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畫一條貧困人口變遷的曲線,它會從陡降到趨于平緩,直到難以降低,在系列約束條件不變的情況下,它會趨近并盤桓在某個數值附近。這也意味著,消除絕對貧困和消除相對貧困類似,是一個幾乎無法達成的目標。
當今中國最急迫的目標,大概要算“2020年實現全面脫貧”了。
貧困可以分為絕對貧困和相對貧困,絕對貧困指的是收入或消費低于某個標準,而相對貧困指的是收入或消費處于社會底層,再富足的社會,都會存在相對貧困的人群。中國“全面脫貧”的目標,指的是消除絕對貧困。
“脫貧路上,一個都不能少”,是各級政府部門掛在嘴邊的口號,也體現了打贏這場脫貧攻堅戰的決心。有的問題也漸漸暴露出來。
一是“脫貧意愿”。外界扶貧決心有了,但當事人呢?“沒有我們的參與,不要做關于我們的決定”。如果有些人就是不想工作,就是甘于貧困,就是窮開心,人均年收入就是達不到2016年的2855元標準,怎么辦?
比如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蹦銜R他不思進取,還是贊他“賢哉回也”?再如不丹。這個人均GDP排名倒數的國家,在國民幸福度上卻名列前茅。這樣的地方,這樣的人民,真的需要外界千方百計地去扶貧嗎?更現實一點,有的貧困戶,上有老下有小,就是不愿去打工,隨便種種地,剩下時間就玩手機,外界怎么幫他脫貧?
二是“脫貧能力”。有些人即便想脫貧,但囿于自身或區域條件所限,或無法進入收入更高的產業,或沒有必需的勞動能力,比如重度殘障、孤寡老人、孤兒等,他們的貧困如何改善?根據官方公布的數據,過去十六年里,每年減貧人口超千萬,2016年全國農村貧困人口減少1240萬人,不知道這其中包含了多少戶上述情況的困難家庭。我期待更詳細的信息公示。
貧困人口平均脫貧意愿和能力的變動,會影響扶貧效果——絕對貧困人口越少,扶貧的難度越大,成本越高。如果畫一條貧困人口變遷的曲線,它會從陡降到趨于平緩,直到難以降低,在系列約束條件不變的情況下,它會趨近并盤桓在某個數值附近。這也意味著,消除絕對貧困和消除相對貧困類似,是一個幾乎無法達成的目標。根據之前的數據推斷,絕對貧困人口的穩定值近年來不會低于兩千萬。所以,與其致力于全面消除貧困,不如將部分資金用來建立社保體系,給最底層的人群兜底。
但在一些決策者和研究者看來,貧困人口變遷線是一條近乎直線的折線,斜率是一個常數,最終會和時間軸交匯,達到“天下無貧”的目標。但仔細想想就會明白,數據是按照年度統計的,而且是千萬量級的,即便全部真實,也無法預測出貧困人口變遷線會一直陡降至零。盡管從數據上看,我們離“全面脫貧”只有一步之遙,但這一步,卻是難以逾越的鴻溝。
這點之所以會被忽略,是因為我們對“成就”過于自信,以至于被蒙蔽了雙眼。
畢竟中國的減貧成就是響當當的,改革開放30多年,7億多人口脫貧,對世界減貧的貢獻率超過70%,因此誓要全部脫貧,“不留鍋底”。同樣自信的還有聯合國,也提出了2030年全面脫貧的目標。但問題在于,之前的7億人脫貧,不一定全得益于扶貧政策,更可能是經濟發展的自然結果。近年農民收入的增長,也多是因為外出打工,成為城鎮化進程的受益者。
