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題:“最美鄉村回遷房”設計師:設計能否改變鄉村
吳冠中筆下的舊時江南,白墻黛瓦、參差錯落,尋常巷陌、竹外桃花……曾經是“畫不盡的江南人家”,多年后卻成了許多人記憶中回不去的故鄉。
今年春節前,青年設計師孟凡浩在個人微博上曬出一組富陽東梓關農村回遷安置房的“原版高清大圖”,頓時引來驚嘆一片:吳冠中畫作里的水墨江南,仿佛又在現實中重現。
網紅“最美鄉村回遷房”是怎么煉成的?又給這座1500歲的古村莊帶來了哪些改變?帶著這些問題,記者專訪了gad建筑設計(杭州)合伙人、創作總監、東梓關回遷安置農居設計主創孟凡浩。
不是復制“假古董”
上觀新聞:是怎樣的契機讓你們承接了這個項目?
孟凡浩:我的祖輩都生活在農村。印象中,學生時代每逢假期我都會回到鄉村的祖輩家中生活一段時間。我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在大人做飯的時候,坐在土灶后面扇風加柴———這就是我對鄉村生活最美好的印象,是我記憶中的“鄉愁”。
上觀新聞:從設計圖紙向村民公示的那天起,這個項目就不乏爭議。首當其沖的,就是當時在不少村民眼中“四不像”的建筑外觀。為什么世代生活在這里的村民對富有傳統元素的“杭派民居”感到陌生?
孟凡浩:這是一種文化的斷層。
在農村發展的過程中,由于宅基地劃分過于單一而導致的“千村一面”,催生出了大量“兵營般”的農居點。它們行列式的機械布局、滿鋪式地層層疊加,讓這個千年農業大國傳統村落的原真性和多樣性,慢慢失落了。
近40年來,隨著中國城鎮化進程加快、城鄉互動加深,城市觀念洶涌進入農村,西式建筑風格成為農村人向往城市生活的直接體現。羅馬柱式和建筑高度往往成為農村的價值指向和財富象征。
于是我們看到,一座座羅馬柱式的小洋樓突兀地出現在這些古老的村落中,“顛覆”著村民們對“美”的理解和追求,而傳統村落的原真性漸漸消失了。
另一方面,如果完全按照復古方法去造一些古式的、中式的建筑可行嗎?高墻深院、板壁窗欞、雕梁畫棟……也許村民會說,我們從小就是在這樣的房子里長大的。可這樣的建筑真的適合今天的鄉村嗎?
現在的農村生活方式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建筑材料、建造方式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我們的設計是強調當下的。
上觀新聞:古村落中的“杭派民居”究竟應該建成什么樣子?
孟凡浩:這也是反復困擾我的問題,答案一度遍尋不及。最終,我們從吳冠中水彩畫里的寫意江南得到啟發:拋棄掉板壁窗欞、雕梁畫棟等中式建筑的具象符號,僅靠簡潔的粉墻黛瓦和微曲優雅的屋頂線條,在抽象中渲染出江南人家的雋秀。
同時,“修舊如舊”的設計思路也被完全摒棄。新時代、新農村,就應該有新農居。我們想打造一個保留了傳統元素的當代鄉村聚落,而非復制出一些“假古董”。
希望“最美鄉村回遷房”不僅吸引局外人的目光,更重要的是,現代形式語言重構下的傳統元素能逐漸引領村民審美的回歸。
鞋子舒不舒服,穿的人最知道
上觀新聞:你想到它會如此之“火”嗎?
孟凡浩:完全沒有想到。我認為東梓關回遷安置房之所以會受到人們的關注,一是因為當下關注農村工作的導向和大環境;另外一點,這是村民的回遷安置房。如果是一片民宿建成這樣,那么大家可能會覺得很正常,關注程度就沒有那么高了。
我接到的設計任務書上寫著,這是46戶村民的回遷安置房。所以我們在設計中有一點特別明確———村民自住,所有的設計都要圍繞“居住”這個形態來設計。
這些村民的生活方式是怎樣的?有些什么需求?這是我迫切需要知道的,所以才有了一次又一次的實地調研、面對面座談。事實證明,這個過程非常重要且必要,對之后的設計和用戶體驗都產生了關鍵的影響。
上觀新聞:你在進行設計時,怎么考慮村民的需求?村民是怎么評價的?
孟凡浩:我所屬的gad建筑設計集團長期從事著城市高端居住社區和商業綜合體的設計。因為“放不下的情懷”,創始人鄔曉明、王宇虹帶著公司的設計師嘗試過一些村落改造和精品民宿等小型的鄉村實踐,但東梓關的這片新農居,卻是我們團隊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為農民設計的項目。
當地村民的生活方式是怎樣的?有些什么需求?這是人們日后評價設計成敗的關鍵,而這恰恰也是我最不了解的地方。
因此,調研問卷和面對面座談成為前期的重要環節。我們努力和村民們打成一片,以獲得最寶貴的一手材料。
上觀新聞:哪些是根據村民需求來設計的?
