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選自《過日子:農民的生活倫理----關中黃炎村日常生活敘事》
“人生意義”是任何生活倫理必須回答的問題,即“人為什么活著”“人活著要干嗎”“什么樣的生活才有意義”。生活由一個個事件構成,仿佛一大串珠子,人生意義正是把這些珠子串起來的主線,沒有了明確的人生意義,生活就像斷了線的珠子散落一地,無論怎樣也統一不起來。一旦找不到意義歸屬,人生就像一團亂麻,在盲目紛亂中理不清頭緒。
人生意義通常有兩個來源,一個來自既有的社會文化傳統,另一個來自個體的思索。當社會文化系統相對穩定時,絕大多數人不會對人生意義產生困惑,他應該如何生活,已經被事先規定好。只要按照父輩的方式生活、只要按照身邊人的方式來生活就行。當社會處于大轉型時期,傳統文化和價值影響式微,新的價值規范尚未建立,此時人們可能陷入人生意義危機。
下文從人生動力這個角度來分析農民的人生意義問題。
人餓了要吃,渴了要喝,困了要睡,作為人的本能,生命力是一種向前涌動的力量。人被它推著走,日子一天天度過。但人之所以是人,在于除了這些生物本能之外,還有超越性的追求,使平凡生活具有不平凡的意義,使世俗生活充滿神圣感。只有這樣,才能應對人生的波折、苦痛和意外,才能好好生活,安身立命。
有的人抱怨:“這日子過得真沒勁!”一般情況下,說這句話的人并不是因為生活太累太苦,而是感到苦累沒有意義。或許感嘆自己后繼無人,或許埋怨兒子不爭氣,或許認為妻子跟自己不是一條心。“沒勁”代表著心情低落,意味著人生動力系統出了問題。
1生活的發條
叔本華曾給人生打了一個形象的比喻:
“人生好比鐘表機器似的,上好了發條就走,而不知為什么要走,每有一個人誕生了,出世了,就是一個‘人生的鐘’上好了發條。”
叔本華的比喻揭示了人生動力問題,但人生動力并不是伴隨人的出生而一定存在,對于農民來說,從成家才真正開始具有人生動力。
人們說家庭是人生最重的擔子,這種壓力同時也意味著動力。只要一結婚,生了孩子,要吃要喝,不干也得干。結婚前,人像馬一樣自由奔跑,無拘無束,一旦結婚,他就有了負擔,拉上了家庭這架馬車。所以說,家庭,尤其是孩子,就是叔本華所指的人生發條,給予人生向前的動力。
人生就是障礙賽,載著家庭奔跑,越過一個個障礙。農民經常用“上有老、下有小”來描述自己生活負擔的沉重。相比較來說,來自孩子的任務才是關鍵,而在孩子任務中,最大問題就是成家。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成家不只是年輕人自己的事,更為主要的,它是父母的人生任務。如果說成家意味著年輕人人生負擔的加重,那么對于老人來說,子女成家則代表父母人生負擔開始減輕。兒子完婚,父母都松了一口氣。在黃炎村,只有等到孫子過完滿月,老人的任務才算真正完成。只不過,父輩人生任務完成的同時,意味著子代人生任務的真正開始。如此說來,人生就是一場接力賽,而人生任務仿佛比賽中的接力棒,不斷往下傳遞,家庭生活源源不斷,生生不息。
2為誰活
過日子作為農民的一個生命過程,它圍繞一些重要節點展開。
一個老人向我介紹了他生命中的一些大事:“給兒子結婚,給孫子過滿月,把他婆、他爺(意指自己的父母)送走。人一生就辦那么多事,事辦完了,人也就老了。”
老人的話語表達了三層意思:其一,這些事件構成了人生的主題,是需要完成的一個個任務,而且必須完成;其二,這些任務完成了,人生就算圓滿,可以安心老去;其三,在這些事件中,老人沒有提到自己,他只是在說要讓兒子娶妻生子,要給父母養老送終。在老人簡單的話語中,隱含對“為誰活”問題的思考,這是理解農民生活倫理的核心命題。
