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磊光的返鄉筆記曾在上一個春節引發熱烈反響。這一年,他又在幾次返鄉之間,積攢下好多觀察。
“非正常死亡”就是其中格外沉重的一個話題。從中我們可以看到,在城鎮化進程中,鄉村抵御風險的能力在下降:倘若有一些人際的支持,有一些安全生產的規范,一些社會保障能及時跟上,一些狀況就不會以如此慘烈的方式發生;比如,鄰里之間可以幫忙看小孩,使用者可以更好地操作現代化的機器,鄉人不致于被騙到黑工廠,在遇到大病時能得到更及時的救助。
或許,鄉村本身就是一個沉重的話題。
1
人到底有沒有命,誰也說不清。但有些人就是死得那么蹊蹺,仿佛在劫難逃,不禁讓人懷疑隱隱之中真的有一個叫做“命”的東西。
我要說的是我姨舅的故事。
姨舅就是我母親的親姐。是個老實人,極為勤勞,大半輩子在貧寒中度過。終于等到幾個孩子長大成人,成家立業了,姨舅的日子才慢慢好起來。孫輩兒女各一,學習成績特別好,姨舅也最疼愛他們。每到他們放假回家,姨舅就要到李家樓或者翻山越嶺,去山那邊的嚴家畈稱些新鮮肉燉給他們吃。雖然我表姐和表姐夫十多年來一直在外打工,但因為有姨舅的疼愛,兩個孩子也就并不像別的留守兒童那樣孤獨、自閉。
那一天照樣是兩個孩子放假回家,照樣要給他們稱些肉。不過,不是去的李家樓,也不是嚴家畈,去的是隔壁塆子,隔壁塆子有人殺了一頭自家養的土豬。土豬肉好吃,最為緊俏。姨舅走路,落腳力度向來很大,泥土路都會踩得“咚——咚——咚”地響。那一天剛走到賣肉那家屋旁,一條老狗沖出來,朝著她的腿便是重重一口,出了血。姨舅到底是個老實人,平時種田砍柴拾桐子,手上腿上被劃開、流血,是常有的事,也就沒有把放在心上。把肉買回家,孫子和孫女得知奶奶被狗咬了,就說,一定要趕快去打狂犬疫苗。于是兩個孩子去找狗的主人,要求賠償,主人給了幾百塊錢的疫苗費。
狗主人說:“也是怪事,這條狗養了十幾年都沒有咬過人,今天卻傷人了!”
疫苗是在李家樓衛生所打的。打第三針的時候,需要與第二針間隔一周,偏偏姨舅算錯了時間,提前一天就出發了。——姨舅沒有讀過書,最簡單的算法也還是算錯了。從家里走到大隊部,正碰上長塘坳開糧食加工坊的青年師傅用三輪車拉谷子。大隊部從前本有糧食加工坊,后來房屋垮塌了,村里人只好到十里外的李家樓甚至更遠的長塘坳加工糧食。為了搶生意,也為了村民的方便,長塘坳的師傅就親自開著小三輪車下鄉幫村民運糧食。三輪車上坐著幾個要去長塘坳打米的村民,姨舅也正好搭上了這趟便車。——插句題外話。今年五月,聽M縣的一個親戚講,他們塆子只有兩三戶人家種小麥。這個塆子有一兩千人,比好多村子都大得多。為什么不種了呢?她脫口而答:因為附近已經找不到小麥加工坊,得到臨近的鄉鎮宋埠去加工,于是大家干脆買面粉吃。
事情就是這樣趕巧,三輪車行駛到李家樓衛生所時,師傅完全忘記了有人要下車,姨舅大聲喊停車,機器轟鳴,他也沒有聽到。三輪車往前跑了一兩百米,姨舅就急了。突然,三輪車的速度減下來,姨舅以為要停車了,趴著車沿急匆匆往下滑。偏偏不是停車,而是那段路不好,三輪車減速了,又突然加速……反正就是這樣,姨舅被甩出去了。大概是腦袋先著了地。送到醫院,醫生打開頭顱,說是摔碎了,做不了手術。
姨舅就這樣死了。
2
湖北羅田縣大霧山村山坳里的梯田。
山那邊的村子過來一個人,對塆里的楚池爺說了一件異事。
去年臘月十七那天,天氣不是很好,陰沉沉的。他從家里出來,到大霧山村幫朋友閉窯——炭燒到一定的時候,就要扣住風門,不然就會燒化。走到王家塆東頭的山崗上,見到一棵樹上掛著一件衣服。走近一看,卻是一個人,吊在樹上。樹枝離地也并不高。他連忙去解繩子,卻怎么也解不開。看到那人吐著舌頭,身體已僵硬,嚇了一跳,想到還要閉窯,就匆匆離去了。等到他回來,卻并沒有那個人,倒是那根樹枝不見了。地上丟著四五個煙頭,還落下一個黑袋子,袋子里有一包沒有抽完的煙。
