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在鄉村發現中國”調研交流的行程,我的第一印象是車窗邊不斷掠過的黃土地。從小就聽說黃土地是中華農耕文明之源,“黃土地”三個字有著太多的深意。而我對她卻并不熟悉。感謝這次調研的機會,能讓我有機會嘗試更多的去認識她。
從山西到河南再到陜西,一路走來,黃色的山壁原野在烈日的暴曬下開裂,土的掉渣,卻又與其上生長的植物們緊緊擁抱,堅不可摧。我們行走在這片黃土地上,遇見了積淀千年的土塬深壑、渾濁涌動的半干河流、無名多彩的野花野草、冬暖夏涼的土墻窯洞、勤勞頑強的太行“愚公”……
他們,是“不掙錢”的農田、是“空心化”的村莊、是“留守”的農民,一起組成了“貧瘠落后”的鄉村。而他們,又是秦關漢土百代興衰的見證、是老腔豫劇信天游的舞臺、是陳醋油糕花饃饃的創造者、是熱情好客的父老鄉親。他們,在忙著“脫貧”,在困惑著“致富”。但是,他們真的“窮”么?
在參觀與交談中,他們用樸實的語言與行動給我們這些“學者”帶來了腦洞大開的新答案——鄉村是一座富饒的寶藏,要振興鄉村需要的是重新認識這片土、這些人,重新理解本鄉本土的價值所在。
“愚公”開山十五年,掛壁公路成本有多高?
“要想富,先修路”。那么,沒錢時,怎么修路?平順的掛壁公路奇跡就讓我們看到了不同的可能性。
山西省長治市平順縣,位于晉東南地區。這里山高溝深資源貧乏,被聯合國評定為不適合人類居住的地區。而就在這樣的地區,誕生過新中國最早的農業生產互助組、初級社,產生了大批農業勞動模范。改革開放后,還出現了一條由村民自帶口糧修筑的、堪稱奇跡的“掛壁公路”。
所謂“掛壁公路”是指在峭壁(懸崖和高俊大山)上開鑿而出的奇險公路,多出現在我國南太行山及晉東南地區。我們此行走過的掛壁公路就在平順縣宑底村。宑底村位居太行山峽谷深處,因四周絕壁環抱,其形如井,村子居其谷底而得名。
上世紀八十年代,為了改善生活狀態,該村村民想要修筑一條通往山外的公路。但是專家論證后認為,以當時的技術條件和開鑿成本,不適合在這樣的絕壁上修筑公路。而頑強執拗的宑底村村民沒有服輸,他們以愚公移山的精神,腰懸繩索從絕壁上攀下,一錘一鑿地開出了一條通往山外的公路。從1985年到2000年歷時十五年,村民們自帶口糧、沒有一分錢外部資助,全靠村民自己的力量,開鑿方石8.6萬立方,鑿出了一條隧道全長1526米、擁有33個連體洞和39個窗口的掛壁公路,為中國七大掛壁公路之一。
我們徒步走過這條公路,頭上的懸石、腳下的深谷都在訴說著十五年的艱辛。今天,這條公路被譽為奇跡、被開發為旅游景點,而在最初,它只是源于淳樸的村民想要走出大山的動力。這動力,不是來自投資、不是來自政策優惠、不是來自高工資的吸引,而只是來自村民自己。他們沒有多么高的工程技術和建筑工人素質,甚至在修路的過程中還曾經把隧道打偏,但是,他們仍然用很多“土辦法”鑿出了這條路。從一個方面說,這條公路的建設成本很低,沒有花多少錢,村民都是自己出工還自帶口糧。而從另一個方面說,它的成本又非常高,因為它使用的是本鄉本土的“人”。
長期以來,農民的“人力資源”價值一直被嚴重的低估。農民從事農業的收入應該是多少?從事建筑的工資應該是多少?只需要看看,我們賴以生存的糧食真正值多少、高樓大廈值多少,以及,這樣一條堪稱奇跡的掛壁公路價值多少?都是無價的。傳統上,在村莊的建設中,很多時候,農民們都是用免費出工、相互換工的方式進行著村莊中住房道路橋梁的建設,在這個過程中投入的勞動和心力,要比花錢從外面雇傭工程隊更貴重。而這種貴重的“人力資源”,是不能用現金衡量的。重新發掘和妥善使用鄉村人力資源,也是有效推動村莊建設、減少對現金依賴的重要基礎。
留守的鄉村真的“空心”嗎?
談到鄉村的人力資源,也許很多人會說,現在和以前不一樣,現在村里沒人了,勞動力都出去打工了。當前,我國很多農村存在著大量青壯年勞動力外出務工,村莊中只剩下老人婦女孩子留守的現象,這樣的村莊也常被稱為“空心村”。不過,“空心村”里真的“沒人了”嗎?村里真的“空心”了嗎?
