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歷史斷裂邊緣的20世紀中國農村調查
1900年中國發生了一場震撼世界的變動,即義和團運動。這一運動的失敗,標志著中國這樣的一個龐大的農業帝國無論如何都難以應對工業文明興起后“世界歷史”的挑戰。這一事件也說明制度與文明愈是悠久,其黏性就愈厚重,變革就愈困難,以至于中華民族只有到了最危險的時刻才“起來”。
進入20世紀后,起來的中國內憂外患,最基本的出發點則是一個農業農村農民國家的“家底”。這一家底是無法對抗工業文明進入的,歷史面臨著“斷裂”的危險,“保種保國”、“救亡圖存”成為仁人志士的共識。唯一出路是順應世界大勢,由農業大國向工業大國的轉變。但這一轉變首先受到沖擊的是農村和農民。以認識中國農村為基點,進而解釋中國,解決中國問題的農村調查應運而生。
中國是一個古老的農業文明國家,但歷史上從未有過專門的農村調查。進入20世紀以后,農村調查得到廣泛關注,調查者之多和內容之豐富,是前所未有的,在世界上也是少見的,其成就十分突出。據不完全統計,僅僅在1925—1935年間,中國農村社會經濟調查便達9000次。總體上看,20世紀的中國農村調查有如下特點:
其一,有很強烈的問題意識,即意識到農業、農村和農民是一個迫切需要解決的時代問題,不能按照原樣繼續下去了。而土地是農村的主要生產資料和農民的主要生活保障,在農業、農村與農民問題中具有至關重要的地位。20世紀調查最多的是與土地相關的問題,土地調查可以說是20世紀中國農村調查的一根主線,貫穿于整個世紀。
民國時期,一些教會學校中的外籍教授為指導學生實習,主持了具有現代意義的農村調查研究,最有代表性的是1920年起擔任金陵大學農學院農業經濟系教授并兼任農業經濟系主任的美國學者卜凱,他開啟和主持了兩次大規模的農村經濟調查。第一次是1921—1925年間,共對7省17縣的2866戶農家進行調查,出版《中國農家經濟》。第二次是1929—1933年,組織對中國22省、168個地區、16786個農場和38256戶農家的調查,在此基礎上編寫了《中國土地利用》一書。
孫中山先生作為先知先覺者,早在20世紀初就提出了“平均地權”的主張,后來又將“耕者有其田”作為政策。由孫中山先生締造的國民黨取得國家政權以后,也意識到農村問題的緊迫性并專門成立了農村復興委員會,進行了大量農村調查,特別是農村人口與土地調查。
中國共產黨是以馬克思主義理論為指導的政黨,面對的是農村和農民國家這一基本國情,經過探索,逐步認識到農村和農民問題的極端重要性。毛澤東指出:“誰贏得了農民,誰就會贏得中國;誰解決了土地問題,誰就會贏得農民。”因此,由中國共產黨所從事的農村調查主要是圍繞土地問題展開的。中國共產黨早期領導的革命為土地革命,即圍繞土地展開的革命,所從事的農村調查與土地密切相關,最有代表性的是毛澤東所作的農村實地調查。
1941年,中共中央專門做出《關于調查研究的決定》,推動了農村調查,取得了不少成果,最有代表性的是張聞天等四人進行的“楊家溝調查”。如果說以往的調查主要是一般農戶,那么這一調查集中調查一個馬姓地主,主要內容是土地、高利貸和商業剝削三者的結合。
由于中國共產黨深刻認識到土地問題的極端重要性,獲得政權與土地改革相伴隨,圍繞土地改革進行了一些調查。20世紀60年代初,由于指導思想的過快過急,造成經濟嚴重困難,毛澤東特別強調調查并要求中央領導人親自去農村進行調查。在這一過程中,產生了一些調查報告,有代表性的是陳云的“青浦農村調查”關于自留地的調查。1978年,一些地方出現土地包產到戶和包干到戶的做法并得到中央主要領導人的支持,但是對這一做法存在很大爭議。中央的農村政策研究機構專門組織人員進行農村調查,寫出多份有價值的調查報告,其代表人物是號稱“農村改革之父”的杜潤生及其“九號院”團隊。
其二,在農村調查中建立起“民族自覺”和“調查自覺”。
