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與地方的權力分割,是國家治理中的千古難題。中央權力過大,地方權力過小,政治學界一般稱之為強干弱枝;中央權力過小,地方權力過大,容易導致離心效應,甚至引發內亂?;谘氲貦嗔Ψ指畹牟煌?,產生了單一制和聯邦制兩種不同體制,二者各有何特點?有何優劣?傳統中國的歷朝歷代,集權和分權是如何處理的?中國該從聯邦制里吸取哪些經驗?帶著這些問題,鳳凰評論《高見》近日專訪了任劍濤。訪談分為上中下三篇,此為中篇,上篇為《任劍濤:大國更適合聯邦制》,下篇為《任劍濤:官官矛盾才是官民矛盾的根源》。
周代毀于中央和地方的爭權
鳳凰評論《高見》:在中國歷史上,周代的封建制度造成地方過于強大,中央越來越弱。但是,周代延續了八百年,比后面的歷朝歷代都長。周代的政治體制,似乎有點類似于“聯邦制”的形式。你怎么看?
任劍濤:如果要回到中國的傳統,應該說是非常復雜的。西周是有穩定政治秩序的一個階段,它歷時275年,可以傲視后期王朝。到了東周,周代的制度運轉已經風雨飄搖。因為東周的時候,基本上就是“挾天子以令諸侯”了。封建制已經被新興起來的諸侯采納的各種制度類型,競爭性地取代。但是周代為什么能夠維持到秦,才正式宣告“挾天子以令諸侯”這種制度的終結呢?這里面有幾個因素要考慮。
首先,它是剛剛告別初民社會,建立的第一個重要的政治體。我們一般說夏商周三代,說二里頭文化是夏文化晚期的重要標志,但是直到今天,通過考古還無法完整地勾勒出夏文化。它的物質文化可能看的比較清楚,社會文化也比較清楚,但它的政治建構主要出于傳說。殷商通過挖掘,也有了一些了解,但是真正可以全盤復原的是始于周。
對周代來說,它確確實實把初民社會的血緣控制機制,變為政治社會的人為控制機制,這是一個偉大的發明。所謂分封,有一句話說得很清楚,大宗套小宗。通過宗族的自然結構,擴張為一個政治社會的結構,我們最熟悉的家國同構就來自于周。這個自然秩序的擴展,是一種血緣控制體系,它運用是自然血緣不可變更的力量,把它改編為一種高度穩定的政治力量。
第二點,周代建國的國父們——文武王和周公,承繼了中國原初社會的禪讓制度,堯舜禹選賢任能,而不是直接的私相授受。文王本來可以當政,結果他沒當政,他開創了以崇高的道德威望和先祖輩分為依據的齒序結構安排。這種政治控制機制使得道德變得非常重要,這屬于高度穩定的機制,它意味著當權者必須站在道德高位,以免爭權奪位。加之這種制度逐漸形成了一種嫡長子繼承制,所以周代的政治非常穩定。
第三,周公開辟了叫做“敬德保民”的政治傳統,掌權者不會極其惡劣地表現貪欲,起碼在表面上是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在行政秩序上把君王放得很輕,民眾就不會造反。依靠這些,才延續了八百年。
秦始皇本來建構郡縣制,它又想在中央權力上延續封建制,所以他開萬世之基業,但二世而亡。原因就在于,他的中央機構與地方機構是錯位的,中央機構就是我一世,二世,三世乃至萬萬世,地方是通過選拔,通過郡縣制的安排來治理。大多數人看到秦這個制度安排,于是就認為秦創造了很偉大的現代國家,福山就是一個典范,這給我們中國人以巨大的鼓舞。但是,這是個巨大的誤會。分析制度結構就會看出來,它其實是錯位的:它的中央政權是分封制,地方政權是郡縣制,是一個怪胎。
鳳凰評論《高見》:周秦之變是中國歷史學家關注的重點,從政治治理的角度來說,它衰敗的原因是什么?
任劍濤:周秦之變,經過了四百來年的運行,彼此征戰,尸橫遍野,為什么造成這樣的結果?說到底,那就是面對中央權力和地方權力爭權的局面,周的體制已經運行不下去了。今天我們大陸新儒家的朋友們,把周代的制度說的是花朵一樣美麗,美輪美奐,感嘆周秦之變的糟糕,說周秦之變是第一次敗壞了儒家文化。要搞清楚,周秦之變晚期,儒家文化才出現,儒家文化就是要去挽救周秦之變而產生的新型秩序。
統一政治體往往面臨三大行政矛盾
鳳凰評論《高見》:周的體制運行不下去,具體體現在哪些方面?
