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您一直在用“鄉村”這個詞,而不是“農村”,感覺您好像非常推崇鄉村文化。
張琦:對于鄉村,可以有不同的角度和定義。歐洲的鄉村跟我們傳統里的概念就不一樣,“城鎮”的稱謂可能更符合實際。而在我國,由于長期處于二元結構之中,存在一些結構性矛盾,鄉村與城市的差別是比較大的,就如同農業與工業的差別一樣。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國經濟的發展模式是農業反哺工業,鄉村對工業和城市的發展實際上是做出了很大貢獻的。
農耕時代,很少有城市,鄉村就代表著整個社會。從第一次工業革命到第二次工業革命的200年左右的時間里,世界范圍內的鄉村發生了很大變化,但相對地,中國的鄉村更穩定一些,因為中國沒有趕上工業革命的浪潮。
為什么梁漱溟、陶行知、晏陽初等人會在100年前進行鄉村建設的思考和行動呢?因為他們在西方接受了先進的自然科學的思想,回國后在思考中國的建設與發展時,產生了共鳴,認識到中國的發展根在鄉村,在中國一定要抓鄉村的發展,一定要把中國鄉村的力量釋放出來。中國的問題,根本在于鄉村居民的生計問題。
這3個人都是學貫中西的大家,對東西方文化的差別、哲學的差別,進行了比較后得出了較為一致的結論,即中國文化中最精髓的部分,是理性。
梁漱溟認為,中國理性的發祥地是鄉村而不是城市。他認為中國的城市和西方的城市是不同的,歐洲的城市是生產力的中心,中國的城市更多是特權階層的消費中心。這種對比更堅定了他的認識,中國鄉村也是智慧的發祥地。我們一定不要去懷疑他們100年前的智慧。
記者:這與我國是一個歷史悠久的農業大國是相關的吧?
張琦:是相關的。中國歷史上朝代更替頻繁,但也會有相對安定和沉淀的時期,在這樣的時期里出現的山西的王家大院、皖南的徽派鄉村建筑等,很難說僅代表了當時的鄉村文化,而是中國文化精神的積累。從這樣的角度去看待鄉村,能夠看到中國鄉村的根本。
中國傳統文化形成的符號性的表述,也就是可以表達的內容,比如建筑、用具、禮俗文化等,精華幾乎都在鄉村。
比如貴州安順的屯堡文化。我第一次去那里,看到那些人的衣服都是寬袍大袖,還以為是少數民族,后來才知道不是的。那種服裝除了涼快等實用功能之外,還很有美感。包括從服裝上可以區分出少女、已婚婦女、老年婦女等,可以看出那些人的美學觀念和生活智慧。屯堡文化就是在一個特殊時間點上,在鄉村里被傳承下來的。
從這些例子可以看出,中國的鄉村不僅是一個維持生計的地方,而是中國文化的根基、痕跡、表征和符號。
當需要回溯中國文化的時候,鄉村是最近的入口。在城市是很難找到中國文化的淵源的。
記者: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么鄉村文化的保護與傳承,就更加刻不容緩了。那么我們今天應該以一種怎樣的眼光或心態,來看待鄉村文化呢?
張琦:如果現在我們開始談產業,比如旅游業,一下子好像落差很大。因為產業就是商業行為、是市場經濟。但這個角度也可以作為切入點看待鄉村,現在的社會本來就是一個商業社會。
在工業文明發展的200余年中,工業文明與傳統的農耕文明相互交融、作用,導致了鄉村的變革,從100年前開始,我國鄉村出現了景觀的、產業結構的和自然資源的變化,在此過程中,伴隨著鄉村居民的遷徙。但這些變革,我認為很多時候被過多解讀了。
比如“留守兒童”,我認為是社會發展過程中出現的正?,F象,城里人給留守兒童貼上了相對悲觀的標簽,異化為某種需要人們去同情、去幫助的類型,我認為是不對的。拋開其他不說,僅從一個人的成長上來說,我們是更喜歡那些被百般呵護、生長在溫室里的花朵,還是更喜歡那些歷經風吹雨打、卻開放得很絢爛的野花呢?
現在各地出現的鄉村空心化等現象,我們不要帶著某種情懷去看待,這種鄉村里出現的變革,是很自然的。市場的力量和社會的力量是巨大的,任何人無法阻擋。
鄉村老房子的舒適度肯定趕不上現代住宅,但如果一處村落的確有文化價值和商業價值,就可以按照市場的辦法將這些價值釋放出來。
一只蛹在變成蝴蝶的瞬間,我們是欣喜蝴蝶終于飛起來了呢,還是痛惜它壞掉的殼呢?人類的傳承能力是很強的,我們更多的是要關注如何用科學的、合理的、平衡的概念和方法來思考和做事,而不是急功近利地、片斷地、單一地去思考和做事。
在此過程中,尤其要克服和避免單一的企業或商業行為,而且要確定發展的主體是居住在當地的鄉村居民,要讓這些人在發展中有一種可持續的生活方式和生產方式。
社會已經從工業文明時代進入到生態文明時代,全球性網絡知識經濟時代也已經到來,這個時代肯定會對之前的做法進行顛覆性的變革。在這樣一個時代,鄉村建設應該是能夠很好地與世界潮流對接,同時鄉村更像鄉村。
記者:我國鄉村怎樣才能做到很好地與世界潮流對接?
