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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雪峰:華中鄉土派對經驗研究方法的認識

[ 作者:賀雪峰  文章來源:中國鄉村發現  點擊數: 更新時間:2016-05-03 錄入:王惠敏 ]

飽和經驗法——華中鄉土派對經驗研究方法的認識

   

華中從事村治研究的學者對經驗研究一直具有強烈的偏向。早在1980年代,華中村治研究的開創者張厚安教授即提出要“理論務農”,要“面向社會、面向基層、面向農村”的“三個面向”的社會科學研究轉向;華中村治研究的第二代代表人物徐勇教授在1990年代提出村治研究要“三實”,即“實際、實證、實驗”的研究風格;2002年華中村治學者在《浙江學刊》發表“村治研究的共識與策略”[1]一文,提出“田野的靈感、野性的思維、直白的文風”三大研究原則。

2004年以后,華中村治學者內部發生分裂,以賀雪峰、吳毅為代表的部分學者移師華中科技大學創辦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以徐勇、項繼權為代表的學者繼續留守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農村問題研究中心(2012年更名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農村研究院)。由此在武漢地區形成了有一定張力又良性競爭的村治研究學人群體。兩派學者繼續高舉經驗研究的旗幟,立志扎根中國鄉土,做中國自己的社會科學研究。相對來講,因為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農村問題研究中心是教育命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經費充足,條件優越,研究人員眾多,而在武漢地區村治研究中占據體制位置,是武漢村治研究的正規軍。又因為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農村研究中心主要依托政治學一級學科,華中師大學者更多活躍在政治學研究領域。華中科技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系新創辦,白手起家,幾乎沒有任何體制資源支持,各方面條件都比較差,具有很強的草根性。又因為華中科大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主要依托社會學一級學科,所以,近年來,華中科大學者更多活躍在社會學研究領域。

最近數年,華中師范大學和華中科技大學村治研究學者都致力于農村經驗研究,尤為引人注目的是,兩校村治學者都連年組織大規模農村調查。其中,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農村問題研究中心以“百村十年”調查為主要平臺,每年動員數以百計的本科生、研究生到農村調研,每年投入調研經費超過百萬元。華中科技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則自2007年以來,每年都組織大規模的“集體調研”,僅每年暑假集體調研規模即超過百人,一般同時在多省數十個村開展駐村調查。自2005年以來,華中科技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累計駐村調研時間已近4萬個工作日。農村調查既是搜集研究資料的過程,又是培養人的過程,近年來,兩校村治研究在人才培養和學術研究上均取得了不俗成績。值得一提的是,兩校村治學者開展的大規模農村調查有細微卻極其重要的差異,即華中師范大學因為是教育部重點研究基地,體制資源多,科研任務重,調查具有比較強的搜集研究資料的目的,也是因此,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農村問題研究中心每年寒暑假都要向社會招募調查員。華中科技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既無體制資源,也幾乎沒有課題任務,其調查的主要目的是訓練研究生,很少有搜集研究資料的目的。也是因此,武漢村治學者的經驗研究目前已有比較大的差異。以下,筆者主要討論華中科技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以下簡稱“中心”)對經驗研究的認識和進行經驗研究的方法。以中心為基地的村治研究學者群又被稱為“華中鄉土派”,因此,本文即試圖對華中鄉土派經驗研究進行一定的總結提練。華中鄉土派強調以大量深入的駐村調查來形成經驗質感。以形成經驗質感為目的的進行飽和經驗訓練的方法,我們稱為“飽和經驗法”。 

二、

中心學者對經驗的強調可以從其代表人物公開發表文章中看出。吳毅稱當前學界應該“再有一個呼嘯著走向田野的階段”,賀雪峰則自稱其學術作品“帶著強烈經驗情緒”。中心要求博士生每年至少有100天駐村調查,且要求在博士論文開題前,要在全國8~10個省、每個省1~2個村,每個村至少進行15天的駐村調研,駐村調研期間,須對調查村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和宗教等各個方面作深入訪談。調查結束須寫作反映調查村總體狀況及其治理邏輯的調查報告。經過以上調查,中心博士生才能選定博士論文主題,再開展為期半年的博士論文調查,進行博士論文研究和寫作。這樣,在讀博期間,中心幾乎所有博士生都可以有350天左右的駐村調查經歷。長時間段的多點駐村調查,是一種飽和式的調查,這樣的飽和調查可以較好地訓練博士生對經驗的把握能力。