20世紀的中國農村調查主題是圍繞中華民族自強而展開的。因為農村問題關系到國家興衰,促使人們從民族自強的角度去認識和解決農村問題,萌生出“民族自覺”意識并形成了“調查自覺”。
對中國的研究和農村調查最早是外國人做的,這種現象也強烈刺激了中國人的自我意識和“調查自覺”。20世紀20年代末,在共產國際農民運動研究所東方部工作的匈牙利人馬季亞爾寫了一本《中國農村經濟》,認為中國自原始社會解體后,是一種由亞細亞生產方式決定的“水利社會”。在蘇聯留學的陳翰笙不同意這種觀點,但因為缺乏對中國農村經濟的廣泛深入調查,沒有確切有力的材料足以說服對方,從而萌生出要對中國農村經濟進行實地調查研究的責任感。從20年代末到30年代,在陳翰笙主持下進行了一系列農村經濟調查并專門出版了《中國農村》雜志。
20世紀30年代,中國社會學家們有了學術自覺。楊開道為瞿同祖所著《中國封建社會》一書作序時,曾指出:“中國社會科學的毛病,是只用國外的材料,而不用本國的材料。尤其社會學一門,因為目下研究的朋友,大半歸自美國,熟于美國社會情形,美洲實地研究。所以美國色彩甚濃,幾乎成為一個只用美國材料,而不用中國材料、歐洲材料的趨勢。這種非常狀態,自然會引起相當反感的”。他們積極行動起來,開始從對于“西學”、“國外材料”的興趣,轉向將社會學的理論和方法與中國的社會實際結合起來,對中國農村進行調查,以自覺地倡導本土社會的研究取向。
在中國共產黨內,毛澤東是最有調查自覺意識的。毛澤東早在1930年就指出:“一切結論產生于調查情況的末尾,而不是在它的先頭。”“沒有調查,沒有發言權。”“調查就象‘十月懷胎’,解決問題就象‘一朝分娩’。調查就是解決問題。”毛澤東是在反對主觀主義和本本主義的過程中,建立起高度的“調查自覺”的。1941年8月1日,毛澤東在《關于調查研究的決定》中指出:“20年來,我黨對于中國歷史、中國社會與國際情況的研究,雖然是逐漸進步的,逐漸增加其知識的,但仍然是非常不足:粗枝大葉、不求甚解、自以為是、主觀主義、形式主義的作風,仍然在黨內嚴重地存在著……黨內許多同志,還不了解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這一真理。還不了解系統周密的社會調查,是決定政策的基礎。還不知道領導機關的基本任務,就在于了解情況和掌握政策。而情況如不了解,則政策勢必錯誤。還不知道,不但日本帝國主義對中國的調查研究,是如何的無微不至,就是國民黨對國內外情況,亦比我黨所了解的豐富得多”
其三,產生了專門的調查機構和人員,采用多種調查方法,出現了多種不同的觀點。
在20世紀,為推進農村調查,建立了專門的調查機構,有專門的人員進行調查。卜凱的調查培養了大批專門的調查人員。陳翰笙發起成立中國農村經濟研究會將實地調查作為研究會的重要工作。李景漢被譽為中國農村專家,先后任職的中華教育文化基金會社會調查部、中華平民教育促進會定縣試驗區調查部、中國人民大學調查研究室都是專門的調查機構。陸學藝先生長期擔任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所長,專門建立有農村調查機構。
在農村調查中形成多種方法,既有西方的“洋辦法”,也有自己在實踐中創設的“土辦法”。總體上看,包括三類:
一是完全運用西方的社會科學及其方法,如卜凱。卜凱特別強調運用調查方法研究中國的農村問題能否取得良好的效果,關鍵在于調查表的性質、調查員的能力與農人的自身三者……前二者尤居首要。
二是在吸收西方社會科學方法基礎上進行再創設,如費孝通。費孝通的調查有兩個突出特點:一是典型調查,一是跟蹤調查。對“江村”進行為期數十年的跟蹤調查,對“云南三村”進行了50年后的重訪,以持續不斷解剖“麻雀”。
三是實踐自己探索和掌握的方法,如毛澤東。毛澤東沒有受過專門系統的調查訓練,但在調查中自創了不少“土方法”。