自由主義和功利主義人生哲學很少討論“為誰活”的問題,其邏輯假定就是:人都是為自己活。正因為人過度專注自我,專注于自我的欲望及滿足,才會出現焦慮、孤獨、痛苦等不良情緒——這是現代西方哲學所著重解決的問題。中國傳統思想家所談到的人生哲學,也大多把“為誰活”問題隱藏起來,修身養性的核心是自己,成圣成賢的中心也是自己。
在農民的現實生活中,他們并沒有給自我留下多少空間,心里裝的是家人。如果說農民在過日子過程中獲得了意義,這很難說是一種“自我實現”。因為強調“家”,所以“己”是不重要的。個人主義或個人本位在文化上一直受到壓制和批判。雖然生活中存在“私”,但是“私”的載體不是個人,而是家。其人格實現方式,不是通過簡單的個人競爭和個人成就感來提升價值,而是通過經營家庭,通過扮演好自己作為父母、兄弟、子女的角色來讓自己心里踏踏實實。他勞苦一生,獲得的并不是自我的幸福,而是心安,用農民的話說,死也瞑目。
一天上午,二隊隊長黃吉康跟我聊起有關人生意義的話題。黃吉康1973年結婚,婚后家庭生活幸福。1984年,他在縣城開了一個百貨商店,生意很不錯,日子越過越紅火,鄉鄰非常羨慕,但1986年的一次變故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那年,妻子在縣城做絕育手術時發生意外,不幸去世。
黃吉康說:“當時她才36歲,就這樣走了。我媽也傷心,高血壓發作,住進了縣醫院。我妹去醫院照顧我媽,又發生車禍。”這一連串的意外,可以把任何一個男人擊倒。黃吉康靠著墻蹲在地上,低沉地對我說:“妻子給我留下三個娃,大女兒12歲,兒子10歲,小女兒還不到2歲。當時我上有老,下有小,真不知該怎么活下去。但我只能面對現實,不能逃跑,不能放棄,必須撐著!”
后來黃吉康又找了一個離過婚的女子,對方帶來一個女兒。婚后,兩個人又生了一個女兒。現如今,五個兒女都已經成家立業。經營這樣一個復雜關系的家庭,黃吉康可謂是煞費苦心,他深有感觸地跟我說:“這些年,我活得太累了。我經常想,我啥時候能為自己活一天。有些人,一輩子都沒有為自己活,都是為別人活。”
“您為什么活得如此辛苦?”
“小時候無憂無慮,但后來老人給你娶了媳婦,你就要養家糊口,就要干事業。再后來你有了孩子,他們無憂無慮地成長,但你要操心,希望他們成家立業、生兒育女,過上好日子。”
“聽您的口氣,好像這一切都是從‘老人給你娶媳婦’開始的。”
“對,沒有成家,就沒有負擔。成家后,有了負擔,你就要著急。人生就是著急,替孩子著急——你著急他的學習、著急他的工作、著急他的家庭,盼望著他有一條出路,等到他們長大成人,我才完成任務。”
“這是兒女自己的任務,還是您的任務?”
黃吉康愣了一下,問我什么意思,我又重復了一遍:“這是兒女自己的任務,還是您的任務?”
他還是沒聽懂,我想了想,又換了一個說法:“您為兒子的生活著急,但這是他自己的事,還是您的事兒?”
“當然是我的事——他是我兒子!”
聽他這么一說,我還真不知道如何繼續發問。“他是我兒子”,看似一句普通的話,卻道出了一句最樸素,但也最深刻的道理。復雜問題的答案往往最簡單。如果用復雜去解釋復雜,洋洋萬言不一定說得清楚,用簡單去解釋復雜,可能一語中的。
此處,黃吉康用“他是我兒子”來解釋他替兒子著急的原因。在他看來,這具有“想當然”的正確性。在農村調研,經常碰到這種“想當然”的說法或觀點。恰恰是這些“想當然”,需要研究者深入分析和解釋,因為“想當然”的背后,有一個深層次的意識結構在起作用。我接著問黃吉康:“這些年,您替兒子著急,把兒子的生活當成您的任務,這種任務讓您感到苦累,但您兒子是否理解您呢?”