如果政府在扶貧上過于自信,就會變成的“致命的自負”,迷信政府干預的力量,不可為而為之,導致巨大的資源浪費。
目前扶貧工作中的浪費主要體現在四個方面:
一是資金耗費。2016年中央專項扶貧資金達到660億元,加上各個地方、部門的配套資金總額超過千億元,力度不可謂不大,但效率卻不容樂觀。審計署在2013年、2016年兩次公布過扶貧資金的審計結果,發現存在長期閑置、虛報冒領、擠占挪用、請客送禮、損失浪費等多種問題。根據審計署2016年第七號公告,審計資金總計50多億元,其中問題資金占到三成,數額驚人。
上述所說是顯性浪費,還有一種是隱性浪費。因為經濟學講究機會成本、規模效應,在偏遠農村投入巨額資金搞基礎建設,上扶貧項目,哪怕資金落到了實處,但在受益人群規模和資金使用效率上,遠不如投資大中城市,使之接納更多的外來人口。對偏遠地區的投資更多應該是在教育上,支持和鼓勵他們向城鎮流動。
二是土地耗費。貧困縣缺錢,但不缺地。盡管國土部嚴控建設用地規模,但會對貧困地區網開一面,支持他們搞產業扶貧,于是貧困縣市開發之風盛行??筛鶕襟w調研,這些開發區有的招不到企業,有的只見圈地不見開工,土地大量荒廢。這還沒盤點清,前不久,國土部再出政策,明確貧困地區的城鄉建設用地增減掛鉤,可不受指標規模限制,節余指標還可跨省流轉。
三是人力耗費?!吧线厔觿幼欤逻吪軘嗤取薄:芏嗟胤蕉家筘毨Ц刹狂v村,中國有十余萬貧困村,僅此一項,就意味著要有十多萬名駐村干部。縣里扶貧辦肯定沒有那么多人,就需要從其他單位抽調,被選中的這些人就要把原本的工作擱在一旁,專心扶貧,而這本不是他們所擅長的。在工作內容上,“精準扶貧”還意味著有很多數據要記錄,有很多表格要填寫。
中部某縣一扶貧干部做過梳理,僅一個月的時間他們就要填寫90份表格。比如全鎮健康扶貧的數據,要求一周完成。但該鎮貧困人口有9000多人,如果保證質量,僅填寫一戶的表格就需要至少一個小時,這還不算路上翻山越嶺的時間。而所有鄉鎮干部加起來只有六七十人,24小時連軸轉都無法完成。要是填得不夠細致或與農民所說不一,被暗訪組查到了,扶貧干部還要被罰。
據華中科技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的劉成良:現在政府部門一般都成立了專門的脫貧攻堅指揮部,下設若干個專責小組:農業、水利、交通、教育、發改、移民等部門,這是一種統分結合、部門協作的方式,因此各項表格的來源也是多樣的。 ? 觀察者網
四是智力耗費。一個目標注定無法實現,有些人卻還要絞盡腦汁,只會空耗智力了。想要“脫貧不漏一人”,就像制造永動機一樣不切實際?!熬珳史鲐殹睂珳实淖非螅赡軙馁M更多的資源,因為任何信息的獲取都有成本,也有誤差。比如,如何計算一戶人家的確切收入?也許他們一年都沒有工資性收入,家里卻有幾頭價值數萬元的牦牛,這算不算貧困?
