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珠三角粵村的個案分析
【摘要】珠三角農村社區治理的現實經驗表明,三十多年的市場化和私有化改革所催生的是一個高度分化的社會,經濟精英和權力精英高度一體化,壟斷了各種資源,普通人則淪為社會底層,喪失了話語權。政府以項目制方式介入農村社區治理,嚴重依賴地方精英的配合,而地方精英則借助國家權力爭取和維護自己的利益,由此進一步強化了不平等的權力結構。日常生活中的底層表現為沉默的大多數,但沉默并不代表主體性的完全消逝,公開或隱秘的“日常抵抗”無所不在。要達成真正的善治,須重建社區的公共性和底層的主體性。
一、問題意識
1970年代末以來的市場化和私有化改革,使中國社會進入了一個急劇分化的歷史進程。經過三十多年的積累,中國城鄉之間、地區之間和不同人群之間在經濟上的差距都已經達到十分驚人的程度。珠三角作為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市場經濟發達,社會貧富分化也更為明顯,即便在一個小小的村落社區中,也呈現出兩極分化的態勢。社會分化帶來利益主體多元化和利益結構復雜化,不同階層有著各自不同甚至相互沖突的利益訴求。
1990年代中后期在國內開始盛行的公民社會理論,以及新世紀以來逐漸興起的社會治理理論,都把自由市場作為一種解放的力量來看待,把市場化和私有化改革帶來的社會分化現象作為一種積極的、正面的社會后果來看待。
公民社會理論強調國家與社會的二元對立,認為市場化和私有化改革打破了國家壟斷一切重要資源的傳統的計劃經濟體制,使個體不再依附于極權主義的國家體制,成為一個獨立的公民,重新獲得了自由。作為公民的個人享有天賦的神圣不可侵犯的權利。公民在市場經濟自由、平等、契約等原則基礎上自愿結合形成的“公民社會”,這是一個充滿活力的、自由、文明、寬容、和平的社會?!?span>1〕經濟基礎的變化必然帶來社會上層建筑的變化,不少學者期待體制外的經濟精英可以成長為一股政治力量,制約國家權力,推動政治民主化進程。〔2〕〔3〕
與公民社會理論一脈相承,新世紀以來非常流行的社會治理理論同樣認為,市場化改革帶來利益主體多元化,激發了社會活力。社會治理理論強調治理不同于傳統的管理,后者意味著政府凌駕于其他一切社會組織和個人之上,依靠強制性力量自上而下地進行控制,而前者則意味著包括政府在內的任何一個社會組織和個人都是地位平等的伙伴,都有平等參與社會公共事務的權利。在社會治理理論的框架下,政府、民間組織、企業、公民個人等各個主體按照一定的規則共同行使社會管理權力,通過平等協商來取得最大公約數。這種多元主體協同治理,實現公共利益最大化的治理方式,就是“善治”?!?span>4〕與公民社會理論略有不同的是,社會治理理論認為社會組織與政府不是簡單的對抗關系,而是合作關系。各種社會力量相互制衡,可以防止社會政策走向極端,防止暴政的產生。
然而,三十多年的市場化和私有化改革帶來的是一個高度分化的社會,多元主體的利益并不一致甚至相互沖突,“多元主體協同治理”的美好理念如何能夠在現實生活中落地?新崛起的經濟精英階層究竟會選擇以公民權利對抗國家權力,還是選擇與權力結成聯盟,進一步鞏固自己的既得利益?各主體資源占有極不平等,參與社會治理的實際能力有很大的差異,面對掌握經濟和權力資源的精英階層,底層群體能否有效地參與到社會治理當中,其主體性又如何體現?本文擬以珠三角一個農村社區作為個案,來考查這些問題。
二、市場化改革與農村社會的兩極分化
粵村行政上隸屬于廣東省S市,地處經濟發達的珠江三角洲地區。相對于內地的農村,這里經濟發達,非農就業機會較多,屬于人口和資源流入地區。然而,相對于珠三角非常富有的城中村和城郊村,這里的區位優勢并不明顯,又有大片土地被劃為基本農田,工業開發受到一定限制,因此各項經濟指標在珠三角農村中處于中等水平。全村占地面積5.24平方公里,下轄16個村民小組,戶籍人口將近6000人,外來人口500多人。過去三十多年的市場化改革給粵村帶來巨大的發展機遇,也使粵村內部的社會分化非常嚴重。