由于立場、出發點和重點不同,農村調查中產生的觀點豐富多彩。大體上可分為:一是以卜凱為代表的“技術學派”,認為中國農村落后是技術落后,改良技術即可。二是鄉村建設者的“文化學派”,認為中國農村問題主要是“文化失調”和農民愚昧。三是費孝通為代表的“產業學派”,認為中國農村落后在于單一的農業,土地改革只能解決生存不能解決富裕問題。四是以中國共產黨為代表的“制度學派”,認為是生產關系,特別是土地制度造成農村落后,改變農村當從改變制度入手。
其四,在調查過程中產生和強化本土意識,開始建立起本土化理論。
中國作為一個傳統的農業國家,依靠的是長期歷史形成的規則自我運行,沒有專門研究社會發展的社會科學,知識者高于鄉村社會之上。近代以來,由于傳統帝國無力應對“世界歷史”的挑戰,只有全面“向西方學習”,當西方人的“學生”。來自外國的思想文化為中國注入了前所未有的新思想新觀念,但中國的主體性會日益失去,造成中國只有引進和照搬,缺乏消化、吸收和提升。而調查是一種立足于當地實際對實際狀況進行認識的行為,它必然促進調查者從所調查的對象出發。調查過程本身就是不斷產生和強化本土意識的過程,也是能夠建立起本土理論的過程。
卜凱是純粹的西方學者,從事農村經濟研究的卜凱來到中國后最為困難的是不了解中國農村。在中國大學教學中完全照搬美國不可行,他為之苦惱不已。他的妻子在中國多年,深感從中國實際出發的重要性,鼓勵卜凱從調查著手。正是通過調查,卜凱不僅劃時代地收集了中國近代農業經濟的一套最完善的調查資料,而且對中國農業經濟的看法長期影響著后來的學者。
陳翰笙在蘇聯留學時就對國際權威的論點提出質疑,回國后又不滿卜凱的見解。他從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出發,批評卜凱“自封于社會現象的一種表面,不會企圖去了解社會結構的本身”,“著重研究生產力而不研究生產關系”。他們的調查得出了中國社會半殖民地半封建性質的結論,并認為農民受到地主、外國資本和本地官僚買辦的三重剝削壓榨,已經完全破產,除了造反別無出路,從而為農村革命提供了學理上的合法性依據。
費孝通師從國際人類學大師,但并非老師的“跟班”,在開展以中國農村為對象的調查中,逐步產生和強化本土意識并建立起具有本土性的理論,提出許多經典性的觀點,如“差序格局”,最集中反映于《鄉土中國》一書。
中國共產黨是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的政黨,而毛澤東則是將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實際相結合的典范。重要原因就是毛澤東從中國實際出發,而不是從本本出發,在調查中不斷產生和強化從實際出發的意識。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后,對于如何建設社會主義缺乏經驗,出現了照抄照搬蘇聯模式的傾向,如人民公社。農村改革促使中國重新思考自己的發展道路,而農村改革的成功增強了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自信。其中,圍繞家庭承包開展的農村調查功不可沒。
20世紀的中國農村調查取得的成就無疑十分輝煌,但由于時代限度,也存在相當大的局限性。這種局限性構成了中國在由農業國家向工業國家轉變中受到重大挫折的重要原因之一。
其一,“調查自覺”及其調查缺乏連貫性。
20世紀中國農村調查主要集中于20、30年代。進入50年代,中國全面深刻地改造傳統農村,最需要也最有條件開展大規模的農村調查,在此基礎上作出改變農村的決策。但是,由于多種原因,農村調查的自覺意識大為淡化,甚至連以調查為主要基礎的社會學科也被取消。50年代作出改造農村的重大決策缺乏嚴格科學的調查,更多的是一種主觀認識,由此導致重大挫折。直到60年代初,面臨嚴重的經濟困難,毛澤東才強調實地調查。但是,這時的調查主要依靠的是領導人,包括毛澤東身邊的工作人員到農村了解情況。即使是根據實際情況調查提出的獨立見解,也因為不符合某種理想標準而未能對決策產生影響。
