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故鄉行,夜深萬家燈。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故園無此聲。
過年那幾天,往日寂靜的村落變的喧鬧起來,村落的天空驀然多了幾縷炊煙,故鄉的色彩也從單調變得多彩。幾日的喧囂過后,當炊煙散盡,村莊又歸于平靜。往日人頭攢動的村落人去樓空,很多人踏上外出打工的歸途,背后是父母凝望的眼神,還有愛人和孩子守望的身影。
回到村里,有一個很大的感覺就是,時代的天幕變了,故園也變了。從繁華喧鬧的都市,回到生于斯、長于斯的村落,從工業社會的關系結構,走向農業社會的關系結構,從一個時間和空間脫離,走向另一個重構的時間和空間,時間總是變的那么短暫。猛然間發現,故鄉已然變了模樣,沒有田園牧歌,沒有柳暗花明,多了幾分機器的轟鳴聲和一股濃濃的銅臭味!童年時代的美好場景只能在回憶里重現,見到兒時的同伴,會拿出來咀嚼一番。現在對故鄉的認知,變的熟悉而又陌生,只因曾經的故園,漸行漸遠。。。
游子求學,故鄉從此只有冬夏,再無春秋。從出生到小學畢業,都是在那座村莊里長大,腦海中常常徘徊著村莊的模樣,那里有只顧貪玩被父親嚴厲訓斥的厚重聲,那里有母親喊你回家吃飯的吆喝聲,有同伴們玩耍時,天真爛漫的嬉笑聲,這些聲音總是在記憶力回蕩,美好而溫馨。小時候,天天盼望著自己快點長大,可是長大了,卻又幻想著能回到童年。后來,終于長大了,從小學六年級畢業,那時還是12歲的懵懂少年,背井離鄉,去很遠的鎮里求學,每隔一個月回一次家,上高中和大學時,回家的次數更少,所以對家鄉村落的記憶大多留在童年時候和上學時期的寒暑假。每次寒暑假回家,熟悉的地方就會少一點,那是我僅有的根和值得留戀的地方。當根逐漸淹沒在洶涌而來的大潮中,消失不見時,我們才會慢慢懂得什么是濃濃的鄉愁。
村落的那方水土、鄉親的勞作和親情又是我們認識世界和深入生命記憶的最初和開始。
熟悉而又陌生的村落
項城市,我的家鄉,豫東南的一座小縣城,因生產味精和民國總統袁世凱的緣故,而聞名于世。這座古老的縣城還有“中國建設工程防水之鄉”、“中國建筑防水之都”的稱號。村子所在的鎮位于我們縣的中部,因生產皮革,被稱為“中原皮都”,也因此與蓮花味精并稱為我們縣的三大支柱產業之一,這三大支柱產業是我們縣的納稅大戶,也是我們縣擺脫貧困縣的重要推動力量,但是也是三個污染非常嚴重的產業,常會被《焦點訪談》光顧。當時的家鄉人不得不面臨的一個抉擇,是要百萬人民的生計,還是要綠水青山的環境。作為一個轉型中的農業大縣,沒有山沒有水,沒有豐富的礦產資源,也沒有秀麗旅游資源可開發,只有一望無際的平原和遼闊的莊稼田,當時擺在家鄉人面前的就是一個大大的“窮”字。當時也只能發揮縣域特色,以糧食為原料生產味精。按斯科特的觀點說,生存倫理根植于農業社會的經濟實踐和社會交易中,在社會控制的資源范圍內,要保證所有人都得到起碼的生存條件,在這一意義上的平等主義要求一切人都能生存,而不是一切人完全平等。因此評價一項制度是否公平的標準就是能否提供基本的生存需要,也是現在社會所提倡的“以人為本”。溫飽是解決了,卻犧牲了環境。記得在縣城上高中時,味精廠就在我們學校2公里的地方,味精廠排出的酸性氣體嗆得人非常難受,鼻子酸酸的,嗆得人直流眼淚。
