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孝通先生寫了《江村經濟》和《江村五十年》,我也斗膽模仿一下,寫個“江村經濟八十年記”。無事不嘮叨,希望朋友們讀出個中趣味。
一、貧窮
江村田肥水美,農民勤勞,但一直非常貧窮。
究其原因:人多、田少、生產技術落后、產量低、租稅重。
上述每一個問題都是大難題。人多,是因為自然繁衍導致的人口增長,農村沒啥玩的,只有夫妻樂,玩出崽崽一大撂,山也擋不住;田少,是因為耕地開墾到了極限,再也無法增加了,不可能到月球上去開荒;人口的增加必定導致人均耕地日益減少;生產技術落后,是因為社會精英都在埋頭研讀“四書五經”,朝廷科舉從不考農科,沒人研究農業;而農民大都是文盲,耕作、施肥、育種都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從無改進;以水稻為例,在南宋時畝產400斤,八百年后,還是400斤。租稅重,是因為地主家庭人口也在增加、官僚機構總是不斷膨脹,全靠農民的租稅供養,因此,農民的負擔只會加重,不會減輕。
以上四大難題,個個都是死結,沒有解藥。因此,農民盡管常年累月拼死拼活,還是吃不飽飯。(此處有爭議,恭候拍磚。)
以老Q家為例,原來家里是7口人,自有耕地30畝,后來增加到17口人,還是那30畝(佃農沒有土地,更慘)。全家從不偷懶,一年種兩季水稻、一季油菜,男女老少齊上陣,終年不息。而且精打細算,非常節儉,自家的耕牛在外面拉的屎,都得撿回來放到自家田里,稻草不會浪費一根,碼成一堆堆的,一半作柴火,一半留給耕牛冬天吃,油菜桿要么漚肥,要么作柴火。盡管克勤克儉到了極致,或者說,農村勞動力和農業資源,都得到了最優最充分的利用,老Q家仍然吃不飽飯。
江村的出路在哪里?
(這其實是農業經濟的“宿命”。農業的資源和產品,全在內部循環,糧食自吃,稻草喂牛,沒有用于外部交換,就沒有產生增加值。在資源和產量恒定的情況下,消費卻在不斷地增長,人均產量和消費只會不斷減少,其結果,農民只有越來越窮。所以,農業靠自身的力量是逃脫不了這個“宿命”的。)
二、轉機
江村經濟的轉機,源于沈萬三,他是村里的大戶,有耕地200畝,還在外經商,富甲一方。
一天,老沈找到老Q商量:“咱們莊稼人靠種田發不了家,我在外面發現一種草包,就是用稻草編織的大袋子,可以裝東西、搞運輸。你發動村民打草包,我負責收購,一毛錢一個,保準賺錢。”
老Q一拍大腿叫起來:“我也見過草包,容易織,咱們稻草多,火燒不完、牛吃不完,爛掉可惜了,農閑打草包,不耽誤農事,行!”
老沈辦起了草包公司,砍自家山上的樹,請木匠做了幾十臺草包機,請手腳麻利的年輕人打起了草包,互教互學,家家戶戶很快學會了。老Q也發動村民打草包,統統由老沈收購,一毛錢一個,產銷兩旺,整個江村變成了打草包工廠,家家戶戶都賺錢了,少則一百,多的達一千。過去沒有錢,只能用糧食來繳納租稅,現在有錢了,可以折算成錢來繳納租稅,省下的糧食自家吃。因此,許多人家可以吃飽飯,還有零花錢了。江村的經濟大大改善,村民都稱老沈是大財神、大恩人。
(這是工業文明對農業文明、市場經濟對小農經濟的拯救,但是,他的帶路人卻不光彩。因為只有地主、商人、官員、甚至強盜,才擁有原始資本積累,才能引入新的生產方式,才能給封閉的小農經濟打開一個通道,將農業資源變成工業原料,將農產品引入市場交換,從而創造增加值、創造新的財富,提升社會的整體財富,推動社會發展進步。同時,工業的發展,才能引發科學技術革新,從而改良農業,提升農業產量和質量,還可以將勞動力從低效的農業轉移到高效的工業,成為產業工人。)
三、紛爭
老Q打草包賺了錢,供大兒子(大Q)去城里念書,十年以后,大Q學成歸來,在村里搞起了革命,氣得老Q吐血。因為大Q要發動村民推翻老沈。
老Q氣憤地說:“人要講良心啊,以前我們一年到頭吃不飽飯,多虧老沈組織我們打草包,我們感謝都來不及,怎么能推翻他呢?”