其二,缺乏大型深度的基礎性和戰略性調查。
20世紀是中國從一個傳統農業大國向現代工業大國轉變的歷史時期,是重大的歷史性轉變,涉及諸多基礎性和戰略性問題。但20世紀的中國農村調查在基礎性和戰略性調查方面相當欠缺。
一是廣度不夠。因為緊迫實用的需要,農村調查主要是圍繞土地問題,土地問題又主要圍繞分配問題,農村其他方面調查嚴重不足。同時,調查主要采用的是典型調查。對于中國這樣一個地域遼闊發展不均衡的國家全面調查幾乎沒有,特別是中西部農村的調查較欠缺。這種典型調查很容易造成以“點”概“面”。
二是深度不夠。農村調查主要是現象和實際狀態調查,在一個地方的調查時間不長,訪談式的步步深入挖掘的調查不夠。
三是厚度不夠。由于強烈的反傳統精神和“經世致用”意識,農村調查未能對影響和制約中國農村發展走向的根部和底色進行調查并尋求規律性認識。如印度和俄國調查中發現的“村社制”根基。正因為如此,土地改革后盲目照搬照抄蘇聯的集體農莊制。
2、歷史延續和文明再生中的21世紀中國農村調查
經過艱苦卓絕的努力,中國以全新的面貌走向21世紀,這就是由一個傳統農業大國轉變為一個現代工業大國。同時,中國也開啟了一個新的征程,這就是由一個地區大國向世界大國的歷史性變革。
21世紀中國的農村調查面臨雙重任務:一是上個世紀未完成而新世紀又需要完成的任務。作為世界大國首先是真正成為現代化強國,將自己的事情做好。20世紀,中國取得了巨大成就,但也經歷了重大挫折,付出了沉重代價,承受代價最大的是農村和農民。而要完全成為世界大國,還需要完全解決農業農村問題。這一任務至少到21世紀中葉才能完成。這一歷史過程為中國提出了一系列重大命題,需要通過調查才能加以破解。二是上個世紀末提出而新世紀很快面臨的任務。上個世紀,中國面臨的時代課題是“站起來”、“富起來”的問題,更多的是向世界先進國家學習。進入21世紀新時代以來,中國正在“強起來”,與世界的聯系更為緊密,對世界事務的參與愈來愈多,并呼喚為全球治理和人類文明提供“中國智慧”和“中國方案”。而在國家“走出去”的過程中,必須加強對外部世界的了解、認識,條件也是持續不斷的大規模調查。正因為如此,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十九大一結束,就特別指出:“黨的十九大明確了堅持和發展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大政方針,作出了一系列重大工作部署,提出了一系列重大舉措,關鍵是抓好貫徹落實。正確的決策離不開調查研究,正確的貫徹落實同樣也離不開調查研究”。
歷史總是在過往基礎上前進的。站在新的歷史高點上,21世紀的農村調查既要充分吸取20世紀調查的經驗,又要努力彌補過往的不足,將中國農村調查提升到與時代相匹配的高度。
(一)基礎性調查
從歷史延續性的角度看,人類文明是長期歷史積累的,在長期積累中形成一個國家成長變化的基礎。這一基礎構成社會變遷的起點和底色,任何社會變遷都無法擺脫這一基礎條件的制約。馬克思在分析法國由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時特別指出:“人們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但是他們并不是隨心所欲地創造,并不是在他們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下創造。”因此,要改變現實,必須認識基礎條件,認識基礎條件的重要方式就是大型調查。俄國與中國的國情和歷史有些類似,近代以來都面臨著由傳統農業國家向現代工業國家轉變的歷史任務。19世紀下半期,俄國的知識分子通過地方自治局等方式對俄國存在久遠的農村村社進行了大規模調查,持續數十年,參與者不計其數。通過大規模調查,村社制被視之為俄國社會的根基,村社制的命運被認為直接關系到整個俄國社會變革的走向。這一大規模調查通過數據資料統計反映出來,“是當時世界上最龐大的農民研究資料庫”。列寧正是利用這些資料寫下《俄國資本主義發展》等重要著作,為俄國革命制定戰略和策略提供了重要依據。