孟凡浩:比如,問卷里“希望自己家與鄰居家共用一堵墻嗎?”村民全部勾選了“不共用”??紤]到村民們對自宅“獨立性”的強烈訴求,房屋戶與戶之間完全獨立,不共用同一堵墻,間距從1.6米到3.2米不等。
對于“可以接受從北邊進入院子嗎?”這個問題村民全部勾選了“不接受”。因此,設計中遵循了當地堂屋坐北朝南、由南邊進入院落的習慣。
調研中發現,全村只有6戶人家擁有私家車,大部分人則以電瓶車代步。因此在設計中并沒有將車庫作為功能區引入戶內,而是在戶外公共區域集中設置了三塊停車區,通過一條機動車道連接,其余道路均以步行尺度設計。這樣既保證了村落中街巷的空間尺度,又將更多的空間劃分給了每戶的院落。
另外,傳統建筑中的灶臺、天井、后院要保留,要有儲藏農資和農具的專用空間,要有停放電瓶車的地方,房間要足夠大……村民們的訴求最后都變成了設計圖紙上的具象表達,并一一落實。
在材料上,則選擇經濟適用的磚混結構,配以白涂料、灰面磚、仿木紋金屬隔柵等,減少木頭、夯土和石材的用料。既縮短了施工周期,又便于村民的日常使用與維護。
我認為,比結果更重要的,是這種交流、設計、反饋,再回到設計中的互動過程和方法。畢竟“鞋子舒不舒服,只有腳最知道”。
有位專家曾經表達的觀點我很認同:規劃設計要做的,不僅僅是把自己的創意隨意加在村民身上。在進行設計時,應該更多地考慮村民到底需要什么,以及他所帶來的設計,村民是怎么評價的。
中國鄉村需要怎樣的設計
上觀新聞:你的設計讓那些年輕的村民回來了嗎?
孟凡浩:有位村民說,以前不愿意回家的女兒,上周帶著外孫回家里住了五六天。這已經足夠讓老兩口高興好一陣兒了。
上觀新聞:鄉村需要怎樣的設計呢?
孟凡浩:大量的設計力量介入鄉村建設,但其中大多數仍然是一種“城鄉互動模式下的設計實踐”。
一群城里人通過資本占有鄉村資源,另一群城里人去消費這些資源。這種發展模式與這片土地的主人并沒有發生太多的聯系。鄉村發展中農民自身的居住問題并沒有受到太多關注,基本處于一種粗放發展、管理失控的狀態。
有一種大家較為認同的觀點認為,鄉村有著與城市截然不同的自然肌理和生產生活需求。要竭力避免城市對傳統村落肌理的侵襲,就需要設計師摒棄掉某些精英主義理念,下基層、接地氣,真正理解中國的鄉村。
上觀新聞:作為杭派民居首批示范村之一的東梓關“一炮而紅”,你認為它的建筑模式是可以復制的嗎?
孟凡浩:其實在我看來,這個項目最大的意義倒不是結果和建筑本身,更重要的是從研究到實地調研再到設計的這一套設計策略和方法,才是真正有推廣價值的地方。
現在在鄉村中做事,觀點很多,大家都在摸索,我們也在摸索。東梓關的樣板出來之后能夠供大家討論,就是意義所在。如果一定要談經驗,那么我認為有這么幾點:
還原鄉村的原真性;以現代的形式語言重構傳統元素,以當代建造方式實現地域性表達;在尊重村民生活方式和實際需求的基礎上設計,在低造價的基礎上保證品質。
這可能是鄉村建設中較為適宜的理念和取向。
上觀新聞:現在有一種提法,“設計改變鄉村”。你覺得設計真的能夠改變鄉村嗎?
孟凡浩:這好像過于強化了設計的意義。鄉村問題的復雜性和未知性決定了鄉村人居環境的改善是一個系統的過程,我們能做的只是設計和建造出一個物理空間形態,實用、經濟、美觀。這是設計需要做的事。
而鄉村是否能夠復興、村民是否能夠回歸、產業是否能夠引進和發展、文化是否能夠傳承,這些內核的東西是設計做不到的,需要各方一起努力來解決鄉村生產、生活、生態的系統問題。
當然,一個好的設計能夠給鄉村和村民生活帶來最直觀的改善。有人問我理想中的東梓關村是什么樣子,“活力鄉村,寫意江南”,這就是我希望能給東梓關帶來的改變。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上觀新聞(文/雷冊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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