人類對大自然做了些什么,大自然也會以什么樣的東西回饋給人類。隨著國家對環境保護的不斷重視,對污染企業加大治理力度。我們縣也關停了一些重污染企業,多是一些小型的鄉鎮企業。我們鎮的很多皮革廠被強制關閉,然而,支撐全縣經濟的味精廠卻巋然不動,但是要進行轉型升級,并且要對排放物進行處理。隨之而起的是一些制鞋廠、制藥廠、服裝廠,當然一些房地產開發商在政府的默許下搞城市擴張,也是搞得轟轟烈烈。春節后,去了幾次縣城,城鄉結合部,一棟棟高樓拔地而起,城市擴張來勢洶洶,高樓映襯下的農村,猶如大軍壓境,農村仿佛在機器轟鳴聲中,會瞬間灰飛煙滅。讓人欣慰的是,城里的空氣不再刺鼻難聞,改善了很多,那是一種久違的清新。。。
我們村位于我們鎮的最南邊,與另一個鄉鎮交界,是一個離縣城很遠的小村落,那里離城市化似乎很遙遠。我們村屬于一個自然村,沿著一條公路東西方向展開,在村子的南邊,是一條與另一個鄉鎮的界河,村子的北邊全是農田。村民的房子整齊的分布在公路的兩邊,并且都有三米寬的胡同,每個胡同里都有五、六家村民,全村共有70多戶。村子雖小,但五臟俱全,我們村有三家小型的超市,一個村級衛生院,還有一個嗩吶隊和花轎隊。一個村落不僅是一個以土地為載體的自然體,也是一個經濟生產單位。我們村保留了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稱呼——生產隊。本村分為兩個生產隊,而生產隊又帶有鮮明的宗族血親關系。本族族人屬于南隊,也就是我這個門子里的人,多居住在村子的南邊,全部為陳姓;另一個宗族的屬于北隊,是另一個門子里的人,多居住在村子的北邊,多為陳姓,有幾家遷來的王姓。
在一個村莊內,不僅被道路、河流、胡同、院墻等有形的分割線分隔開,而且還存在著宗派、鄰里關系和親屬紐帶這些無形的分割線分隔著。依然記得,以前,在村子的東頭,樹立有一個記載本村歷史的石碑,上面寫著:清嘉慶年間,陳姓祖先由北方南遷于此,于公元1999年六月。仔細算算,我們村也有200多年的歷史。去年回家,還特意去找那個石碑,發現石碑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記載修路捐款的功德碑,我還特意問了問石碑周邊的幾家住戶,這幾家也是常年在外打工,很少在家,他們也表示不知道。從那以后,再也找不到那個記載本村歷史的石碑,或許,它已經被埋在塵土里,或者,埋在那條水泥路下。但愿它有一個好的歸處,不被遺忘。
其實,全村人有一個共同的祖先,全村陳姓的祖墳位于村子南邊靠河的地方,是一個三米多高的大土堆,周邊按差序格局依次排列著各家宗族分支。這個地方也是兒時同伴們玩耍的娛樂場,從高高的墳尖滑下,再爬上爬下。這座祖墳,就在我家西北方向五米的地方,村里人都有祖先崇拜的傳統,所以村里人常開玩笑說,我們弟兄三個都能考上大學生,是祖墳上冒煙了,是祖爺爺罩著的。從爺爺的父輩開始,宗族分為兩支,也就依次從祖墳遷出,就形成了今天兩個門子里的宗族結構。
常聽老一輩人講村子的歷史和復雜的社會關系結構,講的也是門門清楚。全國解放時,村里有兩家地主,全村的土地都是這兩家地主的,土改之后,這兩家地主都被改造成勞動群眾,務農生產。村里還曾經出過一個土匪,曾經橫行鄉里,無惡不作,后來被逮到槍斃了,就埋在村中間那座橋的橋底下。雖說這家祖上劣跡斑斑,遭人唾棄,但是兒孫爭氣,有出息。兩個孫子都考上了大學,大孫子考上中國科技大學,現在是中科大一名副教授,另一個孫子考上中國農業大學,現在在汕頭一家國企上班。現在,他們家是全村人教育自家孩子的好榜樣,常聽他們說落自己孩子,當然就是別人家的孩子“那家誰誰誰弟兄兩好好學習考上了名牌大學”。不得不感嘆,不同的時代造就了兩代人不同的命運和不同的人生軌跡。