中國比俄國的農業文明更為悠久,并有著與俄國完全不同的基礎性條件。這就是中國核心區域自秦朝開始就超越了村社制,其經濟社會形態是由家戶構成的并形成了家戶制度。但是,20世紀的中國面臨著比俄國更為嚴峻的挑戰,有著更為緊迫的任務,未能、也很難組織類似于俄國那樣的大規模調查,由此制約了對中國傳統根基的深度認識。特別是在20世紀上半期的中國,以家戶制為特點的小農經濟正處于危機之中。人們的調查更多是如何拯救小農于水火,未能對中國農村社會形態進行基礎性調查,以從總體上認識中國的根基。正因為缺乏對中國之根的認識,使得20世紀下半期在農業社會主義改造中,模仿蘇聯集體農莊制(村社制的特性),將人民公社這種類村社制組織嵌入到數千年中國農村社會之中,結果造成水土不服,付出沉重代價。廢除人民公社體制以后,實行家庭承包,與中國的根基相銜接。在這一歷史轉變中,決策部門也進行了一些實地調查,但更多的是論證性,沒有將家戶視之為中國農村社會的根基,導致政策取向搖擺性強。直到2017年中共十九大報告才給予“小農戶”以應有的歷史地位。但對于為什么歷經曲折,還是得到高度重視的家戶單位,仍然缺乏足夠充分的事實和理論依據,需要加強相關的基礎性調查。正是基于此,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農村研究院2015年啟動的“深度中國調查”,將家戶調查作為重要內容之一。
(二)學理性調查
從歷史延續性的角度看,人類社會總會依據一定規則運行并會形成某種反復出現的規律性。這種規律會制約和影響人類社會的向前發展。由此便需要借助某種理論知識和認識視角從不同角度進行調查,揭示人類社會發展的內在規律性。這種調查具有學理性關懷,不一定能夠直接為現實決策提供服務,但有助于理解社會運行的內在規律性。近代以來,日本有組織地對中國進行了大規模調查并開始直接為決策服務。20世紀30—40年代,日本學者介入中國農村調查。他們在調查前做了大量準備,明確了自己的調查目的,“不是獲得立法乃至行政的參考資料”,而是了解“中國人民怎樣在慣行的社會下生活”。所謂慣行,就是“活的法律”。正是在有學術目的的調查方針指導下,調查員受到調查專門訓練,使得調查能夠不斷深入、精細,連毛澤東也感嘆其調查“是如何的無微不至”,能夠從中發現支配廣大農民生活和行為的依據。
在20世紀中國人的農村調查中,費孝通先生等人有一定的學術關懷,但所做的調查范圍有限,缺乏有學術關懷的大規模農村調查。這種狀況造成中國農村研究的被動性。直到20世紀末,學界流行著“中國農村在中國,中國農村調查在日本;中國農村在中國,中國農村研究在美國”。美國學者運用日本滿鐵慣行調查資料撰寫了一批有分量的專著,使得中國學者在研究中國農村時要讀美國學者的論著并受其影響。進入21世紀,中國學者的主體性和理論自覺愈來愈強,但是如果沒有學理關懷的大規模農村調查作為支撐,就難以從第一手資料中提煉發現新的理論以超越前人。如費孝通先生根據其調查和感悟,提出了“鄉土中國”這一概念,但這一概念還缺乏豐富的事實加以證明。特別是鄉土中國正在發生急劇的變化,取代傳統鄉土中國的可能是“城鄉中國”,但這都需要通過大規模的調查作為依據。特別是通過大規模的調查,發現支配和影響鄉土中國或城鄉中國的內在依據和具有普遍解釋力的新理論和新觀點。如過往中國學者經常會引用馬克思關于小農的經典論斷定義小農,得出的結論更多是否定性的。但通過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農村研究院的傳統農村家戶調查,可以發現,小農并不是完全孤立存在的,它也得依靠各種各樣的人際關系才能存續,只是這種關系不是廣泛的社會聯系而已。