他沒說話,拿起一塊西瓜啃起來。既然他不吱聲,我就替他說:“其實你兒子可能并不理解你,20多歲時,他把你替他安排的一切都推翻了。你給他找了兩份好工作,但他都辭職不干。所以,你替他著急和操心,這可能起不了多大作用,最后兒子只能靠自己長大!”我一口氣把這個自以為很嚴密的邏輯說給他聽,黃吉康靠墻蹲著,一手拿著西瓜皮,一手抹著嘴巴,看我說完了,就回應了一句:“我兒子也不是自己長大的,而是因為他有了自己的兒子,否則他就是個二流子!”
“按你的說法,為兒子操心也不是壞事情?”
“祖祖輩輩都是這樣,我父親替我著急,我替我兒子著急,一代傳一代!”
我心里暗自高興,因為黃吉康講得越來越深入。為了讓他進一步思考,我又做了一個假設:“如果您父親替自己著急,您替自己著急,您兒子也替自己著急,那豈不是每個人都為自己活了么,達到了您剛才說‘為自己活’的目標。”
我故意說得很慢,讓黃吉康慢慢思考,等我說完,他立刻說:“如果不替孩子著急,那替自己有什么可著急的啊。其實你說的意思我懂,但這個社會上不是只有你一個人,你有父母、媳婦、兒女,每天干活再累,還想著兒女,還要管他們上學問題,操心生活問題。比如你,在外地調查時父母病了,你不著急?做兒子,一系列事情,身不由己。很多人看起來為自己活,其實都在為別人活,一輩子又一輩子。你爸給你干,你給你兒子干。干好干不好,能力有大小,但都得干。話說回來,你為自己活有個啥意思?你能吃多少,穿多少?”
“剛才您不是說自己累么?”
“我確實累,但人活著就是累。人生,就是苦世!你來到世上,就不是為了享福。這個和國外不一樣,外國人很瀟灑。我聽廣播,有一個美國老太太遇到中國老太太。中國老太太說,我干了一輩子,終于存夠了買房子的錢,而那個美國老太太說,我干了一輩子,終于把欠銀行的錢還完了。”
我故作不解,問他:“這個故事,說明啥?”
“外國人掙錢是為了自己,一邊享受,一邊掙錢。中國人掙錢不是為了享受,而是給兒女攢著,結果自己沒花多少。你說我理解得對不對?”
我點頭稱是,回應道:“所以說他們為自己活,咱們是為兒女活。”
“我們也不光是為兒女活,其實也是為自己。等自己老了,還不是靠兒女養活。沒有兒女‘養’,你怎么‘活’?現在社會也變了,國家給農民發養老金,可能也是號召老人不用擔心養老,可以為自己活。”
“那您說,人應該為誰活?哪個好?”
“其實一百個人有一百種活法。為自己,你活得很瀟灑,舒服,但‘活自己’有啥意思?‘自己’是個啥東西?其實細細想,人生沒啥意思。我前幾天還跟我老伴發牢騷說:‘人在社會上,看起來什么都是你的,其實什么都不是你的。你死了,什么都帶不走。再過50年,山還是那個山,水還是那個水,村子還是那個村子,一輩接一輩,該死你就走,但兒子還在,他替我活著!’”
黃吉康抑揚頓挫地把這些話講完,我很震撼,連聲稱贊他講得好!我這樣一說,他有點不好意思:“都是瞎說的,不像你們文化人,我就是個農民。”
是啊,他就是一個農民,但是每個農民都有自己的生活,都對生活有所思考,有一套獨特的生活倫理。
臨近中午,我結束了訪談,謝絕了他留我吃午飯的美意。
我獨自走在鄉間小路上,滿眼的麥子已經金黃,風把麥穗吹得沙沙響。我依然回味著黃吉康充滿詩意的話語。生活,把每個人都變成了詩人!
再過50年,
山還是那個山,
水還是那個水,
村子還是那個村子,
一輩接一輩,
該死你就走,
但兒子還在,
他替我活著!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社會學之思(helloshehuix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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