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大年初八才離開故鄉的,比許多人略晚了兩天。因此,我的腸胃也多忍受了兩天飽食的感覺。直到登上開往廣州的列車,我決定停止進食,久違的饑餓感才再次涌來。
如同肥胖將會逐漸成為“窮人”的專屬,饑餓是城市中產者們所刻意享受的。通過斷食、饑餓,來刺激人體內的自我修復、休養因子,開始成為了一種流行的時尚。然而,到目前為止,饑餓狀態卻很難被故鄉的父母所理解、接受。
對于饑餓的態度,也許構成了城市與鄉村,或者說我們和故鄉的人之間的本質區別。
瘋傳的樣板間
我的故鄉在一個東部沿海省份的縣城,對比春節期間看到各類作者在返鄉見聞中描繪的故鄉,我的故鄉高樓林立、汽車遍地、空氣清新、游客如織,用繁華來形容這座縣城,太合適了。繁華的力量也進入了我的家族,在我龐大的親友團中,我可以輕易找到一些生活改善、物質增長的案例。
一位在鄉村的親戚,去年花費70萬,建造了總面積400平的洋樓,外飾內裝,比之我在碧桂園看到的所謂別墅,甩出了不只是一兩條街。他的兒子,也新添了一輛近40萬的凱迪拉克豪車,同樣令人羨煞。
另一位親戚,2015年收獲更豐,購置了家鄉第一輛超級電動車——特斯拉。年初,他的堂兄結婚,他開著特斯拉去接新娘,賺足了風頭。
在人們口口相傳的網絡中,類似的故事會變成一個標本,或者說一間樣板房,供意在攀比的人群中表彰他們,教育我們。
樣板房展示的是一種能力,一種“上進心”。類似的樣板房,還有適齡女人嫁一個“好女婿”。但由于整個社會的階層流動已經不容易,幾乎所有“嫁得好”的案例,都無一例外屬于嫁給了“領導”或“老板”的兒子。如果再低端一些,一些鄉村女性如果可以嫁入城市郊區的拆遷戶,也算是前世修來的福氣。與我同輩的幾位親戚朋友,無論他們婚姻的成功與失敗,其標準都是上面所描繪的。我的兩位表姐初中畢業,后來因為嫁入拆遷戶家庭,在整個家族中成為榜樣已經許多年了。另一位朋友,因為嫁給一個“開廠”家庭,也在家族輿論中奪走了不少羨慕神情。與之相反,我的多位朋友,因為跨30歲的門檻,縱使工作、收入都不錯,買了房或買了車,也被認為是到目前為止人生失敗的典型。
朋友圈攀比
繁榮的背后,逼婚是最普遍的存在。
縣城里30歲左右的未婚女越來越多。這種基于感性的認知得到了父母的肯定,他們比我更輕易能夠舉出某某朋友為女兒未能出嫁急白了頭的例子。與一線城市中的知識女性相比,這些“剩女”們的處境極為不妙。她們缺乏跳出縣城的能力(或勇氣),因為父母在客觀上又給她們提供了不錯的照顧,也缺乏個體生活觀念的植入,結婚生子的觀念牢不可破,堪比父母。
縣城里“剩女”與其父母對于婚姻的饑渴,呈現出其他價值矮化的特點。縱使你住了別墅、買了豪車,但如果未能企及婚姻,你在激烈的攀比浪潮中,也就先輸了三分。而反過來,女兒與父母之間的關系,也趨向于戰爭狀態。在熟人關系社會中,女兒嫁人的問題一日不解決,每一日制造的壓力都會呈幾何級增長。我的一位朋友父母幾乎是哭著對女兒說,你再不帶一個男朋友回家,你叫我怎么在村里見人。
毫無疑問,雙方的心理都很可能出現了疾病,這種疾病看起來無藥可醫,所囤積的負能量將如何爆發,尚不得知。但有一個例子,大概可以作為結局之一的描繪。我跳廣場舞的母親,援引她舞友兒子的一個案例:34歲的兒子去年娶了一個媳婦,雙方都屬于剩男剩女,于是認識不足3月就匆匆辦了婚禮。很快,女方就懷孕了,喜悅覆蓋了短時間融合帶來的問題。然而好景不長,女方在懷孕期間與另一個男人偷了情,心思縝密的丈夫偷拍了出軌妻子的視頻、照片,兩個家族陷入戰爭狀態。最終,懷胎七月的女方進行了人流,男方索要了此前付出的30萬,兩個家族從此成為路人。