中心調查主要有兩種方式,一是個人調查,即一個人在一個地方住下來,以訪談為主開展調查。調查周期有兩種,一種是一般性調查,時間一般為15~30天,一種是博士論文調查,一般是半年時間。個人調查,邊訪談邊整理資料邊思考;二是集體調查,即若干人集中到一個地方調查,白天分開調查,晚上一起討論,調查也就變成了現場研討。這樣的調查+研討可以極大地開闊和深化個人經驗。這兩種調查方式都是駐村調查,一般住在農戶家中,同吃同住,打成一片,既有助于調查深入,又節約調查成本。最重要的是,農民往往很愿意接受訪談,調研者容易獲得全面完整的經驗資料。

個人調查和集體調查一般交錯進行。經歷10多次大約200天調研,調研者就可以具有較好的把握經驗的能力,懂得經驗、實踐的一般機制,形成經驗質感。在此基礎上進行專題的、專業的研究,就可以有整體經驗作支撐,就容易掌握專題研究的火候,把握專業研究的分寸,知道思考寫作時下筆的輕重。也可以在專業研究中正確地提出問題,適當地展開問題,準確抓住問題的本質,獲得研究靈感,及取得研究突破。

正是因為華中鄉土派對經驗本身的強調,有人批評華中鄉土派為樸素經驗主義。這里面當然有誤解。華中鄉土派培養學生,在強調經驗的同時也強調經典,因此自稱培養學生是“兩經”戰略。“經典”即要求在進入博士生階段之前的本科和碩士階段大量閱讀社會科學經典著作,主要是閱讀社會學、經濟學、政治學和人類學等學科的經典著作。所謂大量閱讀,是要通過2~3年的全面系統專業閱讀,對西方經典理論讀懂讀通,讀經典的過程重在訓練思維能力,學習西方社會科學分析問題、邏輯推理的理性主義精髓,而不重具體知識。讀經典是典型的“無用之大用”,是為專業研究準備理論和方法而不是提供具體指南,更不是為了尋章摘句。

有了大量經典閱讀和形成的細致分析、嚴密推理、抽象概括能力,再進行經驗訓練,這樣,在經驗研究中,就不是僅僅就事論事進行討論,而是要在大量調查基礎上進行理論建構。博士生學習階段最重要的是進行經驗的訓練,因此要大量地到農村去做田野。

經典閱讀的訓練和經驗調查的訓練,兩個訓練結合起來,就可以獲得進行專業研究的基礎能力。經典閱讀和經驗調查都只是為專業研究作準備而不等于專業研究。一旦有了“兩經”作基礎,就容易做好專業研究。

以下重點討論華中鄉土派進行經驗訓練形成經驗質感的方法。我們認為,形成經驗質感的唯一方法就是進行經驗的飽和訓練,飽和經驗訓練的方法就是飽和經驗法。 

三、

“飽和經驗法”既是一種理論認識,又是一種調查操作技術。先談理論認識。

每個人都生活在自己的經驗世界中,這是一個習以為常的、理所當然的世界,所有現存的都是合理的,是不用問為什么的。在這個自己的經驗世界里,我們不自覺地習得了很多本能的已經內化為身體一部分的習慣,可以自然而然地理解自己生活世界的人和事,可以與這個經驗世界保持正常交往,低成本地處理好各種關系。所有的事情都是合理的,有時有情緒、感到不公平、不滿意,也是在日常經驗世界中發生了與以往經驗的差異,且這種差異變化速度比較快,以致超出了個人正常的衡平感受,從而本能地感覺到不適應、不正常和不正當。總是先感覺到了,再思考,再理解。