(一)社會階層分化的動力機制
私有制與自由市場經濟必然導致社會分化,這是一個幾千年來被不斷證明的最基本的社會規律。明清時期,珠三角地區的工商業已經很發達,也帶來了嚴重的貧富分化?;洿逦挥谥榻赖年P鍵節點上,水路交通便利,來往商賈聚集,是蠶絲和其他商品的重要集散地,村里幾個大戶壟斷了土地、商鋪等經濟資源,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
新中國成立之后,黨和政府通過土改和社會主義改造運動,徹底重構了村莊的經濟、社會和政治結構,消滅了剝削階級。傳統社會主義時期,黨和國家政策的基本導向始終是防止社會貧富兩極分化和剝削關系的產生。在人民公社的體制下,生產資料公有制和按勞分配的制度設計,成功地防止了農民的分化,維持了一個相對平等的社會。
1970年代末開始,國家在農村實行改革和搞活政策,政策的基本導向是打破平均主義,鼓勵和支持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私有化和市場化改革打破了國家對資源的控制,給了農民發家致富的機會。農村的改革有一個相對公平的起點,但由于每個人先天的能力和后天的機遇不同,自由市場的競爭機制必然帶來社會成員的分化。珠三角是最早進行改革開放的地區,在規則尚未健全的情況下,大量資源的涌入,創造了很多機會,少數頭腦靈活的人搶占先機,幾乎一夜暴富,迅速完成了資本的原始積累。而絕大多數人則在市場競爭中失敗,淪落到社會底層。珠三角是市場機制發育最成熟、優勝劣汰的市場原則貫徹最徹底的地區之一,市場經濟贏者通吃的馬太效應在這里體現得更為明顯。
吊詭的是,在私有化和市場化改革的前沿陣地,珠三角農村仍然保留了大量的集體經濟。上世紀90年代初,珠三角迎來了三來一補工業的發展高潮,當地農村獲得了以集體土地資源參與工業開發、分享發展收益的機會。一家一戶分散占有土地的方式顯然難以適應工業開發的需要。因此,珠三角的農村普遍把土地等資源量化為股份,建立起股份合作化集體經濟組織,統一進行土地開發。截至2012年底,珠三角8個地級市,村組兩級集體資產達3228億元。然而,珠三角農村的股份合作集體經濟和南街村、周家莊等仍然在堅持的傳統的集體經濟具有很大的不同,后者以生產資料集體所有、成員共同進行生產經營活動、按勞分配為基本特征,追求的是共同富裕,前者則是把集體資產量化為股份,村民轉化成股民,股民并不參與集體經濟的日常經營管理,不用付出勞動,只是憑借股東身份獲得分紅,實際上成為食利階層。珠三角農村的集體資產主要體現為土地和廠房,土地出讓金和物業租金是主要的收入來源,一些地理區位較好、物業較多的村集體經濟組織,能夠獲得較多的收入,每股年終分紅能夠達到幾千元甚至上萬元,而那些區位條件不好、經濟資源較少的村莊,每股年終分紅只有寥寥幾百元。除了城中村城郊村因為征地拆遷獲得巨額賠償的少數農戶,絕大多數農戶都不能指望靠股份分紅發家致富。對于珠三角土著農民家庭來說,股份分紅屬于集體福利或補貼的性質,家庭日子過得好與壞,還要靠自己在市場上去打拼。珠三角股份合作式的集體經濟并不能阻止農村內部的兩極分化,不能保證所有村民實現共同富裕。
(二)精英與底層的兩極化
我們無法用準確的數據來描述粵村村民之間的財富差距。但是,在這樣一個熟人社區,誰家的日子過得怎么樣,村民們還是很清楚的。就粵村來說,先富起來的村民主要有這幾種類型。
一是經商辦廠獲得成功的私營企業主。早在改革之初,一些頭腦靈活、精明能干的村民就抓住機會,在珠三角地區經商或開辦工廠,經過大浪淘沙,有些已經失敗了,有些則獲得了巨大的成功。經過幾十年的積累,那些成功創業的私營企業家已經變得非常富有,是名副其實的土豪。這些人數量很少,但影響力很大,他們的財富神話在村民中間口耳相傳。