扶貧政策的真誠毋庸置疑,扶貧干部的努力也值得尊重,但人世間很多美好的事情,只靠真誠和努力是無法完成的,有時甚至會適得其反。
我們真正要做的,不是扶貧,而是減貧。扶貧側重于政府的行動,主動為之,而減貧依賴于政府的智慧,因勢利導。
一是需要梳理經驗。中國的減貧成就舉世矚目,但關鍵在于找出真正的原因——是扶貧政策有效,還是減貧措施得力,需要對有效性的科學論證,而不是簡單歸因。
另外,很多地方都有致富樣板、脫貧典范,但其實,這些經驗和資源多是不能復制的,是天時地利人和的產物。比如,信陽郝堂的“內置金融”搞得有聲有色,但其他村莊就難以復制,因為他們很難請到李昌平這樣的外部專家,也很難得到上級政府的如此支持。再者,減貧上也有不少教訓需要總結,有很多政策需要評估,比如對貧困地區的轉移支付、對非洲國家的經濟援助等。
二是需要權利視角。扶貧是在“貧”字上下功夫,而減貧則要在“困”字上做文章。
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阿瑪蒂亞·森指出,人的貧困首先是權利上的貧困。中國改革開放的經驗也足以印證這一點。改革前農民被戶籍制度困死在土地上,進城、買票都需要介紹信,而八十年代戶籍制度松綁后,數以億計的農民工進入城市、來到沿海地區,在為經濟建設提供生力軍的同時,自己的收入狀況也得到了改善。
現在要想讓更多農民脫貧,鼓勵他們進入城市并支持他們在城市安家落戶,比在農村搞什么扶貧項目更為有效也更為持久。
三是需要民間參與。現在的扶貧工作由政府主導,民間的能量和活力還未被充分激發。
公益組織如扶貧基金會、樂施會、宣明會等在減貧上有諸多經驗,還有一些支教機構活躍在中西部貧困地區,但在當前政府主導的扶貧工作卻少見他們的身影。現在很多城市已經開始購買社會服務,減貧工作其實也是可以由政府搭臺、民間唱戲。我們每年有上千億的扶貧資金,可以拿出一部分來購買民間組織的工作,既能減少政府人員的工作壓力,也可以得到更為專業多元的服務。
云南麗江老君山河源村,村民召集的會議。各組村民代表加村委會干部組成評委,現場給每個提議的項目打分,不靠譜的廢掉。三生(參與幫扶的NGO)、縣鄉官員和專家組成的論證團不投票,但有質疑權,由此影響擁有投票權的各組代表們。
四是需要科學精神??茖W的要義在于求真,在于尊重事實和客觀規律,哪怕再不情愿。
醫學上有絕癥一說,與之類似,經濟發展上也有死穴,一些地方的經濟并不是靠外界輸血、靠扶貧政策就能搞活的。追求共同富裕沒有錯,但共同富裕的主語應該是人,而非區域。拿美國來說,各州的經濟規模差距巨大,但人均GDP卻大體均等,關鍵就在于人是自由流動的,人往高處走,會自動形成平衡。
樹挪死,人挪活。人均GDP的提升有兩方面,一是做大經濟蛋糕,二是減少人口數量??上У氖牵F在很多大城市更熱衷于“大樹進城”,卻不歡迎農民落戶。
其實不少人明白,“全面脫貧”難以實現,但沒什么人愿意捅破,因為這是一個如此美麗的愿景,也是一個看似觸手可及的目標。
但越是美麗的愿景,就越應該引起人們的警惕。60年前,正是在“趕英超美”的旗幟下,大躍進轟轟烈烈地開始了,之后數千萬人為此付出慘痛的代價。扶貧大躍進雖然不會造成那樣嚴重的后果,但社會資源的浪費卻是不可避免的。政績高壓之下,還可能會催生大面積的數據造假,不少宣布全面脫貧的貧困縣,可能都經不起最初步的調查。
當然,周期式的“扶貧奇跡”并非不可能,我們已經兩次實現。早在2000年,“八七脫貧攻堅戰”結束之后,我們已經宣布“總體進入小康社會”,“基本解決了八千萬貧困人口的溫飽問題”,之后呢?隨著貧困標準的調整,2002年貧困人口又從3209劇增到9029萬,在降至2688萬后,2012年又躍升至12200萬人,接下來又是一路陡降。
如此來看,“扶貧奇跡”不只取決于經濟發展,更依賴于時間周期和標準界定。但即便如此,貧困人數在最低谷時仍有兩三千萬的規模,那么,到2020年,我們會實現“零的突破”嗎?
可以肯定的有一點,中國的減貧成就已經頗為巨大,數以億計的人口脫貧足以堪稱奇跡,并不需要也不可能有“全面脫貧”作為印證。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南都觀察 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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