張琦:我國面臨的一個特殊情況是:東西部存在很大差異。東部的鄉村已經很接近歐洲的鄉村了,那里已經沒有傳統的農業了,也沒有傳統的農民這種職業了,當地的鄉村已經變成城鎮的一部分。在東部,區別只是大城市、小城市、城鎮等,可能還有“某某村”這樣的地名,但這些地方本質上已經不是鄉村了。而西部地區還基本是傳統鄉村的樣子,鄉村與城市有很明顯的界線。
既然時代已經發展到信息網絡知識經濟時代,那么鄉村就要跟上時代、順應時代,用這個時代的思維模式和工作模式來推動發展。
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鄉村發展、旅游發展與信息網絡知識經濟時代的對接其實也很簡單,就是可以向臺灣地區和日本、韓國學習。旅游是對美的追求和體驗,就是將傳統文化與市場規律進行對接。
在此過程中,不能有片斷式思維和階段性思維,要進行全產業鏈的打造,進行整體的規劃和設計,全面釋放和詮釋一個地方的文化資源。我認為這也是我國當前鄉村旅游發展中存在的一個比較嚴重的問題,浪費了很多很好的資源,錯過了很多很好的機會。
記者:具體而言,我們今天應該如何推動鄉村的發展?在此過程中,鄉村旅游會起到什么作用?
張琦:當前最重要的,是要用設計的思維、可持續的理念和標準,把新的、有機會的鄉村旅游資源,按照符合市場規律的辦法發展起來。這樣一來,既可以對傳統文化的根基進行挖掘、傳承和保護,經營性地開發出來,也可以使整個系統比較平衡。
大自然本真的顯現和優勢資源的分享和欣賞,旅游收入就會越來越良性。此外,特殊環境中的物種、也就是鄉村中生活的人,其生存和發展的可能性,是最需要被關注的,要確認這些人的利益主體地位。要讓這些利益主體從鄉村旅游的發展中受益。但是一家一戶是做不了傳統鄉村的經營性保護的,任由一家企業或單位去做則很可能會破壞掉,因此一定要有社會力量的參與。
我們很推崇知名設計師丁偉在江蘇省寶應縣啟動的“設計立縣”計劃。“設計立縣”就是通過構建創意生態,運用設計力量推動區域經濟轉型升級,從而擺脫傳統縣域經濟的低層次競爭,實現傳統制造業可持續發展,是設計一個產業加速區域經濟轉型升級的實踐。
“設計立縣”在陜西扶風縣做了這樣一種嘗試:扶風縣有一種特產是布老虎,以前一家一戶做,做著做著可能就會依個人喜好做走形了。設計師參與進來后規定一只布老虎可以用哪幾種材料、哪幾種顏色以及尺寸的大小等,使布老虎真正成為一種產品。此外,設計師幫助當地解決營銷問題,設計了一個品牌以及簡單的品牌運營和管理規劃等。其實接下來還有許多事可以做,比如組織一個合作社,以應對市場的變化等,但設計師的力量畢竟有限。我們推崇丁偉的這種做法主要在于他是公益性的,而且以前設計師很少關注這一領域。
一個鄉村的旅游發展,從產品、規劃、參與者的結構和系統的價值理念等,都要將綠色、可持續發展的理念放在第一高度。
其實就是要處理好金山銀山與綠水青山的關系,這就需要也只有系統的設計才能解決。所謂的綠水青山,除了生態環境,還包括社會環境。一定要從一開始就對鄉村旅游進行綠色設定和設計,明確發展的主體是當地居民。
記者:那么您認為,中國鄉村未來的發展方向是什么呢?
張琦:我堅信未來的鄉村會越來越美。理性在每個人身上都存在。只不過在此前幾十年中,我們僅關注了單一目標的成長,比如GDP。但是,未來真正的理性一定會主宰社會和經濟的發展。
我所在的光華設計發展基金會有一個志愿者團隊,我們志愿工作的三大“硬骨頭”是鄉村文化記憶整體需要搶救、記錄與保護;鄉村人居環境需要可持續的優化與改善,尤其是衛浴系統;鄉村品牌價值與創業能力亟須深入挖掘與提升,尤其是傳統手工設計與民俗旅游產品的價值提升。
我們的團隊還在進行鄉村老房子的修繕與改良使用,原則是與本地工匠合作推動本地建筑工藝的傳承,在有條件的地方希望探討眾籌模式修繕客棧、酒店或公共空間;整村環境治理和衛浴設施改善,會綜合考慮肥料系統及牲畜空間等;公共空間特別是文化空間的設計與策劃,目前正嘗試小規模設計由村民自己以家庭為單位管理的圖書室、手工活動室、文化廣場等,也包括農業遺產博物館等重要建筑的設計。還有就是現有傳統手工藝品與當代設計師的交流碰撞和新產品開發;現有民俗旅游產品與當代策劃師的交流碰撞和價值提升;現有農產品、美食產品的品牌價值與營銷提升;國際交流如“姐妹村”的合作促進、品牌形象提升等。
【本訪談整理自中國旅游報記者對北京光華設計發展基金會理事長、國際設計聯合會(IDF)執委張琦的采訪】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中國旅游報
(掃一掃,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