二是在村內經營大型餐飲業的老板?;洿宓拿朗尺h近聞名,很早就有一些游客慕名而來品嘗私房菜。最近這些年,政府投入巨資進行環境整治,發展鄉村旅游業,餐飲生意更加紅火起來。村里最大的一家私房菜館,擁有全村最氣派的建筑,包攬了全村80%以上的生意,旺季時每天接待游客可達兩千多人次。
三是大規模承包魚塘的專業養殖大戶。上世紀80年代全國范圍內農村推行包產到戶改革,但粵村的土地都已經變成了魚塘,魚塘沒有辦法平均分配到各家各戶,而且當時種地要繳納農業稅,農民不愿意種地。土地保留在村小組手中,村小組通過公開招標的方式發包給本村村民,租金收入以分紅的方式分配給小組成員。經營魚塘的收益很高,因此競標非常激烈。為了爭奪承包權,一些地方甚至動用黑惡力量。經營魚塘的風險也很高,經過一段時期的競爭和分化,小戶人家逐漸退出,剩下的都是有實力的大戶。水產養殖逐漸成為少數人的專利,一些專業大戶憑借資金實力,承包大片魚塘,再雇傭本地村民幫忙打理,獲利豐厚。
四是承包公共工程的老板們。為了規范鄉村旅游業秩序,村委會把游船經營權收歸村集體所有,再承包給私人老板經營,該老板擁有幾十條游船,5人以下的小船150元一趟,10人以下的大船200元一趟,全程大約需要40分鐘,而負責劃船的村民每趟只能拿到15元。村里的街心公園等公共設施的管理和維護,也以購買服務的方式承包給私人老板,再由私人老板聘請村民打理。
市場經濟的競爭和分化機制意味著只有極少數人能夠獲得成功。除了少數的精英階層,粵村絕大多數村民的日子過得并不輕松?;洿宀皇谴笠幠5墓I區,因此村里外來人口并不多,村民也沒有出租房屋的收入。村集體經濟收入主要來源于廠房出租和魚塘發包,村民每人每年從集體經濟獲得的分紅,多的千余元,低的只有幾百元,屬于聊勝于無的狀況。村里的年輕人,也和內地年輕人一樣,需要靠打工為生,同樣面臨工資低的問題。由于多數工廠只招收年輕勞動力,中老年人無法進廠工作,他們既無能力承包魚塘,也沒有經商的資本和頭腦,被排斥在主流勞動力市場以外,處在失業和半失業狀態。很多人只能從事環衛工、餐廳服務員等工作,這類工作工時長、工資低,通常還沒有勞動合同和社會保險。
值得一提的是,粵村的階層分化也具有強烈的階級色彩,村民的分化不僅體現在財富的擁有上,還體現在生產關系上。村里一部分人開工廠,雇傭另一部分村民當工人;村里一部分人承包了游船業務,雇傭另一部分人幫忙劃船;村里一部分人開餐館,雇傭另一部分人做廚師和服務員;村里一部分人承包了魚塘,雇傭另一部分人幫忙打理。在這個熟人社區,人與人之間存在血緣、血親緣、業緣、地緣等多重關系,給這些社會關系給階級關系披上了一層溫情脈脈的面紗,傳統道德倫理對雇主的行為具有一定的約束作用,使之礙于情面,不能采用過于粗暴的管理方式,但是,主雇雙方都清楚各自身份,老板終歸是老板,打工的終歸是打工的,身份邊界非常清楚。
總之,經過三十多年市場化和私有化改革,粵村的社會分化呈現兩極化的趨勢。極少數人在市場經濟中獲得巨大成功,占有各種資源,而絕大多數人則淪為社會的底層,辛苦地工作以維持基本的生活,他們的生活狀況并不比內地農村居民好多少。
三、階層分化背景下多元主體的
利益博弈
農村是一個熟人社會,是一個利益交織的共同體,但在粵村這樣一個高度階層分化的社區,不同階層的社區成員有著不同甚至相互沖突的利益訴求,在很多方面都難以找到所謂的“公共利益”。社會分化使得社區充滿了內在的張力。社區不再是一個相互包容、守望相助的利益共同體,而變成為一個多方力量博弈的競技場。
(一)精英階層主導社區政治
中國傳統社會一直是一個精英治理的社會,中央政府的能力有限,皇權下不了縣,鄉村社會由宗族長老和鄉紳為代表的民間精英進行治理。〔5〕在粵村,幾大家族從宋末明初綿延至今,一直掌控著村莊的政治經濟和社會生活。共產黨領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革命,徹底打倒了封建宗族制度,打倒了舊社會的封建地主精英階層,使貧苦農民“翻身”成為社區的主人。人民公社體制把農民高度組織起來,通過持續不斷的群眾性政治運動,把農民群眾塑造成為政治主體,而精英階層則一直受到壓制。