孔子強調,時也命也,他絕對不是捍衛周的制度,為什么?孔子也看到了,周的制度面臨的問題,就是人類統一政治體的政治難題——三大行政矛盾:
第一,中央權力和地方權力考慮的統治對象,范圍,結果,訴求和最后的評價大不一樣。中央權力是通盤的,它把所有臣民當做一個整體。中央政府視野開闊,登高望遠,而越是基層,越要腳踏實地。民眾交了多少稅收,地方政府想要更多,保持手頭寬裕。如果地方政府財政困難,就必然搜刮民眾,民眾就會罵地方政府官員,中國自古至今就是如此。但是向中央繳了重稅,中央給的財稅分成又不夠,地方政府怎么運轉?沒辦法就只能訛詐,什一稅的規定是規定,文明的官員收十之二三,不文明的官員收十之七八,再野蠻的官員收十之八九,最野蠻的官員把明年的稅收提前給收了。中央官員和地方官員,它的權力大小范圍幅度的劃分,使得他們考慮問題的角度完全不同。
第二就是人民難題。大家可能對統一的國家,統一的政府有統一的感受,但是,在實際的生活處境中,我在山東或者四川,我在江南和在晉城,那反應完全不一樣。所以具體的地方民情或中央統一下抽象的人民,是不一樣的。對于抽象的人民,中央政府可以站在道德高位,稱自己就是堅持民為貴。地方政府是中央的派出機構,要是民為貴就很困難了,它一定要社稷為貴,代表皇權來維持地方運轉。
皇帝盡可以講民為貴,地方政府要守衛社稷,而更關鍵的是,地方政府的權力是中央政府授予、派出的.尤其是科舉制正式成熟以后,官員大都是通過科舉考試,是皇帝給授權的。因此,從權力來源上來說,官員第一個要感謝的是皇帝,因而在地方政府行政權力的運轉上,民眾變得最微不足道,因為官員的權力來源于誰,它就對誰負責。因此就變成了名義上的君為輕,實際上的君為貴,所以這個行政統治秩序的第二個難題里就出來了。
中央政府的排序,展現的是一種道德姿態,因為地方具體課稅,然后上交。中央政府吃的是間接稅,在道德上可以很高尚,而地方政府越到基層越要負責實際征稅,比如七品芝麻官,是最低級的官員,他必須和鄉紳打交道,鄉紳好就是良紳,不好就是劣紳,一群惡霸去收稅,民眾就會很反感,但是地方官員為了皇權不得不這樣去統治。所以,第二重難題也就使得皇帝、社稷和民眾產生了行政上的排序分離和嚴重錯位。
第三,權力運作所體現的行政倫理,中央權力和地方權力也大不一樣。行政權力越往基層走,沖突越尖銳。談民為貴,在地方的實際運轉中基本上不可能。他必須對民眾征稅,于是他的道德高位就在基層權力上徹底喪失,由此導致第三層問題出現。陶淵明掛冠,千古以來被視為文人典范,其實陶淵明作為縣太爺想升知府升不了,他就辭職,是被迫的。行政權力必須要從低位到高位,如果不能,那就沒有按照行政邏輯來發展,官員就沒有動力。而一旦有行政動力,要取得上峰甚至皇帝的欣賞,就一定要通過權力運作的績效表現出來,而很高的績效往往意味著權力訛詐,于是權力應用的悖論也就出來了。
周代的崩潰,其實就是分封諸王跟中央王權沖突矛盾的結果,分封諸王想自己的權力大一點,還想有一點話事權。這個邏輯我們今天應該熟悉,比如說廣東的順德是一個縣級建制,給它的是地級市的權力。為什么?因為它覺得縣權力不足,比如它想搞一個大型投資,要市里批,等批下來菜都涼了。古今都要講行政效率,地方諸侯想有更多的權力,中央不愿意讓權,于是東周的崩潰是必然的。
單一制下,基層官員容易被污名化
鳳凰評論《高見》:你剛才說到的情況跟美國正好相反,基層官員因為要對上級負責,一直被污名化,一直都不受人待見,但是在美國,地方政府在民眾的心目中的威信更高,越往上走,民眾反而沒什么感情。
任劍濤:這當然是不同的政治傳統所致。美國開國前就有強大的自治傳統,地方不需要中央政府干預,它已經通過互助運行得很有序了。在他們看來,干預就要征收聯邦稅,要加重稅收負擔,所以美國就形成了對中央權力警惕和懷疑的強大傳統。一直到今天,聯邦政府可為的事情不多。
美國國父們在設計政體的時候,唯獨在外交和對外戰爭上,留給總統極大的自我決定權,其他權力包括聯邦的征稅權,都已經限定在國會和最高法院以及總統的三權分立格局里,總統只能對外有緊急權力進行宣戰,綁架國會,支付戰爭撥款??偨y對地方事務的干預權力非常小。比如美國哪個州遭遇到颶風,災情嚴重,聯邦政府說我來救災,給你派軍隊,這個州說我不要你派軍隊,因為你有災的時候你派軍隊來,你認為有正當理由,假如州在跟聯邦政府沖突的時候,你認為也可以派軍隊來,那就危險了。所以,在能夠自救的情況下,州不需要聯邦政府出面。
