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外在形式來看,扶貧貸款是普惠金融的實現方式之一。但在現實中,國家向低收入農戶提供的扶貧貸款,在某些情況下,卻轉化成農信社向地方政府平臺提供的融資。在現有約束條件下,這種套利機制是微觀個體的謹慎、理性選擇。然而這種套利的可持續性,卻以中央財政的輸血為前提,并且積累了更多潛在風險。對此,需要從市場約束條件的扭曲、金融市場和實體經濟之間互動機制的阻滯來進行反思。
1、普惠金融的變形
扶貧貸款是一項政策性貸款業務,由政府依托相關金融機構進行操作,是我國扶貧開發的重要政策工具,屬于普惠金融范疇。其中,發放到戶的小額扶貧貸款,是扶貧貸款的重要形式之一。但是實際上,在扶貧貸款政策的落實過程中,在某些場景中,普惠金融的本質出現了變形和扭曲。
2016年筆者在某縣調研,該地得到一筆國家扶貧貸款額度(比如1億元)。扶貧貸款政策的初衷,是想將這筆貸款提供給低收入農戶。在實際落實過程中,由于農戶并沒有好的經營項目,如果勉強放款,農戶也未必具有償還的能力,甚至反而導致低收入者的債務負擔加重。基層官員頗具金融意識,他們觀察到,一方面低收入農戶缺乏有效的融資需求,另一方面,地方政府融資平臺又極度缺乏資金、融資成本高企。
在此背景下,當地政府“因地制宜”,創造了以下通道機制:首先,按國家扶貧貸款利率(比如3%),給每戶農民提供5萬元的扶貧貸款。然后,農戶再將這些資金提供給當地農信社,用于購買理財產品并獲得較高收益率(比如6%)。最后,農信社使用這筆資金為地方政府融資平臺提供融資,從而獲取更高的收益率(比如9%)。
如此,相關各方均獲得了收益,形成了“多贏”局面。低收入農戶獲得了額外的、穩定的收入來源,在上面的例子中是每年1500元的凈收入。農信社也獲得了額外的利潤,在上述例子中是每年300萬元。地方政府融資平臺則獲得了額外的資金,緩解了緊繃的償債壓力。這種局面似乎皆大歡喜,但是其背后卻隱含了不少問題。甚至其中一些矛盾,相當具有代表性,值得反思。
2、變形之后,還是普惠金融嗎?
普惠金融之變“形”,是否導致了變“性”?
扶貧貸款本身確實屬于普惠金融的典型形式,甚至是傳統形式。早在20世紀50年代,一些發展中國家就開始為低收入群體提供補貼性的小額貸款。到20世紀60年代,一些國際組織也在全球范圍推廣微型貸款。20世紀70年代,孟加拉的銀行家穆罕穆德·尤努斯,通過其格萊珉銀行成功地向當地農村貧困婦女提供了小額、較低利率的貸款。而前述的扶貧貸款,顯然也具有小額、低利率、向低收入群體提供等特點,這完全符合普惠金融的包容性特征。從這個角度來看,扶貧貸款就是普惠金融,似乎毋庸置疑。
但是在前述事例中,扶貧貸款還是普惠金融嗎?我們觀察普惠金融,不僅要看其形式,還要從其本質來觀察。普惠金融的目的,是為了消除貧困,而且是以可持續的方式來消除貧困,以這樣的目標來配置金融資源,這才是普惠金融。而在前述事例中,扶貧貸款變形之后的實質,對于中央政府而言,其效果相當于:(1)直接給予低收入農戶每年每戶1500元的財政轉移支付;(2)直接給予當地農信社每年300萬的轉移支付;(3)間接向地方政府融資平臺提供了1億元的融資。
上述變形導致扶貧貸款的普惠金融本質發生了變異:一方面,財政轉移支付的變異形式,與扶貧貸款旨在形成造血功能的初衷相去甚遠;另一方面,上述套利游戲是否具有可持續性,也取決于地方政府融資平臺本身是否具有可持續性。因此,上述變形的事例,并不符合可持續、消除貧困的初衷,甚至演變成了制度套利,導致扶貧政策落實過程中出現扭曲。如果地方政府融資平臺出現違約,則低收入農戶不僅收入無法保障,而且債務負擔還將加重。所以在此情形中,扶貧貸款在形式上仍然滿足普惠金融的特點,但實際上這種變形已經導致變性。
3、普惠金融變形的反思
國家向低收入農戶提供的扶貧貸款,為什么會轉化成農信社向地方政府平臺提供的融資?從上述事例來看:
第一,對低收入農戶而言,其缺乏勞動技能、缺少好的經營項目,拿到錢了只能消費、不知道能干什么。這也是普惠金融所面臨的典型問題,需要扶持的低收入群體,通常缺乏好的經營項目;需要幫助的實體經濟,也往往因為缺少投資項目而缺乏融資需求。
第二,地方政府融資平臺債務高企,需要通過融資來借新還舊,因此旺盛的資金需求抬高了利率,吸引社會資金流入的同時,抬高了市場收益率,擠出、排斥了其他項目。在上述例子中,即使農戶使用扶貧貸款投入一些經營項目,比如養豬,也未必能夠獲得6%的年收益。在這個例子中,農戶使用扶貧貸款的財務成本是3%,但是機會成本卻是6%。而機會成本之高,恰恰是由于地方政府融資平臺的需求高企所致。
因此,普惠金融變形的例子,至少揭示了兩個方面的問題。一頭是欠發達地區、低收入群體缺乏好的經營項目,進而缺乏有效的融資需求。另一頭是亢奮依舊的地方政府融資需求,帶來了金融市場收益率的扭曲。扶貧貸款的低利率和地方政府融資平臺的高利率,兩者之間的落差形成了一個誘人的套利空間。而這種套利的可持續性,以中央財政的輸血為前提。
上述事例中,金融機構的通道業務創新,并不是道德敗壞。從微觀的角度來看,由于低收入農戶缺乏有效的融資需求,地方政府融資平臺存在旺盛的融需求,同時兩端的收益率存在顯著利差。因此,從微觀角度來看,這種通道業務創新,不僅是多贏的,而且在地方政府債務獲得隱性擔保的背景下,還不失為一種謹慎和理性的選擇。因此,我們要進行反思,并不是從微觀主體的道德層面、落實政策的思路來反思,而要從市場上一些約束條件的扭曲、一些傳導機制的阻滯來進行反思。
4、如何讓普惠金融真正服務實體經濟?
普惠金融領域所面臨的問題,也反映了2017年7月全國金融工作會議上提出的三方面結構失衡問題:其一,需要扶持的融資對象沒有投資項目,或者項目收益率較低,因而沒有融資需求。這反映了實體經濟結構的失衡。其二,金融市場上地方政府平臺融資需求旺盛,隱藏的道德風險、隱性擔保,扭曲了金融市場的收益率和資金配置。這反映了金融市場上的結構失衡。其三,地方政府融資平臺利率高企,擠出了其他收益率相對較低的項目。這反映了實體經濟和金融市場互動、循環中也存在問題。
如何讓金融更好的服務于實體經濟?對于普惠金融而言,不是它是否具有普惠金融的外在形式,而是如何讓普惠金融不忘初衷,真正服務于可持續的消除貧困。具體地,筆者從以下三個方面給出建議:
第一,扶貧貸款要和扶貧項目結合,臺灣的工研院模式具有借鑒意義。
一般而言,需要扶持的貧困地區、貧困人群,普遍缺乏技術、創業項目和市場理念。在這樣的情況下,扶貧貸款對象如果獲得貸款,也只能用于一次性消費,這甚至可能惡化貸款者未來的財務狀況。因此,作為普惠金融的扶貧貸款,并不是簡單地提供小額、低利率的貸款,而應該與可持續的、包容性的項目進行結合。
在這方面,中國臺灣地區的工研院模式,具有一定借鑒意義。在這種模式下,除了作為貸款方的金融機構、接受貸款的貧困地區和低收入群體之外,臺灣工業技術研究院也是極為重要的第三方。臺灣工業技術研究院,是臺灣半導體產業發展的先驅,也是臺灣最大的產業技術研發機構。該機構不僅從事高端技術的研發,而且還為臺灣少數民族地區、經濟欠發達地區的很多項目提供了技術支持,因地制宜地設計出了很多特色項目。
例如,在花蓮地區,臺灣工研院為當地的深層海水開發提供了技術支持,開發的深層海水用于生產食品、飲料、保健品、化妝品等產品。同時,臺灣工研院還在臺東市開發了猓子貍咖啡的項目,利用猓子貍身上提取的胃液對咖啡豆進行發酵,其原理類似于貓屎咖啡。工研院的研發團隊,還將深層海水的礦泉水與猓子貍咖啡技術相結合,進一步開發出了深層海水猓子貍咖啡及其便攜的粉末包。像這樣的項目還有很多,包括利用當地一些資源,比如竹林,開發出碳包、精油、工藝品等周邊產品。這些例子,如果沒有工研院的參與、沒有技術項目的支持,資金的供給和需求將無從對接。同時,開發的技術完全基于當地的優勢資源,避免了各地重復建設、惡性競爭和產能過剩,形成了各地比較均衡發展的良性局面。