時代如此如此,我只想,再現記憶中的故鄉生活,重溫苦難之上的美好與溫馨。
村落,作為現代人的原始寄托而存在,離不去,撒不開!或許有人嘴上會說再也不想回到那個讓人牽掛的村落,可是心里卻總是惦記著那片土地,因為那里有親人和美好的回憶。回家,是為了能找到家的歸屬感,不再像浮萍般到處漂泊,而外出打工,走向社會,是為了能獲得社會的認可,獲得出人頭地、衣錦還鄉的榮耀。本村村民大多通過勤勞過上了富裕的生活,青壯年勞力大多外出打工,主要從事防水、裝修等建筑行業,還有一些去了南方的電子廠、服裝廠打工。剩下的多是老人、婦女和小孩,在家務農。對年輕人來說,外出打工和回家過年,就像一個輪回,來來回回,周而復始。
其實,農民所求的“福”,很簡單:有衣穿、有口飯、有塊田。最近幾年,村里人普遍擔心自家的承包地會被國家收回,轉包給種地的大企業,因為他們擔心土地一旦被收回,也就意味著自己作為一個農民面臨著“失業”,無田可種,無事可做,自己又沒有一技之長,外出打工也沒有企業愿意收。再加上,最近幾年,國家的經濟形勢又不好,外出又不能找到一份體面的工作,處于一種出不去、又怕回不來的尷尬境地。其實,仔細想想,務農也可看作是農村剩余勞動力的一種間接就業形式,并且在農活中也能找到豐收時的成就感和作為農民的人生意義。反過來說,如果大量的農村剩余勞動力在城里找不到體面的工作,農村又回不去,游走在城鄉結合部,對于社會的穩定來說,是一個很大的隱患。
炎熱的夏天,是收獲的季節。每到麥子收割下來后,村民都會相互比較誰家的糧食打的最多,打的最多的村民會傳遍十里八鄉,那種榮耀感也促使村民在管理麥田上不敢懈怠,如果誰家的地里長滿了草,糧食打得少,就會被村里人嘲笑說“這家人真懶”。農民微不足道的尊嚴,構成了他們意識世界的核心內容。這也是關系到自家面子上的問題,糧食產的多,臉上有光,有面子,糧食產的少,丟人沒面子。正是這種在相互比較中獲得的榮辱感,也促使村民舍得花時間和精力去管理經營那片土地,除此之外,從中感知到的人生意義也是很重要的。這樣精耕細作下的土地產出的糧食,并不比大型農場式的承包地產出的少。
并不意外的是,雖然村里種田的大多是老人、婦女,但是村里人也都比較樂意種田,因為他們都認識到現在務農比以前輕松多了,田間地頭就有收購糧食的,糧食收割下來,直接就可以過稱賣掉。去年,村里新修了條4米寬的水泥路,并且完善了水利基礎設施,田間地頭剛安裝了自動化的灌溉設施,村民通過充值刷卡就可以灌溉農田。聽老一輩人講,以前種田,從麥子成熟,到顆粒歸倉,中間還要打場、曬場等好幾道程序,需要耗時一個多月,中間還特別擔心下雨。現在省時省力多了,快的2天,慢的5天,就完事。就這樣,時間上的壓縮,也就為外出打工提供了空間,正是以時間換空間。外出打工的青年人也會常打電話回家,過問家里有沒有下雨,莊稼長的怎么樣,孩子上學怎么樣,他們雖身在異鄉,心里滿滿的都是對故鄉里那人和那塊田的惦念。
這幾年,村莊里又多了一些新興的東西——小廠房。這些大多是打工富裕后的一些村民,做的一些小本代工生意,多是加工一些小物件,比如寵物裝飾品、室內裝飾品、還有一些婚慶用的氣球等等。這也充分利用了農閑時的剩余廉價勞動力,并且這些物件也可以帶回家加工,加工成品后按件領工資,一天也能掙個二三十塊錢。
久遠的鄉村文化
在童年的記憶中和后來與許多鄉里人的談話里,能夠聽得出,家鄉人對山水田土的位置走向十分講究,牽扯到婚喪嫁娶的時辰和動土都有許多規矩。從鄉里人口中的文雅用詞中,能體會到文化的久遠。農民經濟上的富足并沒有給農民帶來精神上的富足,恰恰相反,反而卻是精神文化上的荒蕪。過年時,打撲克、打麻將是最常見的娛樂項目,很少有公共娛樂活動,平時的文化娛樂更少。