雖然是在我們塆子附近發生的事情,在此之前卻沒有任何一個人聽說過。大家不禁懷疑起這件事的真實性。但據我們所知,講這個故事的人是一個正常人,而且老實,不大像會說假話的樣子。
也許還有這樣一種可能:的確有人自殺了,但是他的家人很快找到他,將他搬走了。——那條山路,從前是通往大人沖村的必經之道,但現在雜草從事,幾乎無人行走了,發生這樣的事也不是沒有可能。
3
“河下”有人經營水泥磚廠,出了事。水泥磚,媒體上稱為“空心磚”,當地農民叫它水泥磚。一塊水泥磚所占面積大,相比灰砂磚,價格還要便宜,而且碼起來也要快很多,因而水泥磚在鄉下就很受歡迎。農民做房子,往往第一層用灰砂磚,第二三層用水泥磚,這樣就節約了成本,也節約了砌墻的時間。
雖說是一家磚廠,其實除了主人夫妻倆,請來的幫工只有一個。活兒自然是辛苦的。但在鄉下能找到一件收入不錯的事情,已經十分不容易了。這天,像往日一樣,幫工在凌晨四點多就開工作業,但也許是頭幾天太累,或者是天氣太熱,晚上沒有睡好,反正這個幫工幾乎沒有警覺,就已經掉進攪拌機,頭顱一下子就被攪掉了。
私下里達成協議,賠了22萬。
主人接手這個小廠還不到兩年,一下子就玩完了。據說早在主人接手這臺機器之前,就已經掉進過一個人,由于當時攪拌機中有料,掉進去的人用力一撐,就從中跳了出來。
4
“返鄉博士”王磊光家院子外的村景。
媽說:河那邊銀的女兒過兩天就要出嫁了,嫁得很遠。
我們兩個塆子,一個在河這邊,一個在河那邊。我卻只認得銀,對于她的女兒,從前一定見過,卻因為不常在家,也就完全沒有印象。但想不到,銀的女兒已經長到出嫁的年齡了。
媽說:銀是在去年下半年死的。
我嚇了一跳。
媽說:銀在縣城里收廢紙殼子,生意不錯,就請了一個人幫忙。兩千四百斤紙殼子,碼得很高,突然傾斜,眼看就要倒下來,銀趕忙去拉幫忙的那個人,結果紙殼子像一座山崩塌,全砸在銀身上,一下子她就斷了氣息。那個幫工也砸斷了腿骨。
我覺得十分憂傷。記得我還是孩子的時候,在河邊下粘網捕魚,冬平哥就帶著一個姑娘在河邊玩,姑娘家據說離我們這里很遠,大約上百里。在我小時候的概念里,一百里是個無比遙遠的距離啊。我家離縣城四十里路,那時候三輪車在泥土路上行駛差不多要兩個小時。大家說,她叫銀。銀卷起褲腿,下到河里幫我摘魚,每摘下一條就歡喜得大笑。現在想來,那正是天真爛漫的樣子。
后來銀又和冬平哥在村里開雜貨店。我考上大學那年在她的店里歇陰,她指著墻上的一幅畫給我們看,說是她侄兒畫的。依然是那樣爽朗。
除此外,好像再沒有同她打過交道了。誰想到呢,在縣城做一點糊口的小生意,卻一下子把全部身家性命都搭了進去。說沒就沒了。
5
每到夏天,孩子的慘劇就多起來。每年暑假回家,常聽到周邊人講這些故事。或許也不排除有以訛傳訛的成分。
一位母親帶著孩子去看別人打麻將,看得入迷,過了好久才突然想起孩子,發現早不在身邊,最后在一口淺塘里找到了孩子的尸體。
一個小孩的父母都到外面打工去了,只有奶奶帶著他。奶奶很細心,就是上茅廁也把孩子帶在身邊。奶奶從茅廁出來,發現孩子不見了,四處找,最后在茅坑里才找到他……
類似的故事很多。有人帶著孩子上山做農活,把孩子丟在地里,最后發現孩子被野物咬死了;孩子在搖籃里睡著了,饑餓的“豬婆”(母豬)撞開大門,拱翻搖籃,將孩子撕扯著吃了……
據說這個故事也是真實的。這個故事更加觸目驚心,是這樣的:她背著一歲多的兒子到田里倒菜籽。午后的太陽照得田里亮晶晶地閃。田邊有一棵小樹,她手腳并用,把樹下的雜草枯枝都搬到一邊,把蟲子也趕走了。然后把兒子放在樹下。兒子睡著了,一件大衣服覆蓋著他。
她忙著倒菜籽,又黑又亮的菜籽兒嘩嘩地響,像春雨落滿床單。她忙得滿頭大汗。干枯的油菜秸已經碼了一堆。她聽到兒子嗯嗯嗯了幾聲,回頭就看到大太陽已經照過來了,正落在兒子的臉上。她看了看蓬起的油菜秸,直起身子擦了擦汗。心里頓時來了氣:丈夫在外頭打工,已半年沒有寄錢回來;婆婆倒是有一個,跟著老大過,不給其他兒子帶孩子。她彎下腰去,在油菜秸堆里挖了一個洞,然后走到小樹下抱回兒子,把他塞在了油菜秸里。太陽照不到他了。