(三)區域性調查
從歷史延續性的角度看,人類社會有不同的起點,也會有不同的行進路徑。在20世紀,農業、農村和農民問題是一個國家總體性問題,具有同質性。人們對中國、對中國農村的認識都是將中國作為一個整體加以認識并進行相關調查得出結論的。費孝通先生的《鄉土中國》無疑是重要代表作,將“鄉土性”視為中國的特性也具有相當的概括力。但是,中國是一個地域遼闊、人口眾多、文明進程極不相同的巨大國家,各個區域的特性和發展極不平衡。除了“鄉土中國”以外,還有“游牧中國”,就是鄉土中國內部也有很大差異性。20世紀的中國農村調查主要集中于東部和中部地區的少量地方,直到1949年后才有為了識別西部少數民族而開展的西部調查。但以上調查缺乏區域分類的自覺,可以為了解不同區域的農村提供資料,但難以進行整合挖掘不同地方的底色和特性。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以后,考慮到地域遼闊的國情,決策者一再強調農村政策要“因地制宜”,但更多的則是“一刀切”。除了統一的民族中國建構和中央集中統一體制的制約以外,也與對不同區域的基本特性缺乏認識相關。如華北地區率先實行集體統一經營,但在南方更習慣于家庭經營,以致南方地區率先在人民公社體制內自發興起家庭經營。
進入21世紀以后,隨著農業稅的廢除和工業化、城鎮化的推進,農業、農村和農民問題的區域性更為突出,不同區域的表現形式差異性更大。強化區域社會的農村調查自覺,可以為分類施策提供依據,也有助于從不同區域的角度認識中國文明進程和國家成長路徑。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農村研究院2015年啟動的“深度中國調查”的重要內容之一,就是將全國劃分七大區域進行分區域調查。
(四)系統性調查
從歷史延續性的角度看,人類社會是一個由多種要素構成并相互聯系和不斷變化的社會系統。由此既需要從多個角度的調查來認識,也需要通過將各個要素聯系起來的系統性持續性調查進行整體把握。20世紀上半期的中國農村調查中,調查角度的多樣性較強,但對農村社會的整體性持續性調查不夠。費孝通先生早年對自己的家鄉進行了解剖麻雀式的調查,寫下《江村經濟》一書,之后又多次訪問該村,時間延續數十年,可以說是20世紀對一個村莊進行持續跟蹤時間最長的案例。但是后來的調查更多的是重新訪問,而不是最初調查的持續。20世紀80年代以后,中國學者開展了廣泛的農村調查,取得了不少成果。但總體上看,調查主要是圍繞研究項目設置的,即為了完成某個項目而進行調查,項目結束后調查也結束了,未能系統并持續不斷地進行全面跟蹤調查。調查成果嚴重碎片化、零散化,難以通過持續不斷的系統性調查發現農村社會變化的內在規律和特點。正是基于此,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農村研究院于2006年啟動了“百村十年觀察計劃”,選擇了300多個村5000多個農戶進行定點定內容的持續性跟蹤觀察。通過十多年持續不斷的觀察,對中國農村社會的變遷與特點有了較為系統的把握。
(五)主體性調查
從歷史延續性的角度看,人類社會的變遷,在客觀歷史條件變化的同時,也是作為歷史主體的人的變化。人存在于具體的歷史條件和進程之中,每個人的生活命運和主體體驗都不同。在長期的歷史進程中,農民只是作為客觀歷史條件的一部分存在,缺乏主體的自覺。如馬克思所說:“他們不能代表自己,一定要別人來代表他們。”進入20世紀以后最大的變化就是,農民的主體性凸顯。也正因為如此,才有各種以農民為對象的農村調查。但是,在20世紀的農村調查中,農民更多的只是調查對象并按照調查者的目的回答問題。