發生巨變,尤其是人民公社化以后,鄉村生活經歷了一個公社化的過程。文革期間對鄉村的文化有一個很大沖擊,我們講到的祖先的概念曾經被認為是四舊, 是牛鬼蛇神,都是封建社會的糟粕, 因此被取締和消滅了。雖然民間的儀式和鄉村的市場體系從來都沒有消失過,比如說網上傳的最多的是河北易縣的奶奶廟,實際上是老百姓一直在做,就是在文革期間, 老百姓也在祭祀祖先, 從事民間宗教的活動。 人類學家在各個鄉村層面都發現非常鮮活的民俗和民間宗教信仰,但是體制還是讓它產生了變化。因為拜的神和拜的方法不一樣,這就是喚起人文歷史的過去, 現在和未來需要討論的問題。
香港錦田的醮節充分體現了歷史,現在和未來的傳承,人文的記憶在這里歷經各個歷史朝代的沖刷和洗禮, 日久彌新。這里的祖先崇拜,市場結構經歷了各種的變革,但是醮節, 祖先崇拜這些民間文化依然是當地人生活的主線。 鄧氏的后裔會從歐洲、美國、加拿大等地回來參與這個活動。而且鄧氏是當地最大的地主,擁有土地,還有屯門地區的商戶,所以它的家族有一個經濟來源,每年有一個添丁的節日,就是族里面生了新的男丁,都要舉行儀式寫到族譜里,實際上這些家族的概念都還在。在這個變化里,醮節的持續舉行,更加顯出傳統的魅力,而且也可以看出鄉村生活在變化中變得多元化起來。 比如錦田鄉因為西鐵的建成, 交通更為方便, 這里的原住民開始將自己的丁屋出租給上班族, 新移民, 甚至包括印度人, 尼泊爾人等等。 就算他們沒有土地,他們只是租鄧家的房子,但是他們也為這個社區帶來新鮮的不同文化的特點。
深圳市是新型的城市,建筑這個城市的時候是以炸毀漁村開始的,大家都知道深圳的歷史,在過去的幾十年這里從漁村變成了世界工廠,進而又成為了一個以創新和金融出名的后現代城市。鄉土中國的傳統在這個城市里并沒有保留下來,如今從頭再造不具備條件,我們是不是真要造一個祠堂,我們是不是真的是不是把漁村重新造起來?其實沒有必要, 那樣就太假了, 成了人造迪斯尼文化樂園了。 我們可以從了解深圳城市周邊現有的鄉土文化開始, 了解起來, 研究起來。千萬不要像烏鎮和北京古北水鎮那樣的,要么只留下古建筑, 把居民都趕出去, 要么造一個完全新的所謂的古鎮,這個從學術的角度來說沒有任何意義。除了把似曾相識的房子造出來后,在文化上沒有任何意義,因為我們完全看不到住在那里的人是如何生活, 那么談什么人文歷史和價值呢? 與其那樣還不如就開始了解深圳這座城市周邊地區的鄉土文化,然后看基層市場怎樣運作,至少有一個真實的現狀的記錄, 可以看到現在的鄉土文化是什么樣的, 經過了一九四九年以后的變革, 這個地區的鄉土文化變成了什么樣子了。
最近城市化的提法把傳統文化放在了國家文化遺產的地位,提倡保護中國文化傳統,關注文化遺傳,這點在香港特別有意義。我從香港的歷史學家那里學到的中國傳統文化遠比在大陸受幾十年的教育要多得多,這就是我發現中國傳統文化有它很棒的地方。醮節的文化概念告訴我們人的世界擴展了,我們不僅僅是一個肉身的人,我們是跟祠堂里的祖宗冥界的鬼魂黏在一起的一個體系。 有人說中國人做事很不講規矩,說我們做事沒有原則和指導。但是看了香港經典的中國民間文化的研究,我們會發現中國人做事非常規矩,規矩他們的都是自己的先人,祖上甚至包括民間的鬼。 只有那些在世上取得了功名利祿的人才可以被供奉在祠堂里, 因為他們的成就和美名可以蔭蔽后世的子孫們。 但是那些沒有取得功名利祿的鬼魂們, 子孫們也會照顧他們, 在中元節, 在醮節為他們超度, 帶他們回家。 所以我覺得中國的智慧在這一點就是這個文化要傳承下去的, 這是我們文化的根基。
香港現在很亂,我們每年都要做一個調查:你是中國人嗎?有三個選項,中國人,香港人,既是中國人也是香港人,過去的10年認同自己是中國人的越來越少,更多的人認同是香港人,或者說既是中國人也是香港人,所以這個就有一個文化認同的問題,你不能讓這個城市的發展把自己民族的認同給丟了,所以把文化遺產的傳承上升到文化遺產安全的高度對我們今天和未來都有極為深遠的意義。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古村與新鄉村主題展 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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