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講師程猛在一席上的講演火了?!稗r村出身究竟意味著什么”的問題,在輿論場里久久回蕩。
我的家鄉位于湖北黃岡浠水縣團陂鎮鳳形地村,村民們世代以務農為生,我的小學、初中和高中都在家鄉度過,我是一個正統的農村出身的人。
我初中時候的成績不錯,現在看來是標準的學霸,記得我們黃岡搞學科競賽,那年我念初三,英語老師帶我去縣城參加比賽,那是我第一次坐汽車,第一次上鎮上,第一次去縣城,第一次下館子,第一次住賓館,最后我竟然幸運地拿到了英語全市第一名,總分全市第二名。然后回來后,學校大黑板(公告欄)上寫著“向姚華松同學學習”幾個大字,然后聽說我爺爺來學校領退休工資的時候,老師們要他請客。
進入縣一中,就大變樣了,那里可是高手云集,學校集聚了全縣的尖子生與佼佼者,我成績一般。成績不好,就自卑,就更努力,但發現努力也不一定有效果,尤其身邊有一些不怎么努力成績就很好的人,我會更加自卑。這會讓我產生一種宿命論——人家天生就是讀書的料,人家天生就聰明。
更摧毀我的是性格方面,縣城的孩子自不必說,一些和我一樣也是鄉下來的同學性格活潑,很快可以和其他同學打成一片,我覺得自己特別違和——想通過打乒乓球熟悉他們,他們笑話我的削球姿勢丑陋無比;他們偶爾去錄像廳看電影消遣周末,我沒有膽量去。
大學期間,和高中有某種程度的延續,成績沒有影響我太多,核心是文化沖突——一個從山溝溝里出來的人,來到了九省通衢的江城武漢,會不由自主地不適應。身邊同學們上課回答問題時的侃侃而談,下課后相約打拖拉機的談笑風生,某位室友可以約某漂亮女生一起上晚自習,然后離開圖書館,他可以對女生表白“我可以牽著你的手走一段路嗎”,回宿舍分享這件事的時候,我內心又羨慕又嫉妒?!拔沂寝r村來的”這句話一直縈繞心頭,揮之不去。
直到大三,我每周四晚上去學校的英語角,一片漆黑的樹林里,聊著白天在21st century看的新聞,和女生聊天,與其說是練習英語口語,不如說是給自己壯膽——克服與異性交往的恐懼心理,提高與女性交往的能力。
錢。錢當然很重要,因為對于農村出身的孩子而言,錢一直是稀缺物,錢對我家的特殊意義在于——錢讓我和我弟有了不同的命運,他成為勞動力密集型的農民工,我成為智力密集型的學術民工。1997年上半年,我當時在縣一中高三復讀,班上排名前十(復讀班的人,錄取率很高),上大學是十拿九穩,我弟當時在鎮高中,十個班,他可以在年級排名前二十,我爸出身不好,地主之后,小學二年級就被迫輟學,沒有手藝,靠種田想供養兩個大學生,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怎么辦?弟弟選擇輟學,在一次月假,別人是背書包回家,他是卷鋪蓋回家。這在當時的農村非常普遍,家里只能供養一個讀書上大學,另外一個必須作為家里的勞動力,提早輟學干活掙錢和養家。換言之,弟弟犧牲了他的大學夢,成全了我的大學。所以,至今,我都覺得愧對他,我都盡力幫助兩個侄子。
關于錢,我還清晰的記得,1994-1997年我高中的學費是每學期398塊,我記得是去河里找爸爸拿學費的,他當時在河里淘鐵砂。1997-2001年我大學的學費是每年1680元,作為地理教育的師范生,我們有一年十個月每個月42塊的國家補助。也是湊巧,42×10×4=1680元,也就是說,國家給我們師范生免了一年的學費。
大一和大二,我每天都會記錄自己每一餐的伙食費,比如早餐0.55,就是三個饅頭和一碗稀飯,饅頭0.15一個,稀飯0.10一碗。午餐和晚餐都是2.50,也就是2塊錢的菜(一葷一素),五毛錢的飯。
那時候,我爸在武漢某磚瓦廠打工,我半個月過去一趟打個牙祭,一般是周六上午公交車近兩個小時去到,周日下午回校。住的是簡易工棚,晚上睡的床是用磚頭搭起來的,上面放著稻草和麻墊,所謂的牙祭也就是爸爸用電飯煲弄一點排骨蘿卜湯之類的,我經常半夜醒來不見他,他出工的時間不固定,時不時熬夜。我和爸爸交流不多,一直,至今都是。是不是農村出身的男孩,普遍與父親交流不多?
此后是讀研和來到廣州念博士,以及后面的工作,其實農村出身的印記也一直伴隨我、影響我。博士論文的選題,因為聽不懂廣東的白話,只能選擇研究流動人口,當然與自己來到廣州來到中大的自我身份認同有關——自覺一直以一個邊緣者的角色而存在,現在的流行表達就是“外環路上的人”。
給自己設定交往及結婚對象的必備條件——一定得割過谷、放過牛、有相當的農村生活經驗跟記憶,不然就感覺“志不同,道不合”。包括至今也是,無論老鄉,還是同事,球友,徒友與朋友,都覺得與從農村出來的人處起來相對更加親近和自然,我當然無意排斥城里人,但這個農村出身偏好的社交習慣,好像已經定型了。
現在我是大學老師了,但也不是說,每次回家都是快樂的。我記得五六年前,路過一位村干部家,他一見面就問我一月多少錢,我說幾千而已,他來了一句“讀書,沒有啥用”,我當然非常醒目的和稀泥——是啊,不如你們當官的,做老板的??梢姡嶅X多少,開什么豪車回家,城里有幾套房子,是不少農村人對于“成功”的標定,什么大學教授啊,多么有名氣啊,這些都是虛無縹緲的東西。
“農村出身”,于我而言是沉甸甸的回憶,有童年汗流浹背的勞作,有少年跳出農門的沖動,有青年性格違和的自卑,有中年攜子回家過年的激動,我不曾介意農村的出身,更不會忘記農村的那些點滴,它注定是我一輩子的財富,我將攜帶這些財富走向未來的更加篤定的路。
(作者系澎湃特約評論員;鄉村發現轉自:澎湃新聞 2021年4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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