第二,金融創新要切合經濟發展的階段性特征、解決實體經濟發展面臨的痛點。
從理論上來看,金融服務于實體經濟是一個動態的過程。伴隨著經濟發展在不同階段的演進,金融創新、金融市場結構也需要進行相應調整,以適應實體經濟在不同發展階段的特點。這也是普惠金融要遵循的規律。
例如,在經濟處于趕超階段,生產技術處于學習、模仿階段,這時候的融資需求至少具有兩種特點,一是技術和市場較為成熟,研發風險較低,項目預期收益率的不確定性相對較小;二是該階段的經濟發展主要體現為工業化進程,生產者的融資需求具有足額的資本品作為抵押。在此背景下,以銀行貸款為主的融資來源比較適合支持實體經濟的發展。
隨著經濟不斷發展,一個國家生產技術逐漸接近全球前沿水平。這時,一方面該國生產技術的創新、研發具有越來越多的技術不確定性、市場需求不確定性。同時,另一方面,新技術、新產品的研發,需要大量資金投入,但是在研發成功之前卻往往缺乏抵押品;伴隨工業化發展起來的現代服務業,通常不是資本密集型產業,因此也同樣面臨抵押品匱乏的問題。在此階段,股權融資將比銀行貸款更適合支持實體經濟的發展。與之相適應,金融衍生品工具也需要獲得適當的發展。
2014年中央經濟工作會議,習近平主席關于“新常態”九大特征的論述當中就提到:模仿型排浪式消費階段基本結束,個性化、多樣化消費漸成主流;基礎設施互聯互通和一些新技術、新產品、新業態、新商業模式的投資機會大量涌現;環境承載能力已達到或接近上限,必須加快形成綠色低碳循環發展新方式;新興產業、服務業、小微企業作用更凸顯,生產智能化、專業化、小型化將成為產業組織新特征。上述判斷,對于金融市場改革、普惠金融的發展創新,都具有重要啟示。2017年7月全國金融工作會議也指出,要優化金融市場結構,完善金融市場、金融機構、金融產品體系。要堅持質量優先,引導金融業發展同經濟社會發展相協調,促進融資便利化、降低實體經濟成本、提高資源配置效率、保障風險可控。“新常態”關于經濟結構變化的論述,就為金融市場結構的優化,以及普惠金融的發展創新提供了思考的起點。
第三,要對金融市場的一些根本性扭曲進行梳理。
鄧小平同志指出:“金融很重要,金融是現代經濟的核心。金融搞好了,一招棋活,全盤皆活。”現代市場經濟的最重要作用,就是要與政府的宏觀調控相結合,提高資源配置的效率。具體地,現代經濟要通過供求關系、價格機制發揮資源配置作用。而金融在現代經濟中的核心角色,就是通過資金的融通,將資金在各部門進行配置,從而將資金對應的經濟資源在橫向各部門進行配置。不僅如此,金融部門決定的市場收益率還將決定資金的時間價值,從而決定經濟資源在縱向的跨期配置。
但是,當前中國經濟也存在一些根本性的扭曲。這些問題導致我們的金融資源配置功能出現了問題,并且導致普惠金融的可持續消除貧困功能也出現了問題。例如,扶貧貸款變形的事例當中,由于道德風險和隱性擔保,亢奮的地方政府融資平臺擠出了一部分實體經濟的融資需求,包括普惠金融的貸款需求。此外,部分國有企業的過度負債、僵尸企業的大而不倒,這些扭曲環節也對金融體系產生了諸多消極影響。這些問題的存在,導致金融市場的正常資金流向被打亂,結果資金配置不但無法顧及效率,甚至也無法顧及機會的公平。而后者則正是普惠金融所強調的目標。因此,我們要下決心對金融市場的一些根本性扭曲進行梳理。
作者系社科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研究員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金融市場研究》第9期
(掃一掃,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