每個人都是生活在特定經驗世界之中的,這個經驗世界先于個人而存在,個人在自己的生活中不自覺地融入到這個生活世界中,本能地習得這個先于個人的經驗世界的規則,得心應手地運用這些規則來處理問題,進行交際。

在一個快速變化的世界中,生活于自己經驗中的人會感受到這種變化,因此而有不適應,因此會有情緒。如果所有人都對自己的經驗世界習以為常,有人卻試圖對所有事情提出質問,這樣的人就會被視為不正常的人。

對生活于其中的經驗世界不問為什么,這樣才能形成社會基本的信任與合作,降低社會組織成本,社會才能低成本地延續下去。一般情況下,人們不會也不能對生活中的基本秩序和規則提問。所有人都提問,則社會革命的時期也許就應該到了。

但是,一個研究現實問題的學者必須要有對現實生活經驗的完整理解,有對其內在機制,對自然而然原因的分析,并因此有能力透過現象看到本質,有能力從雜亂無序中抓住關鍵性的要點。也就是說,一個好的現實問題研究者應該有對一個完整經驗的深入研究,并在此過程中形成對非生活經驗的完整經驗的透徹理解,這種透徹理解,要通過切身體悟達到心領神會的程度,形成對經驗的質感。經驗質感就好比騎自行車、學游泳、學語言一樣,僅僅講理論和方法是很難學會的,學會的一個基本辦法是實踐,是在不斷試錯中獲得的身體內在衡平感,是思想與身體、心口手的協調,是“熟能生巧”。這種感覺很難說清楚,但可以意會。這是一種一旦獲得就終身難忘的基本能力。

雖然每個社會科學工作者都是生活在具體經驗之中的,但生活在個人經驗中的社會科學工作者卻很少會對個人生活經驗提出反問,而大多是且只能是持理所當然、自然而然的態度。這種生活經驗的質感是為人處事、待人接物的能力,正常情況下,每個人都可以在自己的生活中習得這種近乎本能的能力。但這種本能的能力恰恰又使社會科學工作者缺乏對生活經驗本身的警惕。

一個從來沒有對個人生活經驗之外的完整經驗進行過解剖的社會科學工作者,當地進入專門研究領域,是很危險的,因為專門研究領域是從生活領域中切割出來,是不完整的,是生活中的片斷,某種意義上,離開生活本身的片斷就是死掉的片斷,正如離開人體的大腦或手腳與作為人體一部分的大腦、手腳有著完全不同的特性一樣。缺少個人生活經驗以外的完整經驗訓練,研究者在研究中最容易比附或想象的空間就只能是個人生活經驗。因為個人生活世界的經驗大都是未加深究的理所當然的世界,在比附中就容易受到生活經驗中的理所當然或經驗情緒的誤導。

當前社會科學研究的分科已經越來越細密,研究也越來越專業化和技術化。社會科學研究者不僅在研究的問題上越來越狹窄,而且專業化的訓練將經驗本身切割為無數碎片,這種訓練使社會科學工作者喪失了對完整的具有“全息”特征的經驗的感知能力,喪失了完整把握經驗、從經驗本身的復雜性來提問題的能力和看問題的視野。

也就是說,一方面,社會科學專業研究者的專業研究其實需要有對作為全息信息單元的、完整的、活的微觀經驗的感知與理解能力,且這種完整的微觀經驗不能來自生活經驗,因為生活經驗本身充滿了太多的理所當然的層面。而當前社會科學專門研究者在學術訓練中,往往不僅沒有增加對完整經驗的理解和把握,反而多是進一步切割了經驗,形成了對經驗片面的、片斷的理解。這樣,社會科學專門研究就容易出現因對生活經驗以外完整經驗把握的不足而不得不比附生活經驗,從而在專業研究中引入大量未加深究的生活經驗的“意識形態”,這樣就將每個社會科學工作者的專業研究變成了用專業術語包裝起來的個人生活經驗。

