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我們已經注意到了無論是學術界還是社會及媒體,近幾年對“三農”問題的關注逐年降溫。與90年代末至新世紀后的10多年相比,除了“三農”話語由“農民增收”、“減輕負擔”等逐漸轉為“土地權益”、“留守”以外,“鄉愁”、“美麗鄉村”等新的話語不斷出現。曾經牽動著政府、社會和農民的“三農”問題正在漸漸淡出公眾的熱點范圍。相比之下,關于鄉村價值、農業意義、土地流轉、鄉村旅游等的討論則正在成為學術界和社會關注的焦點。實際上,中國鄉村的變遷在集體主義之后,經歷了“前三農”時代,“三農”時代,最后進入到了“后三農”時代。這一系列變化實質上是中國鄉村變遷中的國家-社會-農民三者關系的變化。不同時期的這一三角關系呈現了不同的利益組合和分野,構成了中國發展變遷的重要內容。
“前三農”時代與“三農”利益的聚合
經歷了集體主義之后的中國鄉村肩負了為社會保障糧食安全,為工業化提供廉價物資和勞動力以及解決農民自身生計的多重任務。農村、農業、農民三者之間的關系實際是國家-社會-農民的互動關系的呈現。農村是國家獲取發展資源,農民獲取收入以及公眾獲取食物的空間。由于存在許多約束三者利益整合的瓶頸,因此,國家放松了一系列的管制。
國家的一系列政策,如聯產承包,提高糧食收購價格,鄉鎮企業和鼓勵勞動力流動等從根本上促進了三者利益在農村這個空間的整合。在此空間中,農業生產成了聚合三者利益的集中地,國家從農業增長中獲得工業化的資本,農民從農業增長中獲得收入,而社會則從農業發展中獲得廉價的食物供給。 國家-社會-農民之間呈現了相對正向型的組合互動關系。由于農民的生計以農業生產為主,而社會正在經歷農產品由短缺向滿足需求的過渡,國家的工業化需要大量的廉價農產品供給,因此,農業生產成為了國家和社會以及農民自身的關切核心,國家、社會和農民的三方利益實現了相對的一致化。這也在某種程度上解釋了改革開放初期中國經濟和農業迅速發展的原因。1978年到1984年,農業總產值提高了將近一倍,糧食總產量到了4億噸;農民人均純收入年均增長15%,達到了歷史最高值。當農業的增長進入常態化增長之后,鄉鎮企業繼續成為了農民收入增長的來源。同時鄉鎮企業也成為了中國工業化的主要動力。
在“前三農階段”,農村是農民收入的主要來源地,是國家工業化的基地,是社會糧食安全的基地。國家的政治利益,農民的經濟利益和公眾的社會利益有機地整合到了農村這個社會地理的空間中。在傳統發展主義的路徑下,"三農"利益在農村這個政治社會和地理空間中發揮作用,"三農"利益的聚合,構成了發展主義驅動下的農村發展的模式。
“三農”時代與“三農”利益的分野
農民的收入在經歷了80年代中期之前的高速增長之后,開始進入低速甚至持續下降的階段。一方面,國家在對糧食安全的長期追求和通過農業稅費獲得農業資本的激勵下,加上社會對農產品的即時需要等因素都在持續要求農民繼續提高農業生產能力,而另一方面,在非農迅速發展的條件下,農業生產的比較利益持續下降,加之國家對農業投入的不到位,導致農民農業生產積極性下降,農民負擔加重,收入下降。
1997年到2000年,農民人均純收入實際增長分別為4.6%,4.3%,3.8%和2.1%,為歷史最低。1998-2000年農民從農業中獲得的收入也持續下降。同時,由于國家開始將工業化的重點轉向國有企業的改造,為了下崗職工的就業,各地紛紛出臺限制使用農民工的政策,加之鄉鎮企業的調整,導致了農民非農收入的下降。至此之后,國家、社會與農民的關系由“前三農”時代的有機結合逐漸轉變成了沖突型關系。
