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老師囑咐我們幾個農家出身的學生寫一篇“去專業化”的返鄉文章,要求拋棄“他者”立場及“批判者”思維,著重從自己出發,談談離鄉多年的心路歷程以及當下對故鄉的認識。正好借此機會,我來自我解剖、自我對話一番,寫寫家和故鄉在我求學不同階段中的意義,以及自己關于家和故鄉的觀念的變化。
首先介紹下我的基本情況:家鄉在皖北偏遠農村,所在縣為全國人口大縣;1989年生,從1996年上小學到預計2018年博士畢業,過往22年的時間都在求學。
一、離家未離鄉
談“故鄉”之前,得先說說“家”。先有了家的觀念,故鄉的觀念才會形成。而只有在離開家時,個體才會形成關于家的完整觀念;在離開故鄉時,才會形成關于故鄉的觀念。【編者注:正如編者在前面“微信公眾號”[唐家弄潮兒]所推送的兩篇文章中強調的那樣,“抽身故鄉”的過程,才是家與故鄉觀念開始形成的過程,而對故鄉的“他者”眼光與“批判者思維”又恰恰是一種知識與價值建構的結果,其強烈程度往往與現實生活相悖】
我12歲,也就是2001年的時候去鎮里上初中,寄宿在學校。一般情況下,每周五下午放學后回家,周日下午再返回學校。這是我第一次“離家”和有“想家”的感覺,盡管學校離家也就三公里左右。擁擠的大通鋪,沒有桌椅的大食堂,果腹的生活費,住校的生活真談不上快樂。鎮雖然比村繁華,但卻不是我們的陣地,那是小街痞的地盤。這樣,家就有了重要的想象功能,每次回家就有了重要的意義,一是可以吃上母親做的飯菜,二是回家后可以和小伙伴們快樂玩耍,如打打麻將、去池塘釣魚。想家感情最熾烈的時候,莫過于音樂老師帶我們唱《水手》《星星點燈》《離家的孩子》了,這些歌到現在還影響著我的品味。感覺在校苦的時候總會非常想家。有段時間,我和一位伙伴相約每天中午騎自行車回家吃飯,吃完飯再騎車回學校【編者注:想家感覺的第一來源是食物】。這位伙伴后來成了我的表姐夫。
2004年開始,要到離家40公里的縣城一中讀高中。離家更遠了,回家之路更難了,學校里沒什么同鄉,目之所及盡是異鄉人。但是,我對家的情感依賴確確實實地降低了,我覺得更加自由了,像只鳥兒一樣可以自由飛翔了,盡管高中課業要比初中重很多。這種感覺之所以形成,一是因為自己長大了,能夠在無父母陪伴的情況下處理一些問題,比如和朋友一起在校外租房子;二是縣城和高中母校為我提供了一種舒適的安全感。
舉個例子,我現在仍然清晰地記得,第一次在學校里上廁所,看到干凈的廁所、隔開的大便池,看到沒人在里面吸煙時的那種興奮。高中三年我的全部心思都在縣城和學校,對于家和故鄉的印象是不重的,也幾乎不記得那三年在家里做了什么。
關于家,我只記得回家路上無數次的暈車和司機的叮囑“小心自己的東西啦”,以及校門口的公共電話亭。這時想家,無非是擔心母親一個人在家過得好不好,所以我每隔兩三天會去電話亭給母親打一個電話,每次也就兩三分鐘。這個習慣也延續至今。
二、“老鄉”是故鄉
真正離開故鄉,第一次離開方圓百里沒有山的阜陽,是2007年坐火車去南昌讀大學。父親不放心我一個人遠行,專門辭工回來,一路護送我到學校。第一次坐火車的經歷來得這么晚,我一路忍不住好奇和興奮地往外張望,終于親眼看到了書上的山峰、稻田和水牛。