尤其糟糕的是,中國社會科學是從西方引進過來的,社會科學是在西方經驗基礎上創建發展起來并專業化的,專業化之前呼嘯著走向田野的階段已經過去很久了,專業化的諸多預設前提在西方早已成為共識,但引進過來的西方社會科學卻并未真正對中國5000年歷史和當下13億中國人民在全球化的國際分工處境作基本的關照,沒有經歷一個對中國本身的宏大敘事,就直接進入到從西方引進社會科學話語下的專業研究、微觀研究、具體研究,這樣的專業研究無異于盲人摸象。這樣的研究也當然無法回應中國現實問題,也就最終變成自說自話的個人成長經歷的意識形態情緒了。

因此,所有真正要有所作為的中國社會科學研究者都應有一個對自己生活以外經驗的深入全面調查,并因此能對經驗完整豐富的各個面向進行反復、深入、批判性理解,以深刻、厚重把握經驗。形成對經驗的厚重把握或經驗質感,將有助于專業社會科學研究。對生活經驗以外完整經驗的深刻、厚重把握,是一種基礎的學術能力訓練。

經驗具有生活性、模糊性、自在性、自洽性和總體性,經驗往往是全息的,是包括各方面信息的,是跨學科的。完整厚重把握經驗的辦法是飽和式調研,飽和調研要求調查者保持開放性,用足夠長的時間、足夠高的熱情,不厭其煩地、反復地浸泡在經驗中,旁觀經驗、體驗經驗、理解實踐。厚重把握經驗的能力就是經驗的質感。經驗質感使專業研究的問題可能還原到經驗現場,從而可以準確地提出問題,找到解決問題的啟示,在靈動提問和嚴密推理之間找到平衡。

經驗要訓練,在今天的中國,最好的訓練經驗的場所也許就是村莊了。村莊是一個相對完整封閉的社會,有歷史,有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宗教各個方面,農民有自己的生活邏輯,自上而下的各種政策法律制度都要在村莊落地,因此,通過深入研究村莊中農民的生活邏輯和鄉村治理的邏輯,可以獲得豐富的經驗,形成對個人生活經驗以外完整經驗的厚重理解。當前中國村莊中,進行經驗訓練的一個最大優勢是,農民愿意接受研究者的訪談,研究者每天都可以與農民進行長時間的深入交流,可以就自己關心的幾乎所有問題向農民請教,并在其中發現諸多之前根本就沒有想到的意外。通過長時間的、反復的、飽和的村莊調研來形成經驗的質感。一旦獲得這一經驗質感,再從農村經驗向專業領域擴張,將更有歷史感、現實感或在地感。村莊經驗的訓練只是起點,其終點則是中國社會科學研究。沒有經過完整經驗訓練且形成經驗質感的中國社會科學研究,都是頗值得懷疑的紙上談兵。

正如人類學家到一個原始部落進行了為期1~2年的田野調查才成為所謂人類學家一樣,只有經歷了完整經驗訓練的中國社會科學專業工作者才是合格的中國研究者。

經驗訓練當然不是只能在村莊進行,也可以在城市社區和依靠歷史資料進行。以歷史資料來訓練經驗質感的壞處是,歷史資料往往是死的且是片斷零碎的,從歷史資料中獲得的信息遠不如田野調查講述者提供信息的全面、靈動、完整和相互印證,田野調查訓練經驗可以說是事半功倍,效果遠比閱讀歷史資料要好。反過來,如果我們有了對現實的完整經驗的理解,再來看歷史資料,對歷史資料的理解就往往會更敏感、更豐滿和更深刻。

對于中國社會科學專門研究者來講,之前進行一個完整的經驗訓練,對之后的專業研究是不可或缺的。經驗訓練是專業研究的基礎。

小結一下,經驗質感即對個人生活以外的總體性經驗的把握領悟能力,這種能力是一種正常的感覺能力,是閉著眼睛就可以自由行動的能力,是心中有數,是準確判斷事務發展邏輯、透過現象看本質、從無序中看到有序、從混亂信息中抓住關鍵信息進行提煉概括的能力,是感覺到并能理解的能力,是悟性,是靈動的思考能力,是提出問題且把握問題的能力,是發散思維提出假設的能力,是一種已經身體化了的對復雜經驗進行簡化但不是簡單處理的能力。這種能力一旦獲得就幾乎終身受用,有了這種能力,再進行專業研究就具有將專業問題還原到經驗現場的能力。