改革開放以來,在市場經濟大潮中先富起來的精英階層人數雖少,卻擁有很大的能量,他們不但掌握了大量的經濟財富,也逐漸掌控村莊的政治。黨和國家“以經濟建設為中心”、“鼓勵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意識形態,使得發家致富的精英階層獲得了政治上的認可。在經濟發達的珠三角農村地區,經濟精英和權力精英高度重合,富人治村是非常普遍的現象。一方面是因為當地經濟發達,村集體掌握著大量的公共資源,村干部有機會從中獲得很大的利益。因此,村莊的選舉競爭非常激烈。競選活動本身需要花費大量的金錢,是一場比拼財力的較量,只有經濟實力雄厚的人才有可能當選。另一方面,是因為在市場經濟環境中,財富的多少也意味著“能力”的大小,有“能力”積累財富,自然也就有“能力”為社區爭取更多的資源,包括招商引資和向政府跑項目等等,讓村民從中受益,這樣的人物在村民中間才會有威信,村民也愿意支持這樣的人當干部。經濟實力也意味著社會地位和影響力,可以用人民幣解決人民內部矛盾,擺平很多事情。所以,參與村莊選舉,雄厚的經濟實力是必要條件?!?span>6〕
粵村的一把手張某,就是一位成功的企業家,擁有自己的工廠,每天開著豪車上下班。其他幾位主要村干部,也都家境殷實,來自大家族。和珠三角其他村莊一樣,粵村的黨支部書記、村委會主任和經濟合作社的理事長也是“一肩挑”,掌握的行政權力和經濟資源都非常大。張某擔任書記之后,憑借他的人脈關系四處奔走,爭取政府支持,使粵村的基礎設施和生態環境得到很大改善。這些成績鞏固了他在村里的政治地位,使他更加有底氣按照自己的意志來規劃村子的發展。
珠三角發達的市場經濟也孕育了體制外的經濟精英,他們雖然沒有村干部的身份,但在鄉村社會的影響力很大,可以通過各種正式和非正式渠道直接影響到村里的重大決策。例如,粵村邀請本村出身的成功人士,成立了“鄉賢理事會”,功能類似于村議會,有關社區的重大事項都要由這些鄉賢來把關,審議通過之后才能提交兩委或村民代表會議討論。這些鄉賢就是新時代的鄉紳,他們可以通過制度化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意見,左右村莊的發展。除此之外,體制內和體制外的精英通過生意往來、人情交往、家族關系等各種紐帶,形成一個個小圈子,相互關照。
粵村的旅游開發,深刻體現了精英階層主導村莊政治的權力格局?;洿咫m處在高度工業化和城鎮化的珠三角,卻難得地保留著田園風光和大量古色古香的古橋、古建筑,是遠近聞名的千年水鄉,村子四處環水,風景優美,鬧中取靜。村民對本村深厚的歷史底蘊和優美的環境都倍感自豪,希望能夠在發展的過程中保持古樸寧靜的村容村貌。然而,村里的老板們卻希望通過旅游開發帶動經濟發展。最終,精英階層的意志得到執行,村委會大力招商引資,進行旅游開發,把村莊當做一個企業來經營。經營餐飲、游船、導游的老板們生意風生水起,而普通人非但無法從中受益,反而因為嘈雜的環境而擾亂了生活。底層群眾雖有怨言,也只能私底下發發牢騷。
(二)底層群體的邊緣化
與精英階層相比,粵村的底層社會雖然人數眾多,但社會地位低下,掌握的資源很少,無力爭取和維護自己的權益。普通村民被排斥在村莊政治生活之外,日益遠離社區公共事務,埋頭于自己家庭的生計,成了沉默的大多數。