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南方城市,當需要天天都吃米飯,被迫句句都說普通話時,我才看清了故鄉的面貌。故鄉留在我身上的東西,突然就成了某種限制,以至于我不得不用力地把它從身上抹去【編者注:進入城市化的節奏,讓故鄉開始成為落后的代名詞】。花費了三個月的時間,我才適應了天天吃米飯的節奏,不用再專門去找面吃了。而“故鄉”甫一入場,就徹底變成了一個單向度的地域概念:“故鄉”就是“老鄉”。大學一年級時,我熱衷于尋找和加入校園里的安徽老鄉會,滿是期待去接觸那些來自同一個地方的人,似乎這樣能減少些孤寂感。
當然,多姿多彩的大學學習與生活,打籃球、追女生、讀閑書、搞活動,很快就又擠占了我對家和故鄉的思念。這個時候想起家鄉,主要是想看看故鄉的雪,見見故鄉的人。尤其是想回去見見親人和高中同學、初中同學,想再和村里的伙伴們一起閑逛、打牌、喝酒。讀大一大二時的幾個假期,我把很多時間都花在了這上面。在麻將場里,經常有老鄉笑著說,“大學生又回來打麻將了啊”。
隨著大學的臨近結束和年歲的增長,親人對我的期待變了,婚姻、工作等話題不斷襲來,一些沖突也產生了,如我和二舅、二姑父關于要不要當公務員的爭論(延續至今,以我的總體勝利告終)。而故鄉的小伙伴們也都陸續結婚生子,再也無法出來自由玩耍了。自己的心境也因此受到影響,發生了重要的轉折。返鄉,已經開始有些乏味,除了陪外公聊天、獨自佇立雪中,實在不知道做些什么【編者注:人已經被知識與價值建構得開始對故鄉陌生,因為已經沒有對話的伙伴與空間了】。與此同時,返鄉路上的辛苦,正變得越來越難以忍受。
三、故鄉即“黑暗”
雖然在南昌待了四年,但我承認自己并沒有真正進入到這座城市里。當時擁擠的225路和混亂的交通,令人生厭。只有每次返鄉去車站時,我才愿意忍受這種痛苦。我在自成體系的校園里度過了大部分時間。現在想想,對南昌城市的主動疏遠,主要還是與自己當時不適應甚至有些害怕城市有關。畢竟,我在故鄉所擅長的一切,都無法直接用到城市里。我甚至連著名的滕王閣都沒去看一看【編者注:如今回想過往經歷,能夠證明人一旦發現被建構的知識與價值等東西恰恰證明自己的能力和條件的不足時,過中內在沖突就難以避免,進而產生排斥感】。
2011年,大學畢業后,一個人拖著行李箱來到上海讀研。上海城市衛生整潔的街面,擁擠但有序的交通,讓我感到很放松。依然記得,我是邁著輕快而堅定的步伐,充滿一種不知哪里來的信心,走向學校的。這一階段,我的閱讀范圍增大了,接觸了許多鄉村發展方面的文獻。同時,開始認真地觀察和體驗城市,甚至多次跟著老師們去上海的基層調研。再后來繼續在上海讀博,并出國在美國待了一年。這個時候,當再回想故鄉或是回到故鄉時,我已經無法不去使用一種研究者,或是旁觀者和批判者的視角了。他鄉的好,令故鄉的差顯得更加可惡和難以忍受。就像艾米莉·狄金森所說,“我本可以容忍黑暗,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然而陽光已使我的荒涼,成為更新的荒涼。”
對于從落后農村走入發達城市的人來說,真正適應城市是一個緩慢且痛苦的過程,要從身上拔除一些舊東西,再花力氣種上一些新東西。當越走近城市,我就越想改變故鄉。自私地講,我想讓故鄉變得“好”一些,更符合自己的評價標準一些,至少要更適合現在的自己一些。每當回到阜陽,看到火車站旁邊明目張膽地聯排開著各種假冒飯店,假冒的淮南羊肉湯、太和板面,我都有一種很無奈的憤怒。
當然,故鄉的壞,卻也只能自己說。一聽到別人說起故鄉的壞,總還是要上去理論幾句。總的來說,故鄉慢慢變成了面目可憎、不思進取的所在。每次返鄉都如同例行公事。自己也越來越像一個矯情和挑剔的過客。甚至,直把他鄉認作心靈上的故鄉。
四、故鄉漸遠又漸近