大Q反駁說:“老爸你錯了,明明是他剝削我們,怎么還要我們感謝他呢?”
鹿兆鵬,《白鹿原》劇照
“他怎么剝削我們了?沒有他出主意,我們哪知道打草包?沒有他投資,我們哪買得起草包機?沒有他包銷,我們的草包賣得掉嗎?賣不掉豈不是白打了?我們是吃他的飯,靠他發財,他哪一點剝削我們了?”
“老爸,我問你,他沈萬三打過草包嗎?”
“沒打過”
“對啊,他從沒打過草包,草包全是村民打的,是村民付出的勞動,付出了血汗。你看他整天吃喝玩樂,穿著綾羅綢緞,什么都沒干,錢從哪里來?不都是我們村民給他賺的嗎?不都是我們村民在養活他嗎?”
“這……”老Q一時語塞,呆了好一陣才說:“他干沒干活我不管,我只知道我們以前累死累活怎么沒發家?如今跟著他干,卻能賺錢!我只知道打草包是他起的頭、他投的資、他操的心,沒有他,我們賺不了錢!”
“他是操了心,那是操如何剝削我們的心,他是投了資,那是為了更多地剝削我們!”
“該他賺的錢,怎么叫剝削呢?”
“他從村民收購草包一毛錢一個,你知道他賣到外地多少錢一個嗎?”
“不知道!”
“告訴你吧,他賣五毛錢一個!這五毛錢,他應該得的投資利息、運輸成本、原料成本,加起來才兩毛錢,其他三毛錢都是村民創造的價值,但他只給村民一毛錢,剩下的兩毛錢就是剩余價值,本該歸村民所有,卻被他剝削了。”
“要是剩余價值都歸村民了,這個廠還辦得下去嗎?沈老板豈不變成窮光蛋了?誰還愿意辦廠?村民只有喝西北風!他會做生意、人緣好、運氣好,別說賺兩毛,就是賺一塊錢,也是該他賺錢的!有本事你去當老板給我看看!”
“爸爸,你站錯了立場,怎么老替剝削階級講話呢?我要替窮人說話,要發動村民推翻沈老板,把草包公司收歸全體村民所有,剝奪沈老板的一切權利,建立一個沒有壓迫、沒有剝削、人人平等、人人當家作主的社會。”
最后,村民響應了大Q的號召,趕走了沈老板,把草包公司收歸了全村集體所有,成立了江村草包公司。
(這也是社會轉型中的“陣痛”。小農經濟轉變為工業經濟,農民轉變為產業工人,勢必產生兩種情況,一是工業發展要建設廠房、礦山、道路,必定占用農民土地,必定造成大批失地農民;二是工業發展需要大量工人,失地農民一無所有,被迫轉變成產業工人,成為只有靠出賣勞力的無產者。這樣,勢必將過去分散在廣大農村的、單個地主與單個農民之間、習以為常的隱形矛盾,轉化為在城市集中的、占少數的資本家與占多數的工人之間的、公開的矛盾,尤其在工業集聚的城市,產業工人大量聚集,放大了貧富矛盾,激化了不平衡心理,匯聚成普遍的、尖銳的社會矛盾。社會處于十字路口,既可能走向福利資本主義,也可能走向社會主義。)
四、變遷
大Q當上了江村草包公司的總經理。
全村人都當了工人,工資差距不大,大Q制了一張工資表,按級別和工齡發放工資,大家感到很平等。稻草收購也簡單,由過去向農民收購,改為由鄉里征收,一律五厘錢一斤。草包也不愁銷路,由鄉里統一收購,統一定價。生產多少全聽鄉里的,干多干少工資照樣拿。總之大家感到生活穩定、心理平衡,雖然大家都很窮。
草包不愁銷,工資照樣拿,也就沒有誰想去技術革新,草包款式、質量二十年沒變過。
倒是人事方面有了變化。
一天,祥林嫂找上門來,滿臉笑容地說:“大Q兄弟,我是看著你長大的,小時候還抱過你,你現在可有出息了啊,我想來公司管總務,包你放心!”