對于婚姻關系的饑餓,達到了饑不擇食的地步。這一輪囫圇結婚的人,基本上要靠運氣才能延續婚姻,離婚率持續猛增這一判斷,沒有任何意外。不過,對婚姻的饑餓,一定程度上是對“面子”饑餓的驅動。
在故鄉,雖然很多長輩并沒有朋友圈,但他們“活在朋友圈”的狀態,一點也不亞于玩微信朋友圈的人。見過太多的“強人”或“不甘弱勢的弱者”,他們都活在別人的眼光中,而非自己的世界里。別人的眼神太重要了。于是,對于女性來說,嫁一個好人比自己出色更重要;對于男性來說,獲得事業上、物質上的豐厚回饋,是最重要的。盡管故鄉已經相當繁華,盡管很多家庭的生活改善已經非常顯著,但他們對于財富的追求似乎比過往更加饑渴,他們內心的饑餓感比之前更為嚴重。
傳銷者的溫床
只問結果,不問手段,讓許多類傳銷的項目有了生長空間。春節回鄉,倒是沒有聽見泛亞、e租寶的損失者,但也沒少這方面的見聞。
首先一個重磅的家族新聞是,一個犯有前科的同輩哥哥,今年因為舉債近300萬無力歸還,整個春節未見其蹤影。依照本地風俗,年三十貼上對聯之后,債主就不得進門討債,如今,風俗已經被新的潛規則所代替,我這位哥哥欠下數百萬高利貸,能救命的恐怕只有逃跑了。
如果說犯有前科的哥哥并不算太令人意外,那么另一位買了豪車的哥哥則讓家族的人大吃了一驚。這位哥哥原本就擁有“鐵飯碗”工作,家庭、收入、工作都是縣城里的精英級別。但在過去一年,他迷上了一個“新銳”的高端組織。加入該組織需要10多萬入會費,培訓的課程充斥著互聯網、物聯網、大數據等相關“概念”,盈利的方式則是通過郵票、收藏品的炒作來進行套利。該組織還以慈善組織的面目呈現在社區晚會中,強調國家色彩,號召對領袖的熱愛,也算頗具特點。
另一個低端些的組織叫e信通,號稱打網絡電話充100送300(實際上通話質量極差),通過廣大中年婦女為紐帶,進行推銷,推銷越多,拿錢也越多。我的一位女性長輩卷入之后,最終在全家力勸下,淺嘗輒止,止損幾百元,只是搞壞了人際關系。此外,圈老年人聽講座,以公益之名要求大家捐款、買東西,各種低劣的欺詐手段層出不窮。
總的來說,無論是中低產者還是上層精英,他們對于財富的饑渴,對于互聯網、新事物的陌生,讓他們陷入了一種“騙子太多,傻子不夠用”的地步。
饑餓的意義
我的故鄉發展速度極快,且風景優美,PM2.5常年穩定在50以下。一湖碧水,更是為長三角的中產者們所愛。在她繁華的外表下,攀比式的競爭成為人們真正的主題。對于婚姻的急切期待,對財富的熱烈追求,既無比正當,又不擇手段。
因此,故鄉的幸福是單向度的,只能一味向前沖,不能有絲毫的退卻。某種程度上,春節假期中暴飲暴食的狀態,便承載著上述生活哲學的隱喻。
從饑餓狀態走到今天的父母輩,在春節期間無數次要求我們吃各種美食,之所以有這種舉動,并非他們沒有意識到如今已經告別了饑餓時代,而是一種生長在他們內心的行為慣性驅使,以“讓我們不斷吃”,以“抵御饑餓”的方式表達他們最大的愛意。這種愛意的表達延伸到催促兒女婚嫁,催促兒女買房,甚至延伸到他們加入傳銷、地下金融,都是一種此前慣性的推動。
他們滿懷愛意,試圖告訴你生活的真諦與成功的定律,希望你過上幸福的生活,哪怕不擇手段,也要抵御可怖的“饑餓”。他們很難明白,持久的饑餓會讓人留下可怕的記憶,但偶爾的饑餓,將帶來無限的食欲和健康。飲食是如此,財富、婚姻同樣如此,在豐裕時代,富有彈性,游刃有余,可以獲得一種動態的平衡。也只有在“饑餓”中,生命才能獲取反脆弱性,避免突然崩塌的“黑天鵝事件”。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公眾號“小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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