我們此行在山西、河南看到的一些村莊也有很多勞動力外出打工的現象,但是同時,他們也用自己的行動讓我們看到:留守的老人、婦女和孩子也是人,他們有辦法讓村莊不“空”、讓生活有趣。
“人老了、做不了,咱們一起來養老,你幫我來我幫你,什么困難都能克服了,咱們一起來養老,幸福生活樂逍遙”,這是我們在河南靈寶市一個鄉村的互助養老中心聽到的歌。這個名為“兼善堂”的房間很小,而一群白發老人卻紅光滿面的聚在這里。他們不需要交錢,午飯在這里和志愿者一起自己做,平時聚在一起唱歌、練健康操,還共同做一些刺繡剪紙藝術品。老人們在這里不僅重新煥發了精神,還找到了自己的價值。在山西永濟市的另一個鄉村,她們的互助養老機構叫“不倒翁學堂”,老人們不但活到老學到老,還將自己知道的傳統民謠諺語留下來,把傳統手工藝教傳下來,形成了村里開發手工藝產品的重要基礎。
而農村的“留守”婦女更是可以發揮出重要的力量。她們是家庭中重要的勞動力、是老人孩子的紐帶、也是村莊生活重要的組織者。在山西和河南的鄉村,我們看到,由農村婦女發起組織的農業專業合作社、以及各種形式的文化組織、環境保護組織有很多。一方面,她們能夠很好的發揮出文化的作用,通過一起跳舞唱歌,讓婦女們從“家長里短”中走出來,以更自信的姿態參加村莊的事務。例如山西永濟的蒲韓社區,她們就是從一起跳舞開始,逐漸推動村莊婆媳、鄰里關系的改善,村莊衛生的改善等等工作。另一方面,她們可以有充分的耐心和細心去走家串戶。都說“八卦”是女人的天賦。“留守婦女”相互之間經常聊一些東家長李家短的事情,會影響村莊中的家庭關系和諧。但是相反,如果在有效的正面引導之下,“長舌婦”可以改變為鄉村公共服務建設的重要力量。
“什么最好玩?”“泥巴!”這是我們在山西蒲韓社區的田間,和幾位來參加鄉村夏令營的城里孩子的對話。孩子們興奮的給小樹澆水、在沙堆上蹦跳。孩子是社會的未來,當留守老人和婦女的力量被重新發掘,村莊中的兒童教育也會呈現出完全不同的情況。城里的孩子和村里的孩子一起奔跑在田埂上,度過一個不被補習班塞滿的夏天,也讓我們看到另一種教育的可能性。
留守在村莊中的老人、婦女和孩子,都是鄉村的有生力量。有人,就有心。有他們在,鄉村就不會真的“空心”。
“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有我可愛的故鄉……”在我們與山西永濟蒲韓社區的村民座談時,他們先為我們演唱了這首歌。故鄉是腳下這方土。瓜果飄香五谷豐登,來源于腳下這方土。有人說,現在的農民,對土地的感情已經不像老輩人那么深了,很多農民已經不種地了。但是,在山西、河南、陜西我們走過的幾個村莊,我們看到,農民對土地的感情依舊深厚,無論他們是否在種地。
因為,土地并不是只能用來耕種。土地,更是鄉村生活的載體。在土地上,可以耕種、可以建房、可以居住、可以辦廠、可以釀造、可以烹飪、可以游戲、可以養老、可以歌唱、可以旅游……
在山西鹽湖的村莊,我們看到,在清華大學建筑專家和本地農民建筑工作隊的合作下,改良后的新型窯洞可以成為吸引城市居民的“私人定制”高級別墅。土房子煥發出新的光彩和價值。
在山西永濟的村莊,我們看到,村民與城市消費者一起開展“食在當地、食在當季”的城鄉互助農業。生態化的種植,改良了土壤、保護了環境、提供了健康的食物,更讓人們在耕種與收獲的過程中理解健康的生活方式。
在河南靈寶的村莊,我們看到,村民在村內舞臺上表演著自編自演的大戲,傾盆大雨中鄉親們舉著傘站著觀看,無人退場。用本地方言唱的戲詞,我一句也聽不懂,但是村民自己懂,他們樂在其中。戲臺上的演員都是本地村民,我一個也不認識,但是村民認識,他們在臺下為自己的親戚朋友喝彩。小劇種地方戲的唱腔,我一點也不熟悉,但是村民熟悉,這是流傳在這片鄉野上千百年的腔調,他們自己譜寫修改又自己演奏。唱戲和聽戲的人,不僅有老人,還有年輕人和孩子,這些來源于自己生活的藝術,總也不會過時。
在陜西禮泉的袁家村,我們看到,如織的游人從咸陽、從西安、從全國各地來到這里。游客來品嘗陜西的特色小吃、聽臺上的華陰老腔、看特色的關中風情……這一切都是源于這片黃土地上千百年積淀出的文化與生活。
黃土地養人,黃土地養魂。在這片黃土地上,有連綿的青紗帳、金燦燦的向日葵、山崗上的青松勁柏,有一棟棟土房、一口口窯洞,有羊肉泡饃、羊血粉湯,有豫劇蒲劇老腔秦腔,有一代代樸實勤勞的老鄉。所有這一切,是黃土地上的財富。在想辦法吸引外部投資來開發、來扶貧的同時,更重要的是重新認識屬于本鄉本土的財富。通過尊重這些人、這片土的生活智慧和創造性,發現并發掘他們的價值,相信可以更高效、更低成本的振興這古老富饒的鄉土。
最后,以我們此行路上曾經唱過的一首歌作為結尾,也感謝這片黃土地帶給我的這個難忘的夏天。
“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大風從坡上刮過。不管是西北風,還是東南風,都是我的歌。……不管過去了多少歲月,祖祖輩輩留給我,留給你我一望無際唱著歌,還有身邊這條黃河。不管是八百年,還是一萬年,都是我的歌,我的歌!”
作者簡介:杜潔,西南大學中國鄉村建設學院辦公室主任、助理研究員,中國農業大學人文與發展學院博士研究生。自2001年起以志愿者身份參與當代鄉村建設實踐,并長期參與農村家庭、農村社會、農民工等調查與鄉村建設研究工作。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鳳凰網公益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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