盡管這種調查也能發現許多事實,但是農民未能作為歷史進程的主體進行自我敘述,這也使得調查的豐富性、多樣性、復雜性、細節性有所欠缺,畢竟每個人的生活條件和主觀意識都有所不同。人們經常說,人民是歷史的創造者。但在歷史敘述中,農民作為主體是缺位的。農民創造了歷史而未能自我表達歷史,而他人的表達并非一定完整準確。20至21世紀是中國發生巨大的歷史變革的世紀,廣大農民的生活波瀾起伏,他們的命運、行為和心理都是巨大的歷史財富,但有待通過大型調查加以開發和記錄。農民口述因此成為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農村研究院2015年啟動的“深度中國調查”的重要內容之一。
(六)傳承性調查
從歷史延續性的角度看,人類社會是一個不斷進化的過程。在進化中會淘汰一些劣質要素,也會傳承一些優質要素。對于有著古老農業文明傳統的中國來說,農業文明構成了豐富的歷史底色,也是寶貴的文明遺產。早在20世紀上半葉,毛澤東就提出,“今天的中國是歷史的中國的一個發展;我們是馬克思主義的歷史主義者,我們不應當割斷歷史。我們馬克思主義者,不應當割斷歷史。從孔夫子到孫中山,我們應當總結,繼承一份珍貴遺產”。但是,在20世紀,傳統農業文明處于被現代工業文明的更替過程之中,人們不僅對于傳統農業文明持否定態度,關注的是以現代工業文明實現國家自強,而且也缺乏足夠的精力去進行大規模調查并通過調查全面總結傳統農業文明傳承下來的珍貴遺產,人們對農民的認識更多的是負面的,但中國農村改革恰恰是來自于農民的自發探索。西方學者韋伯就認為中國農民是世界上最為勤勞的,但因為缺乏充分的調查,不能通過事實加以展示,也無法通過事實去探尋為什么農民最為勤勞的動因。
進入21世紀,一方面,國家日益強大,另一方面,傳統農村和農民正在迅速消逝,成為“最后的農民”和“消逝的農村”。這一巨大歷史變化強烈期待通過搶救式的農村調查,全面了解傳統文明底色,以總結挖掘繼承珍貴的農業文明遺產,使得優秀的傳統農業文明得以傳承。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農村研究院2015年啟動的“深度中國調查”,首先從傳統農村底色著手,目的之一就是迅速搶救豐富的傳統文明遺產。
(七)比較性調查
從歷史延續性的角度看,人類社會不僅是自我發展的過程,也是一個不同國家的交往日益擴大的過程。近代以來,人類社會進入一個“世界歷史”進程。20世紀,處于歷史斷裂邊緣的中國的主要任務是“睜開眼睛看世界”,向先進文明學習。在此進程中,由于缺乏對外國的深度調查,其認識受到極大限制,無法在比較中認識他者并建構自主性。進入21世紀,中國由一個農業文明大國轉變為工業文明大國,與此同時也開啟了由地區大國向世界大國的轉變。只是后一個轉變更為艱難,面對的不知道、不了解、不確定的因素更多,特別需要通過對他國的調查來實現戰略目標,為新的歷史巨大轉變做足功課。英國是世界上第一個現代工業文明國家,在英國由西方走向東方時,面對不可知的世界進行廣泛的實地考察,為國家決策提供了重要依據。英國僅僅依靠東印度公司便將一個版圖相當于歐洲的印度殖民化了。馬克思通過東印度公司的調查資料,發現英國得以殖民化印度的重要原因是通過調查掌握了開啟“印度之門”的鑰匙———村社制度。
中國走向世界不能重復殖民者的老路,所秉持的是“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嶄新理念。這需要不同國家和文明之間的尊重和包容,而尊重和包容的前提是了解和認識,調查則是了解和認識的重要條件。因此,伴隨中國走向世界并日益靠近世界舞臺的中央,中國的農村調查也要走向世界并通過調查在比較中尋找開啟世界之門的鑰匙。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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