組織化程度低是底層群體在公共事務中被邊緣化的主要原因。包產到戶改革恢復了小農經濟模式,家庭成為最基本的生產生活單位,農村經歷了一個去組織化的過程,農民呈現個體化特征。雖然國家自上而下地在農村推行村民成立自治組織,但村民自治組織并不是村莊內生形成的,先天就缺乏群眾基礎,在現有的體制下,村民自治組織的行為又嚴重官僚化,不能有效地把農民組織起來。改革開放之后,黨在農村的基層組織,工作重心也轉向經濟建設,黨組織和自治組織高度重合,兩塊牌子一套人馬,黨政不分,黨的工作也行政化?!?span>7〕底層村民整天忙于生計,自然也不會有時間和精力去成立社會團體、協會。近些年,粵村的村民自發組成了一些興趣小組,例如舞蹈隊等等,但組織結構十分松散,其活動也僅限于唱歌跳舞的文化娛樂領域,不涉及村莊政治。在當前鄉土社會的社會結構和文化環境中,現代意義上的公民社會團體難以自發形成。粵村底層群眾的狀況正如馬克思所說的,就像一袋馬鈴薯,雖然有共同的利益,但缺乏有效的組織,并不能構成一個階級,不能有效地參與到社區政治中,維護自己的利益。
人微言輕使底層逐漸喪失了政治參與的積極性。劉老師是村里退休的小學教師,知識淵博,對當地的人文歷史頗有研究。但在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大背景下,社會主流價值觀念徹底翻轉,金錢成為衡量社會地位的主要指標,劉老師的歷史知識并不能轉化成經濟價值,也就不能提升他的社會地位。他曾經三番五次地建議村委會對村莊進行文化保育,提出詳細的方案,并身體力行地進行村莊歷史和文物的整理工作,但他的建議始終未得到村委會干部們的認可。劉老師對村干部很失望,從此不再過問村里的公共事務。社會經濟地位的低下讓底層有強烈的失落感和無力感。對于村里的重大公共事務,村民普遍的態度是“肉食者謀之,又何間焉?”很多人認為自己人微言輕,說話沒有分量,還不如不說。
底層群體參與公共事務還遭遇到知識和文化的障礙。過去幾年,基層社會的治理越來越走向規范化和科學化,越來越依賴于一套精致的程序和特定的知識體系,而這套知識體系是遠離村民日常生活的,是普通村民并不容易掌握的。很多村民反映,自己文化程度低,看不懂村務公開欄里面的那些表格和數據。由于信息高度不對稱,村民也就很難監督村干部。在征求意見的場合,很多村民認為自己文化程度低,不會說話,實際上是指不知道如何用得體的官方語言表達自己的意見和建議。精英階層據此嘲笑底層沒有文化,缺少行使公民權利的基本素質。事實上,這些因素表面上看起來是底層群眾的文化素質不高,實際上恰恰是精英階層用一套文化體系為底層群眾的參與設置了障礙,用隱性的手段進行社會排斥。
(三)政府項目化治理強化了村莊權力結構的失衡
當前,項目制已經成為農村社會治理的主要方式?!?span>8〕各級政府和政府的各個部門都有很多資源要通過項目的方式投入農村。隨著公共政策向著城鄉普惠化方向發展,一些原本只有城市才享有的民生項目也開始惠及農村,比如公路、橋梁、污水處理廠等基礎設施建設等。S市政府除了要完成上級政府的規定動作,本市及市級各部門也要自主創新,推出一些自選動作,打造一些亮點,作為政績競爭的砝碼。陳家建等人對項目制的研究指出,與科層制的常規運作方式不同,項目制更具有集中高效的特點,要求在很短時間內完成任務,見到成效?!?span>9〕上級政府安排項目、配套經費的同時,也配套考核機制,考核指標與官員晉升機制和公務員的績效工資掛鉤,基層政府面臨很大的壓力。S市的公務人員就抱怨項目太多,時間太緊,整天忙于應付,緊張地跟打仗一樣。同時,這些項目都有很多的技術性指標,增加了項目執行的難度。
在科層體制下,如果政府直接面對分散的原子化的村民,交易成本極大,使項目成為不可完成的任務。與村委會合作,是基層政府最現實的選擇?!吧厦媲l線,下面一根針”,S市曾經對社區承擔的行政事項進行梳理,發現僅常規的行政事項就有200多項。因此,基層政府對于村委會干部有很強的依賴性。但是,從法律上來講,村委會屬于村民自治組織,村委會干部不是行政干部,基層政府對村干部不能直接進行行政管理。如果村干部采取不合作的態度,基層政府也拿他沒辦法,不能直接撤換。因此,鄉鎮基層政府不能像上級對下級那樣對村干部發號施令,必須軟硬兼施。粵村兩委干部的工資是由政府財政來發放,平均年薪在10萬元以上,遠高于當地村民的平均工資水平,這樣的高薪是為了激勵村干部更好地完成政府下達的任務。同時,政府對村干部謀取個人利益的行為也保持一定程度的容忍,以此換得他們的合作。