“三農”由相對一致的利益組合體逐漸轉變成了約束中國發展的組合型矛盾體。圍繞著農民負擔重,農業比較利益低,農民收入下降和農業產生積極性低等問題形成了中國轉型發展中的“三農”話語,從而催生了“三農”的學術研究和輿論的極大關切。“前三農”時代對農業的關注主要在于如何通過各種政策促進農業產生的提高,“一靠科技,二靠政策”就是那個時期的話語。而到了90年末期以后,“三農”利益開始分野。農業增長進入常規化階段迫使國家開始尋求工業化的新的資源供給。90年代中期開始,中國的外商直接投資迅速增加。農業對于工業化的意義開始下降,農民從農業中獲得的好處也開始減少。建立在圍繞農業的國家、社會和農民的政治、社會經濟利益共同體開始瓦解。農業成為了不賺錢的產業,農民成了弱勢群體,鄉村成了農民紛紛離開的窮鄉僻壤。在此條件下,以維護農民權益為特征的“三農”話語迅速出現。
這種情況不僅主導了90年代末期到過去10多年中國鄉村發展的研究,而且推動了農村、農業和農民問題的分離。在這一背景下,國家開始解除一系列壓在農民頭上的經濟負擔,不斷推出農村轉移支付、農村稅費改革、農村合作醫療、農村教育和農村低保等措施。特別是加入WTO以后,社會對國內的食物供給的依賴性開始下降等,都標志著以農業為基礎,以農民為核心的工業化階段的結束。
“后三農”時代與新鄉村主義
農村、農業和農民問題的逐漸分離導致了曾經主導學術和媒體的“三農”話語的解體。在過去數年中,“三農”話語逐漸被邊緣化,“三農”時代宣告結束,鄉村變遷開始進入我稱為的“后三農”時代。與“前三農”時代的國家發展的重點在農村,農民的重點在農業以及“三農”時代國家的重點開始離開農村和農業,農民的重點也開始“離土”不同,“歸土”和“鄉愁”開始出現,促使人人遠離的鄉村重回國家、社會和農民的視點。農業已不再完全是國家工業化、社會的食物供給和農民的收入來源,而正在成為文化消費資源。大量觀光、休閑農業的出現正在改變農業的基本屬性。鄉村旅游的發展使得農村這個曾經“過剩”的資源變成了“稀缺”的資源。農村戶口不再是負擔,農民也不再愿意將其轉為城市戶口。城市化催生的大量的“農民大款”,也提高了“守土”農民的致富預期。國家、社會和農民的關系開始聚焦到“土地”上。圍繞著“征地、占地”的博弈構成了新時代鄉村發展的主要內容。國家-社會-農民利益從共同體解體以來,農村、農業和農民三者之間的功能呈現進一步分化遠離的趨勢。
農村和城市的地理界限開始模糊,城市中有“鄉村”,鄉村中有“城市”,農民也不再是農村的居民,城里有農民,城里人也不全在城市,鄉村也有城里人。農業不再完全是農民的產業,城里人也開始從事“農業”。農村、農業和農民的傳統身份均發生了變化。加在農村、農業和農民頭上的傳統文化符號也在發生變化。 城市-農村,農民-非農民的邊界完全模糊化。農民不再是一個一成不變的群體,也不再是一個完全弱勢的群體。“三農”作為一個標志性和同向性的問題開始消失,從而導致“三農”問題的解體。大量“后三農”話語不斷出現,如“美麗鄉村”、“鄉愁”等等。
與此同時,新發展主義開始出現。新發展主義鼓勵國家和市場資本投資農村和農業,倡導鄉村城市化,鼓勵知識和資本回流鄉村。新發展主義者們繼承其主張的“現代化”路徑,改變了其過去將鄉村作為發展資源的主張,取而代之的是鄉村將是新的經濟增長點的主張。這些共同促進了“后三農”時代的新鄉村主義思潮。
作者系中國農業大學人文與發展學院前院長,教授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新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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