鳳凰評論《高見》:這跟單一制國家很不一樣。
任劍濤:我們更仰賴高一級的政府。地方一旦遭了災,中央政府不管派什么,基層都會歡迎,因為它帶好處來了。所以我們不能指望中國民眾像瑞士聯邦那樣,公民全民投票拒絕每個月發福利,那在中國人看來簡直是傻瓜。為什么?因為中國是單一制國家,單一制政體里頭,地方會依賴中央政府的財政轉移支付。
中國從秦以來就是強干弱枝,中央政府權力大,中央一聲令下諸侯聞風而動。然后到了現代,我們最熟悉的說法就是,政令出不出中南海。這不能一味的視作行政效率低,關鍵得看是什么政令,如果是事關國家全局、國家統一、國家主權的,政令不出來那就是國家危機了。如果中央事無巨細都發指令,地級或市級政府和實際管理的省級政府權力都被抽空,政令不出中南海的話反而是好事。
鳳凰評論《高見》:單一制下這種政令的上下級銜接方面,會有什么潛在的隱患?
任劍濤:單一制情況下最大的危機就是地方權力掛空,無法決策。但地方又得在第一線去領導民眾,民眾會以為權力就是它的,結果它的所有指令要等待中央政府發布,這種掛空會產生一種雙重效應。第一,它沒有前線決策權,在等決策權的過程當中會延誤時機,因為前線的決策權必須是當下、及時的??h級政府請示市委(地委),市委請示省委,省委請示中央,等決策下來菜都涼了。
第二就是資源動員。地方政府的資源被上級和中央收走了,在應應對緊急狀況的時候,地方政府手里資源非常稀缺,以至于必須中央權力調配分割。地方官員沒有決策權,又沒有資源動員能力,在民眾面前就容易招罵,也就成了委過的對象,地方官員因此容易被污名化。
但是在聯邦體制下,地方有自治傳統,首先會強調公民之間通過互助解決問題,解決不了找地方政府。地方政府得來,因為公民對地方政府直接繳稅,所以公民首先不是盼望中央政府,如果地方的資源、地方的權力確實已經無法應付這個緊急事件,那中央政府就必須出面,因為公民交了聯邦稅收。
鳳凰評論《高見》:由此可見,納稅人意識的養成很重要。但中國民眾在這方面,的確有所欠缺。
任劍濤:我們在營業稅改增值稅之前,基本的消費稅都不打入發票和小票,一般人連稅收意識都沒有,他不知道自己是納稅人。我在幾個名牌大學任過教,學生說不要講納稅人,我們現在還沒工作沒納稅呢。我說開玩笑,你任何一筆消費都在繳稅。在美國,商品本身的售價、稅收是多少,標得清清楚楚,每個人都很清楚,自己是給地方政府、中央政府交了稅的。于是,真正成熟的納稅人意識才有了。
納稅人意識不只是解決納稅人跟政府的關系,最關鍵是解決地方政府、中央政府能夠為社會自治做什么事情的問題。納稅人不知道納稅了,政府的權力很大,又對民眾承諾民為貴,民眾會覺得政府是全能的,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都應該。無所不能的萬能政府把權力捆得死死的,因為大家可以對它提出無限的要求。
所以,在中國這種單一制國家,政府的層級越往上,大家對它的要求和期待也就越高,甚至產生一種道德虛幻的自我安慰。但是越到基層,大家的要求越具體,基層政府因權力和資源的匱乏而無法成事,民眾會罵得狗血淋頭,基層政府就被污名化。這樣的污名化,導致低層權力承擔道德罪過和實際罪過,高層權力享受虛幻的道德滿足感,權力之間產生了事實上的分裂。
作者間介:任劍濤,清華大學政治學系教授,研究領域:政治哲學、西方政治思想史、中國政治以及當代中國政府與政治研究,著有《從自在到自覺——中國國民性研究》等;訪談員:張弘 鳳凰網主筆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鳳凰《高見》2016年9月13日 第8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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