關于傳統文化習俗,就是在每年的陰歷三月十五,會有一個重要的祭祀活動。本行政村有一座“三王廟”,據說供奉著天上的三位王爺,每年的陰歷三月十五是三王爺的祭日,村里有幾個巫師會組織一些祭拜活動,當然,村里上了年紀的老人特別相信這個,會在那一天去廟里燒香、燒紙許愿或者還愿,也多是禱告風調雨順、子女平安、多多從善。當然,村里也會撥款舉行一些活動,請來一個戲班子搭臺唱戲,連唱15天,如果在那幾天誰家有了大喜事,可以自愿捐款,延長唱戲的時間。在那幾天,會看到很多老人和小孩,很少看到年輕人的身影。老人獲得了精神上的娛樂,小孩也跟著爺爺奶奶去湊熱鬧。這些都可以看作是一種信仰吧,這種虔誠的信仰成了那些老人強大的精神支撐。在我們村,很少聽說,有老人自殺的問題,過年回家倒是聽說村里的一個婦女因為嫌棄丈夫家窮,和公公吵架,一氣之下喝農藥自殺的情況。也常常在想,或許是兩種不同的價值信仰追求,產生了兩種不同的人生軌跡吧。不管是科學也好,迷信也罷,上了年紀的老人最怕的就是精神上的荒蕪和無助,通過這種方式,來尋找自己的精神寄托,也未必不是好事。
說到文化,最有名的就是那三大件了:古墓、花轎和嗩吶。說起村里的那座古墓,是一個三米深的墓穴,坐落在村子南邊的河流旁邊,風水確實挺好的。聽村里老人講,發現這座古墓,還是四十年前的事,本族一位堂叔在河邊捕捉一條蛇時,蛇鉆進一個洞穴,最后挖那個洞穴時,越挖越大,整個墓室就被挖出來了。聽人說,墓室里是一位將軍,有一身盔甲,一把古劍,還有珠寶、銀錢若干。當時也是驚動了很多人,別的鎮的、甚至外縣的人也過來觀看。最后,村里人報了警,文物局的人把文物收走了。最后的最后,村里人傳言說,文物被一個騙子騙走了,沒能走進博物館,不能供后人瞻仰。
村里僅有的兩個傳統文化——花轎和嗩吶,也面臨著逐漸消亡的境地。年輕人很少愿意傳承這份祖先以此為生的手藝。有時常常會想一個問題:從計劃生育開始的那一代,已經長大成人,獨生子女居多,家里對這些90和00后很是嬌生慣養,所以父母從來不讓他們下到田地從事農活,導致現在很多的農村孩子不會干農活,他們也不愿意干農活,他們心滿意足的享受著城里的生活。然而,這些孩子禁不住誘惑,早早的輟學外出打工,沒有技術,多是做一些體力活。他們向往城市里的生活,卻沒有掌握進入城市的本領、渠道,也很難在城市建立起他們發展的社會關系。從十六七歲開始漂泊在城市的各個角落去打工,像候鳥一樣遷徙。當他們到五十多歲時,體力衰退,去城里,進不去,沒有技能,無法安身立命;回農村,自小父母沒有教他們種地的技能,又不會種地。他們的一生常常經歷著這樣的軌跡:打工掙錢、蓋房子、娶妻生子;再打工,為兒子掙錢蓋房子、娶妻生子、抱孫子。。。日復一日的循環往復,終此一生。若是兒孫孝順,還好!若是不孝,就是一個大寫的悲劇。
故鄉似乎不再是童年時的故鄉,今天的故鄉依然偏遠,而且更加深重。故鄉的自然風貌尚能使我們回憶起久遠的生活,常常在想,今天土地上的原住民將走向何處,他們能否找到精神寄托和家園歸屬,擺在面前的還是一個大大的問號。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新鄉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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