她把田埂上的油菜一抱一抱地搬過來,把菜籽兒倒在舊床單上。不久身邊就堆滿了秸稈,便卷起被單往邊上挪一挪。很快,空出的地方也被秸稈占滿了。等到菜籽兒在床單上隆起的時候,就要將它們倒進蛇皮袋子里。
太陽什么時候已經下去了,風起來了。天上有了黑黑的云,似乎要下雨了。風吹著山上的樹嘩啦啦地響,好像雨真的就要來了。她有些焦急,動作也越來越快。秸稈在身邊碼了一大堆,越碼越高。
天黑的時候,一大片田的菜籽終于倒完了。她把菜籽搬到田埂上,有些沉。然后又回去把秸稈往一起攏了攏,掏出打火機,點著了。她愣愣地望著一大片田野,火光噼噼啪啪地響,大股大股的濃煙扶搖直上。
她掂了掂蛇皮袋子,怕有六七十斤呢。她又把蛇皮袋子放在肩上試了試。
她突然叫起來:孩子,我的孩子啊!
她驚恐的眼里只有火海一片,頭發也像濃煙般豎起來。蛇皮袋子落在地上,又黑又亮的菜籽潑兒出來,散在田埂上,瀉到了田里。
6
那天在李家樓碰到我外公本家的朱外婆,她一臉焦慮,說是要到李家咀找陰陽先生查一查。朱外婆對我說:“光啊,我家出了一件大事,真是不走運啊。我住的那個平房你記得吧,今年拆了做樓房,隔壁塆的一個老實人,我們也沒有找他,他主動過來幫工,一樓‘倒頂’(用水泥灌制屋頂)的時候,他從上面落下來,一頭栽在地上。馬上就送到了醫院搶救,已經住了好幾天還沒有醒……”朱外婆沒有生育,兒子是從本家過繼來的,生了兩個孫子。朱外婆很疼愛孫子。孫子大了,將來要各自成家立業,朱外婆想著家里只有一棟樓房,還缺一棟,就決心再做一棟,便把自己和老伴住的平房拆了,為孫子蓋樓房。
過了些日子,就聽說這個老實人死了。這個老實人,媳婦是個殘疾,吃低保,唯一的女兒在外面打工,結識了個外省青年,嫁了過去。出了這么大的事,一下子讓朱外婆家陷入困頓。本來就不是有錢人。要是有錢人,何至于樓房拖到現在才建呢?
接下來就是賠償的問題了。
據說由村里出面協調,在賠償了數萬元的住院費和醫藥費之外,另賠了20多萬。目前已支付了8萬塊的現金,剩下的錢分五年給清。這筆錢,不僅包括死者的賠償,也包括死者妻子終生的生活賠償。
聽說錢是朱外婆的兒子兒媳出的。他們把樓房建起來,簡單地搞了粉刷,就立刻外出打工去了。
7
“返鄉博士”王磊光講述他眼中的家鄉。
8月23日剛回到家,便聽說下周塆的周林紅死了。民政部門給他家發了3000塊錢作為安葬費。錢要走程序,還沒有到位。周林紅的喪葬用品都是從商店里賒來的。周林紅和父親相依為命,現在他死了,不再成為老父親的負擔,但他父親從此卻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了。
說起來,周林紅也是我的小學同學,但我又不確定我們是否真的同過班。記憶中的周林紅仿佛讀了很多個一二年級,讀完小學就沒有再讀了,而我們卻一直順利地讀上去,也就很快將他忘記了。我現在記得最深的就是大家喊他“大頭,大頭”,喊多了,他會紅著臉從地上抓起瓦片或小石頭砸人。有些孩子欺負他,推他一把,他就在平地上轉圈,但終于沒有摔倒。后來周鋒剛告訴我,林紅勉強讀到了小學畢業。
我讀到初中后,很少再見到林紅了。但常會聽周圍人說起他的故事。比如有一年他跟著親戚在外打棉絮,掙了點錢,回家就買幾十塊錢一包的煙,碰到熟人,老遠就散——手指一彈煙盒子,煙就蹦了出來,一看就是個老煙槍。細哥看到他天天往李家樓跑,稱大塊的肉,就問:“林紅,今年搞到點錢了吧?”“搞到了。搞到了幾萬塊。”言語間充滿了自豪。臘月底細哥用摩托拉了幾條草魚到下周塆賣,周林紅買下了最大的一條,還不停地勸別人買,“怎么不買?過年就要吃大魚……沒有錢?你買,我先跟你墊上……”