飽和的經驗訓練是獲得厚重經驗質感的基本方法。飽和經驗訓練是對個人生活經驗以外的另外一個完整的經驗領域總體、深度把握的訓練。飽和經驗訓練不是要搜集資料,不是要按既有邏輯去處理資料,而是一個不斷尋找經驗意外、不斷豐富和深化對經驗認識的過程。飽和經驗訓練關注經驗的自洽性、模糊性、總體性,強調經驗的自在性和全息性,強調經驗的未知性、聯系性、變動性、靈動性。

飽和經驗訓練的方法就是飽和經驗法,是我們進行經驗訓練形成經驗質感的技術手段。以下討論“飽和經驗法”這一技術手段,一是原則,二是我們近年的一些探索。

四、

飽和經驗法的主要原則可以歸結為三條,一是不預設問題,不預設目標;二是具體進入、總體把握,不注重資料而重體會,大進大出;三是不怕重復,要的就是重復,是飽和調查。

1、不預設問題

進入村莊一般只有大體的調研方向,有時也結合專題任務開展調查,但調查是開放性的,半結構化的,不預設問題也不預設目標。調研的大方向是理解農民生活和農村政策實踐的機制。對任何問題都感興趣,都進行調查訪談。除非意識到其中存在可能具有的突破,一般不追求對現象和數據的精確搜集,也不特別注重對資料的搜集。調查時,承認自己是帶著理論框架,有著既有對村莊認識與想象的前置預設知識,因此所關心問題就會有所選擇,同時又特別警惕既有知識背景對調查視野的局限,而有打破自己思維限制的反省反思。調查時特別注意經驗的意外,注意發現經驗本身的悖論。所謂經驗的悖論,并非實踐經驗的自相矛盾,實踐總是自洽的,悖論來自我們頭腦中對經驗和實踐認識的刻板印象。通過深入理解所謂經驗的悖論,可以修正我們對經驗的認識,深化和豐富我們對經驗與實踐的理解。經驗的意外是調查中更為重要的部分。到農村調查,之前一定會有大致的預設,會有對農村的想象,到了調查現場,首先關心的問題也一定是自己頭腦中預設的問題。但在調查現場,經驗的悖論不斷出現,未知領域不斷出現,經驗的意外也就不斷出現,本來是調查A,結果發現B也很重要,再去調查B,又發現C也很重要。由ABC,一步步地擴展,一步步地深入,認真對待每一個新發現的問題又沿著更新發現向前探索,一直延續到對Z的關注,最終再回到A,這個時候所認識的A就與之前沒有聯系的枯燥無味的A有了極大不同,這時的A就成了被深度拓展、在村莊中有著廣泛聯系、內涵豐富的A,成為有了具體的抽象,是經過分析而內涵豐富的A。這樣一來,我們就不只是深化了對經驗的理解而且很容易形成經驗的質感。有此完整經驗過程,所留給社會科學專門工作者進行專業研究時的感覺,就好象領導人有過多年基層工作經驗更容易理解實踐和作出正確決策一樣。沒有打過仗的將軍,沒有經過愛情的婚姻,總之是沒有經過刻骨銘心身心訓練,是很難真正深刻體會其中特別竅門的。這是難以言傳的領域,是可以意會的領域。

各種理論和方法只是調查時備用工具箱中的備用工具,在調查中要機會主義對待這些工具。

2、大進大出,總體把握

飽和經驗法的第二個原則是“具體進入、總體把握、大進大出、重在體驗”。具體地說,在調查中,我們注重的是經驗的訓練,經驗訓練目的是要訓練人,是要讓調查者真正具備對經驗的把握能力,對經驗的敏感性,從而形成經驗的質感。調查總是具體進入的,具體進入就一定會涉及到對具體的人和事,對事件和數據的調查,但調查應不唯這些具體的細節,尤其不注重搜集死資料,而特別注意活的靈動的實踐。