從12歲上初中到現在,我的絕大部分時間是在校園象牙塔里度過的,學校與師友是我的日常保護殼,總是能夠給我最好的保護和幫助。除了童年,我實際上一直離故鄉很“遠”。關于故鄉的記憶,要么太早太不完整了(停留在童年里),要么太零碎太過主觀了(以過客身份)。似乎好些年沒有在故鄉真正地生活了。
去年六月份的一次事件,讓我重新接觸和認識了故鄉,也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我的故鄉觀念。那天下午,父親在家突然頭痛、昏厥,被鄉人叫車送往縣城醫院。母親晚上給我打電話,我聽出了病情的嚴重和母親的不知所措。次日一早我即坐飛機到阜陽機場,又跟不打表的出租車司機協商花180元到縣醫院。這里有個插曲,我跟司機聊了一路,到目的地后,估計是有所愧疚,他竟然不好意思地說,“價錢跟你要的有點高了”。倒是我安慰他,我們都是靠提供服務掙錢,打車服務我很滿意,價格沒問題。
父親的病被診斷為蛛網膜下腔出血,這是一種很危險的腦部出血疾病。在同幾位醫生詳細交流(我提前上網查資料,做了些功課)和評估風險之后,我決定就在縣醫院治療。以下幾點也改變了我對縣城醫院的看法:這幾位醫生都很年輕,有的和我年齡差不多,交流起來我能夠初步判斷出他們的專業水平還不錯;縣城人口眾多,該科室在治療這種病癥方面積累了比較豐富的臨床經驗;縣醫院的檢測與治療儀器也都是標準化的、最新的,唯一的問題是在腦血管造影檢查和治療時需要省里的專家來操刀,而“醫聯體”機制(共享安徽省重點醫院的專家資源,這些專家以定期或預約的方式來縣城醫院診療)恰恰解決了這個問題。經安徽省立醫院的專家最終診治發現,父親的發病原因既非顱內動脈瘤,也非腦血管畸形或高血壓壓迫所致,屬于不常見的“出血原因不明”,算是最好的結果了,等出血被自然完全吸收后就可以出院了。我陪母親待了一周后就回到了上海,父親又住了一兩周出院了。
父親的生病住院,無限拉近了我和故鄉的距離。這次是我真正長大后,和故鄉最近距離的接觸。這些年習慣以外在者的身份去看待故鄉,甚至抱著很多的偏見和不理解。這次在故鄉醫院里,我看到了醫生的專業素養和對生命的珍視,哥哥對已出嫁外地的患病妹妹的無怨付出,病人家屬之間的相互鼓勵與幫助,很是感動。在故鄉,和在別處一樣,生命以及圍繞生命而展開的生活,都是最根本的,都是最重要的。我心懷感激地離開故鄉。
盡管,在那里,一些農民還不知道如何乘坐醫院的電梯,醫院門口繼續上演著小攤販和城管的捉迷藏游戲,旁邊的小酒店還是會看人要價。這些看起來似乎也并沒有以前那么可憎,反倒有些可愛。我相信在故鄉人的共同努力下,故鄉會變得越來越好。未來有機會,自己也會為故鄉貢獻一份力氣。
走得越遠,故鄉就變得越大。她最開始是一座房子,一個村莊,再后來是一個小鎮,一個城市,一個省份,一個國家。故鄉贈予我生命,故鄉人助我成長。不管眼中的故鄉如何變化,我心中的偉大故鄉一直都在。小時候,我總喜歡和月亮玩游戲。現在覺得,故鄉就像夜晚那輪懸掛在高空的獨一無二的月亮,當你正面走向她時,她步步后退,不愿離你太近,只愿與你遠遠地對望;而當你背著她向前走時,她會緊緊地跟著你,照亮你前行的路。
(作者系復旦大學國際關系與公共事務學院行政管理專業博士生)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唐家弄潮兒(微信公眾號原創)2018-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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