除了體制內的精英,政府還要經常跟體制外的地方精英合作,一方面是想通過體制外精英來約束體制內精英(村干部),另一方面,是為了借助體制外精英的力量更好地完成各種項目。這些體制外的精英可以為政府提供經濟資源,同時也能幫助政府擺平一些釘子戶,而政府通常以政策來回報。前文所說的“鄉賢理事會”,就是基層政府推出的一項社會治理創新舉措,以此把體制外的精英吸納進來。此外,農村的精英階層還被吸納進入鎮政府的決策咨詢委員會,直接參與公共政策的制定。
在項目制的治理實踐中,基層政府和鄉村里的精英階層形成了共謀的關系,這種共謀并不一定是官商個人之間的勾結,而是制度性的相互依賴。政府的項目需要按時保質保量完成,在有限的時間內,政府與地方精英的合作是最高效率的,因為地方精英為人精明,頭腦靈活,能快速準確地理解政府的意圖,完成各項任務指標。這些地方精英積極參與社區公共事務,配合政府的意圖,同時爭取和維護自身的利益。在這個過程中,我們看到了發展社會學上的“精英俘獲”現象。政府原本是想通過下放資源和實施公共項目來縮小階層差距,但是,精英階層憑借自己的優勢地位來維護自己的利益,反而扭曲了原本的目標,加大了社會差距和社會分化?!?span>10〕〔11〕
四、底層群眾對精英政治的挑戰
經濟精英和政治精英結成聯盟,掌握了大量資源,而底層缺少資源,處于無權狀態,在村莊公共事務上喪失了話語權,其主體性受到壓抑。日常生活中的底層表現為沉默的大多數,消極對待村莊政治生活,避免和精英階層的直接對抗。但是,底層的沉默并不代表主體性的完全消逝,可以被精英階層隨意愚弄和擺布。事實上,底層對村莊的政治權力結構看得很清楚,對不平等的經濟和政治結構的不滿始終在積累,對精英階層公開或隱秘的抵抗也無所不在?!?span>12〕
2014年,村里修建了一條高等級公路,雙向四車道,連接高速公路。公路修好之后,來往車輛增加了很多,很多小學生上下學要穿過這條公路,家長們感覺很危險,希望村里能夠修一座地下通道。然而,對于村民的建議,村委會遲遲沒有反應。一次,粵村啟動 “人人參與、共建家園” 項目,在廣場上召開群眾動員大會,邀請全體村民為粵村的發展建言獻策。這場大會是當地政府和村委會精心組織策劃的,邀請了多家媒體前來報道,其象征意義遠大于實際意義。領導和專家作為嘉賓先后發言之后,主持人開放幾個機會給村民代表發言。村民們都知道,這些發言代表和他們的發言內容都是事先準備好了的,是一種表演,村民們對這種形式主義的作秀行為司空見慣,但還是感到很不滿,不愿作為群眾演員來配合這場表演。在事先安排好的幾位村民代表發言完畢之后,村民梁叔站起來要求發言。臺下的村干部跟他說沒有安排他發言,但梁叔堅持要發言,臺下的群眾也起哄支持梁叔發言。場面有些尷尬。臺上的政府領導示意讓梁叔發言。梁叔提出了修建地下通道的建議,并且明敏扼要地分析了利弊和投資規模。這個建議反映了很多村民的心聲,他們熱烈鼓掌表示支持。由于是在公開場合,又有很多官員和新聞媒體在場,意見合情合理,有理有據,村干部只好答應下來。臺下的群眾以持久而熱烈的掌聲,慶祝他們的勝利。事后,村里很快修建了地下通道,雖然在規模上打了折扣。
在一些重大利益受到損害時,底層也會行動起來去和精英階層進行抗爭。珠三角農村地區,因為村干部貪污腐敗、征地拆遷等問題引發的群體性抗爭,無論是數量還是規模都非常大。維穩成為鄉鎮基層干部最大的政治任務?;洿鍖儆诤蟀l展地區,還沒有涉及到征地拆遷等重大利益問題,新建的工業園帶來了租金收入,提高了村民的分紅,上級政府也向村里投入大量公共資源,改善生活環境,底層群體總體上也是受益的。即便如此,在一個相對封閉的熟人社會中,精英階層逐利行為讓底層群眾很不滿,經濟差距懸殊使底層產生嚴重的相對剝奪感,平靜的水面下暗流洶涌。
五、結論與討論:推行經濟民主
與重建底層的主體性