在具體調查實踐中,我們強調對村莊內在機制的描寫,這種描寫我們稱作“村治模式”的寫作,是對一個村莊人民生活及其治理邏輯各個主要側面及其相互邏輯關系的刻畫,一般要涉及到村莊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宗教各個層面及其相互關系,在調查中,特別注重“村莊內部提問題、現象之間找關聯”,而不是動輒從村莊中跳出來。緊緊貼在地面,牢牢抓住經驗,理解村莊內部各種現象之間的相關關系,找出村莊人民生活的內在邏輯和村莊治理的內在機制。在村莊內提出問題同時在村莊內回答問題。

基于以上目的,就一定要以具有完整經驗的個案為主要調查對象,以深度訪談和半結構化訪談為主要方法,強調感悟與主客體良性互動基礎上的體驗。在此過程中,調查者逐步形成對經驗復雜性的認識,以獲得經驗質感,并因此培養從復雜現象中準確找出主要關聯要素并建立主要關聯要素之間邏輯聯系的能力。這是一個由簡到繁再刪繁成簡的過程,又是一個由抽象到具體再由具體到抽象的過程。后面一個抽象是已經有了具體分析基礎上的抽象,是在較第一個抽象深刻得多的有了更豐富內涵的抽象。

總之,進入經驗的過程,可以采取大進大出、大破大立的方式,進入細節但不拘泥于細節,關鍵在于總體把握,在于形成調查者對經驗的敏感性、想象力和總體把握能力,在于訓練調查者的經驗質感。

3、關鍵在于重復

第三個原則是不怕重復,要形成厚重經驗,形成經驗質感要的就是重復。飽和的重復調查是形成經驗質感的基礎方法。

在訓練經驗提升經驗質感時,飽和經驗法特別強調重復的重要性,認為重復才是力量。在調查實踐中,調查者本能地對新情況新問題感興趣,尤其是有了一定經驗積累的調查者往往以為自己什么都知道了,以為訪談對象講述內容了無新意,在調查中產生倦怠情緒,不能集中注意力去聽去觀察去思考。

這當然是不行的。在調查過程中,調查者必須始終全神貫注地與訪談對象交流,一方面要允許訪談對象按自己的方式講述,一方面訪談者要善于引導問題。引導問題并非完全主導而是半開放式的,是允許被訪談者按自己邏輯和方式進行講述的。被訪談者講述的內容具有不確定性,這些不確定性的部分正是產生新的問題意識的關鍵所在。具有很大確定性的部分也并非簡單重復,一方面,確定性有了對問題本身是或否的回答,另一方面,確定性的回答才能激發在語境中的訪談者的聯想與思考,并因此形成對確定性認識的新理解。所有的確定性都只是當下的確定性,都不是終極的,都可能要被新的認識所顛覆,從而形成更加深刻認識基礎上的新確定性。

在調查實踐中,大量重復正是形成經驗質感的關鍵,反復聆聽,用心思考,飽和介入。每次重復,其實語境是不同的,著重點、輕重緩急都是不同的,在各種語境中聽到對同樣事實的不同講述者的重復講述,這樣調查者就可以形成強烈的內化到自己身體里面的感悟,并因此可以在其他語境中準確判斷事情本質,再有類似語境,就可以地“八九不離十”地將其中細微差異區分出來。這其中的微妙正是經驗質感的一部分。這個意義上講,調查是不可以偷懶的,沒有足夠時間的飽和訪談是無法真正建立起經驗質感的。特別重要的是,建立經驗質感必須是自己親自去飽和式重復訪談,自己親自用心去消磨訪談的時間,且在訪談過程中要高度緊張地思考體會理解,這其中絕無捷徑可走。沒有全神貫注地長時間地投入到具體訪談過程體會其中的微妙之處,不用心,所搜集得來的訪談信息是沒有用處的。目前農村調查中一大誤區是,很多人不關心不在乎訪談過程而只關心訪談結果,甚至以獲得調查資料為最高目標,這樣的農村調查就可以算作還沒有入門。