大Q猶豫了一下,說“大嫂,你過去的確對我好,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你就管總務吧。”
又一天,小D找上門來,嘻皮笑臉地說:“尊敬的Q總,我們是從小玩泥巴長大的,俗話說,打虎還須親兄弟,我來給你管生產吧?”
“好吧,你就當生產部長。”
又一天,華小栓也找上門來,懇求說:“Q總,我自從吃了人血饅頭后,身體棒棒的,頭腦也靈光了,現在送你一個祖傳秘方,保你滋陰壯陽,你就讓我管銷售吧?”
“好吧,你管銷售我放心!”
十多年后,大Q的親朋好友都占據了草包公司的各個要職,他們的子女升學、當兵、招工、提干、進城、分房等等,占盡一切好處。
村民誰敢發牢騷,立即開除,失去飯碗,禍及全家。所以社會超級穩定。
草包打了三十年,一點沒改進。鄰村發明了麻袋,比草包結實耐用,江村的草包走下坡路了。
祥林嫂管總務,虛報冒領侵吞公物。小D管生產,把公司的材料拿回家建房,華小栓管銷售,暗地里自家做生意,把公家的訂單賣給別人。村民也偷偷把公司的稻草、繩索拿回家打草墊、床墊。集體所有嘛,又不是哪個個人的,大家都別客氣。
(公有企業的低效率、吃大鍋飯、官僚化、計劃的不科學,導致公有經濟競爭不過市場經濟,導致經濟短缺和社會的普遍貧窮,最終危及國民利益和國家安全。)
五、重生
自從沈老板被打倒以后,他兒子小沈也被株連,被掃地出門,逃到城里一個木工廠打短工,一打二十年,學會了做家具,后來回到老家江村,靠打家具為生。
草包公司越來越不行了,有兩個廢棄車間,小沈就租下來開個家具廠,草包公司的下崗工人就陸續到他的廠里來上班。后來,家具生意越做越大,他就注冊成立了一家正兒八經的家具公司,成為江村的致富帶頭人。再后來,鄉政府就對草包公司進行改制,動員小沈把草包公司的土地廠房全買下來,還清了銀行的債務,安置了下崗職工。
十年后,小沈發展成家具集團公司,開了十多家企業,整個江村變成了家具生產基地,江村經濟又紅火起來了。80%的村民在他的企業上班,村里70%的稅收來自他的企業,他還捐款搞了許多建設,使得江村路平燈亮,村容整潔,村民安居樂業。
小沈因此獲得了很多榮譽,如,安置下崗職工先進企業、納稅大戶、優秀民營企業家、鄉村經濟示范基地、省人大代表等等。
(非公經濟的發展帶來了空前的活力和國力的增強,但拉大了貧富差距,再一次喚醒人民對公平正義的追求,對公有經濟價值觀的懷念,社會再一次來到了十字路口,是繼續發展非公經濟、推進市場經濟?還是回到從前?)
六、輪回
村長已經由小Q接任,一想到自已父親創辦的草包公司全變成了沈家的資產就不舒服,再想到整個村子都在給姓沈的打工就更惱火,還有,村里一半以上的土地被姓沈的買走了,沒辦法發展集體經濟了。總之,江村的錢啊人啊土地啊,都捏在姓沈的手里,我這村長怎么當?村民會聽我的嗎?萬一姓沈的要翻天怎么辦?要居安思危啊!
于是,他找來幾個文人,請他們研究一下這些問題。不久,研究課題出來了:
(一)小沈這樣的私營企業算不算剝削?與村里消滅剝削、人人平等、共同致富的鄉規民約是否相沖突?
(二)讓小沈這樣的私營企業做強做大以后,會不會影響村民集體經濟?會不會動搖村民委員會的執政基礎?
(三)村民都在為小沈這樣的私營企業打工,怎能保障讓村民當家作主?連一些村干部都在為小沈打工,還能保證先進性嗎?
小沈明白了村長的意圖,趕快悄悄收縮投資,陸續關閉一些分廠,再把一些核心企業轉移到國外,妻兒子女悄悄移民。
江村經濟又開始下滑了,村民又開始下崗……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康侃而談(微信公眾號原創)2018-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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