從粵村的案例可以看到,市場化和私有化改革帶來嚴重的社會階層分化,積累到今天已經形成一個兩極分化的社會結構,少數精英壟斷了社區的經濟資源,而絕大多數普通人都淪為社會底層。在社區的政治場域中,精英階層壟斷了話語權,底層群眾的主體性難以體現。基層政府通過項目的方式介入農村社區治理,選擇和地方精英合作,使村莊原有的權力結構更加失衡,底層更加受到排斥。
從粵村的案例,我們來審視當前流行的公民社會理論和社會治理理論。公民社會和社會治理理論直面當前中國社會的權力腐敗問題,希望通過公民社會的發育打破國家權力對社會公共事務的一元化管理,激發社會活力,對抗專制權力,保護公民權利,建立一個自由民主的秩序。在這一點上,公民社會理論和社會治理理論的進步性值得充分肯定。然而,公民社會和社會治理理論強調“社會”相對于“國家”的主體性和能動性,卻忽視了“社會”本身的階級分化問題,也忽視了“國家”的階級性,這就使得公民社會和社會治理理論倡導者所描繪的理想社會圖景既缺乏現實基礎,也存在理論上的局限性。
在公民社會理論和社會治理理論的倡導者看來,公民社會的發育有賴于市場化改革和中產階級的興起,自由市場是一種解放的力量,給個體以自由和獨立,因此當務之急是排除一切阻力,繼續深化市場化改革。然而,三十多年市場化和私有化改革催生的 “社會”是一個階級分化的社會,真正的獨立和自由只屬于少數先富起來的人,多數人獲得的只是一種形式上的獨立和消極的自由,實際上不得不從屬和依附于先富起來的有產者(例如被前者雇傭)。公民社會理論和社會治理理論強調多元主體基于平等的協商,相互妥協,最終能夠形成一種公共利益最大化的方案,然而,高度的社會分化帶來利益主體多元化和利益結構復雜化,瓦解了社區的公共性,每個人都能從中受益的帕累托改進機會已經很少了,利益沖突越來越多,究竟什么是“公共”利益,已經說不清楚。社會治理理論認為,通過一套科學設計的程序,每個社會階層都可以平等參與社會公共事務,踐行民主權利,但實際上,相對于精英階層,底層由于缺乏經濟、文化、組織資源,根本無力去爭取和維護自己的利益。自由主義者期待市場化改革催生的體制外精英可以成長為一股政治力量,挑戰威權政治,推動民主化進程,但實際上所謂的“國家”也不是鐵板一塊的整體,各級政府和政府的各個部門都不是超脫于利益結構之上的客觀中立的主體,而是深深卷入村莊政治場域中的一個利益主體,靈活采用各種策略以達成預定的目標,權力和資本結成利益共同體,才是現實生活中的常態。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政治是經濟的集中表現。隨著市場經濟從自由競爭階段走向壟斷階段,社會結構兩極分化的狀況趨于固化,形成一個贏者通吃的精英階層,和一個越來越失去翻身機會的龐大的底層,后者總是以不同的方式直接或間接地從屬于前者。在這種社會和經濟結構下,精英與底層的權利平等只存在于抽象的理論之中。沒有充分的經濟民主,政治民主就只能是少數人的游戲。就一個社區來說,只有從生產關系領域進行根本性變革,打破精英階層對經濟資源的壟斷,建立人人參與、共享發展的新型社區經濟,用團結合作取代競爭和剝削,消除貧富兩極分化,實現共同富裕,才有可能重建社區的公共性,重建底層的主體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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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慧鵬,中山大學華南農村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農村社會學。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天府新論》201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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