不怕重復,在訪談對象對似曾相識的事情時,調查者要全神貫注聆聽的另外一個原因是,訪談對象講述中,雖然99%的可能是重復,不重復的只有1%,這個1%卻可能正是關鍵的1%,沒有全神貫注,這1%很快就飄過,調查者根本就沒有意識到這1%的關鍵機會的出現。高度集中注意力才會有一棵“敏感”的心靈,才會在調查中把握住微妙的關鍵,才會心領神會,才會有正確時機的果斷追問,才可能會有一輪又一輪的認識突破。響鼓不用重錘,訪談對象講述的是日常生活,日常生活是鎖碎的、雜亂無章的,訪談者自身素質及對調查的投入狀態直接影響訪談效果。要持續投入關注,要有焦慮,才能在日常的看似鎖碎的調查中,去粗取精,去偽存真,驀然回首,恍然大悟。

總結一下即,飽和經驗法強調,調查不能功利,調查時要用心去傾聽,去思考。經驗質感的形成不是從調查結果來總成而是在調查中過程中慢慢積累起來的。沒有過程,沒有全神貫注地聆聽、思考,沒有用心體會,也就不可能獲得經驗的質感。

五、

在多年農村調查基礎上,我們總結出一些開展農村經驗調查形成經驗質感的具體方法,以下分別簡單介紹說明之。

1、多點調查、區域比較。

人類學尤其強調對異文化的深入調查。異文化調查的好處是,調查者在本文化中習以為常的各種文化現象,在異文化中卻未必一樣,這樣引起的文化震驚不僅容易激發研究的興趣和想象力,而且可以為研究者提供一個完整的與自己所屬文化系統不同的經驗,這個經驗表現為《民族志》,可以讓研究者在今后的研究中,更容易理解專業研究的局限性和條件性,從而可以為具體的社會科學研究提供來自異文化的啟示。中國社會科學從西方引進理論,就更加需要有對西方社會科學中國化過程中可能出現的問題保持警惕。保持警惕的一個好辦法即是要形成對具有全息特征的中國經驗的深度完整理解,其中最佳進入經驗的場所是農村。

從進入農村經驗的辦法來講,華中村治研究團隊近年來探索的一個方法是多點進入,區域比較,這種方法要求調查者在全國不同地區選擇多點(十個左右),每個點都進行為期20天左右的全方位深入訪談,并在訪談基礎上撰寫經濟政治社會文化宗教等各方面關聯的村治模式。中國學者進行中國村莊調查,仍然是在自己文化系統中進行調查,因此調查中很難出現文化震驚,產生不出問題意識,似乎一切都是自然而然、順理成章。其實,只要深入到中國不同區域村莊就會發現,貌似相同的中國農村,因為歷史、地理、種植結構等等差異而有極大差異,農民行動邏輯不同,自上而下的政策、法律、制度在不同地區實踐的過程、機制與后果也不同,因此可以給調查者以強有力的文化震憾,并因此可以通過中國農村與農民生活邏輯的差異來理解中國農村內部的細微結構,可以形成對經驗本身細微之處的把握。或者說,中國地域龐大,不同地區農村情況差異巨大,為中國社會科學研究者提供了極好的訓練經驗的場所。

依我們的經驗,有大約200天在10個不同地區村莊的駐村調查,就可以對中國農村有一個比較深刻的理解,并由此可以獲取在經驗訓練中形成的進行經驗研究能力。

2、集體調查、現場研討。

華中村治研究團隊近年來還探索形成了比較完善的進行集體調查的方法,其中又可分為兩種,一種是小團隊集體調查,三、五個人集中到一個村莊開展調查,白天分頭調查,晚上集中討論,這樣,有20天時間,就很容易形成對村莊各方面的深入認識并因此很好地訓練調查者。另外一種是大團隊集體調查,即在以上小團隊基礎上,再有若干小團隊同時在相鄰村莊開展調查,這樣,除每天的小團隊討論以外,每隔三、四天,大團隊還可以進行大組研討。大組研討的一大好處是可以打破小組在調查中過快達成的共識,引入新的問題和視野,從而可以更加迅速地在調查現場將調研深化。集體調查的過程就是現場研討的過程,調查過程緊湊而密集,思想火花四濺。這樣的調查,可以很快給參與者以廣泛深刻的經驗訓練。可以說,這種集體調查是華中村治研究團隊訓練研究者的獨門秘籍。