后來某一年,又聽說周林紅走丟了。同樣是在外打棉絮,不聽話,自己跑了出去,就沒有回來,把帶他的人急死了。反正是兩年沒有音信。大家都以為他死在了外頭,結果他又突然跑了回來。兩年間他到底干什么去了,說是進入了傳銷組織,又說他進的不是傳銷組織,而是黑工地,老板只供吃喝不給錢,最后他偷走一輛小推車賣了一點錢作為盤纏,就這樣逃了回來。其實真實情況是這樣的:林紅的本家兄弟鋒剛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是湖南高速路某服務區一位警察打過來的,周林紅就在他身邊,身無分文。鋒剛立刻給警察匯去500塊錢轉給林紅。警察還為林紅買了幾十塊錢吃的東西,把他送上了回湖北的車。原來他是被一家黑工廠關了兩年,又突然被放出來——因為當時山西黑磚窯事發,全國都在清理。到底是在哪個省,在什么地方,林紅說話顛三倒四,怎么也說不清楚。
今年上半年,細哥和寶林哥到縣城辦事,在街上碰到林紅邊走邊罵:“做人真要不得啊,搶老子的錢……”細哥他們停下摩托,問林紅出了什么事,他一把抓住寶林哥的摩托,說是要去派出所報案:一輛出租車司機搶了他的錢。搶了一百塊。林紅還堅決說他記得車牌號。這時一輛出租車在他們附近停下,林紅就說:就是這輛車搶了我的錢!司機把林紅痛罵了一頓,林紅反過來向那人道歉,說自己認錯了人。到底有沒有被搶,還是林紅自己發了昏,細哥和寶林哥也分辨不清。此時正是林紅發病的前期,人又黑又瘦,臉上蒙著一層油。
就在兩個月前,周林紅住院之初,他的堂兄弟——周鋒利和鋒剛就多次同我說起他的情況。微信上還存著我們的聊天記錄:
6月16日晚——
鋒剛:認識縣殘聯的周理事長嗎?
我:認識,有過兩次交往。
鋒剛:有個事你方便給他發個短信嗎?我塆的周紅林還記得吧?他先天腦積水,發育不良,弱智,有三級殘疾證。跟人在外面打棉絮,基本每年都是混口飯吃。又抽煙喝酒,習慣很不好,中間還在外流浪了兩年,身體徹底搞垮了。現患了尿毒癥,住院治療。他爸71歲了,吃低保,能借的都借了,現在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了。我爸這幾天找民政部門,想幫林紅也搞個低保。民政辦王主任說:根據現狀,如能將周林紅的三級殘疾升級為二級殘疾,每個月就有幾十塊錢的補助。今天下午,王主任為這事去了殘聯,周理事長讓先寫申請交上去。事情很緊急,你也幫忙發個短信推一下吧。如符合政策,看周理事長能否幫忙通融救難?
根據鋒剛的微信,我重新編寫了一條信息給殘聯的理事長。
周理事長很快回復,答應全力幫助。
鋒剛說:林紅現在住院的錢還是我爸和我哥給的,但是他這個病不是一點錢就治得了。我們還是想爭取點救助。去年他爸生病,幸虧前年為他申請到了低保,報銷了大部分。這次我爸幫他跑了幾天,實在沒有辦法,就看能不能通過一些政策,多報銷點醫藥費。不論結果如何,盡力而為吧。
6月18日晚——
鋒剛再次發來信息,請我把信息轉給殘聯那邊:周理事長,您好!周林紅的資料今天已送到您單位,工作人員已審核收辦,他的病情估計拖不了多久,故懇請您繼續幫忙,力爭盡快辦完手續拿到二級殘疾證。非常感謝!
周理事長回復:好!這是我們應該做的!
8月10日晚——
鋒剛的兄長鋒利發來信息:親人的疾病苦難最讓人心情沉重。現在農村人最怕得病。周林紅得了尿毒癥、腎衰竭,應該活不了多久。我也幫不上什么忙,我爸為他的事跑上跑下,但這個病的花銷實在太大,基本是不治之癥,我們給點錢也是杯水車薪。
……
然后就聽到了周林紅死訊。
林紅下葬的頭一天,正值他父親滿71歲;林紅下葬的第二天,我看到他的老父親坐在一家商店門口,有熟人騎摩托經過,就抬眼望著,面部隨著摩托移動幾下,卻沒有任何表情。一雙眼睛大而空洞。
(掃一掃,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