3、不分專題、全面調查。

華中鄉土派進行調查訓練經驗的一個重要方法是全面調查,很少做專題調查。在進入到一個村莊,往往會對村莊各個方面都進行調研,調查沒有特別任務,而是遇到什么特別值得調查的問題就深入調查之,遇到什么特別能講述的訪談對象就深入訪談之。調查中,不特別要求訪談對象專講自己有興趣的問題,而是給訪談對象一定的講述自由,訪談中訪談者少作預設,保持無知,對訪談對象所講述經驗充滿真正的好奇與興奮,對事事好奇,對什么都感興趣,調查中,千萬不可脫離村莊,脫離經驗,過快上升到理論問題。要緊緊貼近地面。

這樣,在一個村莊范圍,經過20天的密集訪談,就可以搜集到關于村莊各個各方面的海量信息,這些信息之間的各種之前根本就未曾預料的聯系就會一一浮現出來,從而可以描繪出一個豐滿精致的村莊形象,雖然其中某些細節仍然不清楚,某些特定方面的調研仍不夠深入,但從總體上對村莊的把握和從本次調查正好容易獲取的信息中所獲得的專門知識,就為進一步的調研打下了最好的基礎。

從一個村莊來看,事事調查,全面調查,好象每個問題都難以調查深入,但因為調查中未預設立場和問題,而可以獲得關于村莊最大信息量,什么重要即調查什么,什么方便調查就調查什么,事事關心,沒有什么是不感興趣的。這樣調研的好處有兩個,一是可以在比較短的時間搜集大量信息從而較好地刻畫出完整總體的村莊形象,二是可以就一些專題獲取豐富資源,雖然在一個村莊中因為偶然而做的專門調研資料似乎不一定用得著。

接下來的村莊調查仍然事事關心,這樣積累下來的專題資料就會十分豐富。之前有人到村莊調查,只搜集專題資料,雖然同樣的時間可以在一個專題上搜集更細致完全的資料,但這樣的專題調查有兩大缺點,一是難以對村莊形成全面認識,二是除本專題以外的一切都不知道。全面調查,不僅對村莊有深度全面認識而且可以在各個專題上展開研究。這也是華中村治研究團隊可以跨學科跨專題進行學術研究的原因。

當然,更重要的是,這種全面調查有助于提升調查者對經驗的把握和理解能力,從而形成經驗質感。

六、

飽和經驗法是最近幾年華中鄉土派在經驗研究進路上的探索,這項探索本身也充滿經驗性。相對于抽樣基礎上的問卷調查、人類學的民族志、扎根理論、拓展個案法等等,這種方法還不成熟,很多做法和總結還處在感性認識階段,可以意會難以言傳,遠沒有到可以用嚴密邏輯來予表述的時候。我們知道這種方法不是什么,比如不是拓展個案法,但很難精確定義這種方法是什么。經驗質感本身的提法也會有歧義,透過現象看本質,有沒有一個本質的內核存在在哲學上也有爭議。凡是已經終結的對本質的認識都不是最后的真理而最多只是通向最后真理的橋梁,或其實就沒有最后真理,而只有深刻與膚淺之分。

我們近年來的經驗調查實踐證明,通過深度多點個案調查,配之以區域比較,可以深化對經驗本身的認識,可以看出經驗研究本身的深刻或膚淺。飽和經驗法也許找不到關于實踐的最后真理,但這種方法可以避免讓我們去犯膚淺幼稚想當然的錯誤。既然這種方法不認為自己可以找到最后真理,這種方法就允許對話批評交流積累和認識的深化。最終,希望飽和經驗法可以進一步完善并可以成為經驗訓練的一種基本方法。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社會學評論2014年第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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