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十九大”把鄉村振興確定為國家戰略以來,圍繞鄉村的話語體系發生了較大變化,鄉村從被忽視的邊緣變成報章的熱詞,鄉村振興成為顯學,從高校到市縣紛紛成立鄉村振興研究院,各級政府和社會各方做了大量積極的探索,但另一方面,也暴露出一些問題和不足。進入2021年,隨著完成脫貧攻堅的歷史任務,我國全面推進鄉村振興,開始進入需要直面問題、矛盾和爭論,攻堅克難,不斷推進的深水區。
我們既處在鄉村振興的關鍵時刻,也處在鄉村興衰存亡的十字路口。當前形勢下,人們對鄉村、對鄉村振興和生態文明的認識與理解千差萬別,有關鄉村振興的研究、實踐和社會的整體認識遠未達到國家戰略認識應有的高度,有若干事關鄉村振興乃至中華文明盛衰的根本問題沒有得到足夠的認識和重視。如果我們不首先把這些關鍵問題討論清楚,達成社會共識,由多種力量推動的鄉村振興還將繼續存在盲目性,存在混亂,有的甚至會打著鄉村振興的旗號、稀里糊涂地加速破壞鄉村。
鄉村振興涉及很多復雜的維度,無論基層政府還是社會力量,卻依然存在簡單粗暴的工業化思維,例如一方面喊鄉村振興,另一方面卻不停地拆村撤校,混亂失據。人們對有關鄉村振興認識、理解的偏差主要表現在以下四個方面:第一,對于當今工業化導致的系統性問題的嚴重性認識不足;第二,對于鄉村是中華文明之根、鄉村的現代價值和意義認識嚴重缺乏;第三,對于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了解甚少,自信不足;第四,用建設城市和工業的思維去認識、建設鄉村,工業化、城市化思維根深蒂固。
習主席特別強調“我們要以大歷史觀來看鄉村振興”,“用大歷史觀來看待農業、農村、農民問題。只有深刻理解了‘三農’問題,才能更好地理解我們這個黨、這個國家、這個民族;才能深刻理解全面推進鄉村振興、加快農業農村現代化的重大意義”,究竟需要用一種什么樣的大歷史觀去認識鄉村振興,大家仍在討論和探討。其中既應該包括對歷史發展進程和客觀現實問題的理性關照,也要有對于“永恒價值”的主動追求和選擇,否則在滾滾的歷史車輪面前,我們就會犯錯誤。
我們認為,在鄉村振興領域,需要首先回答幾個基礎性的根本問題,作為進一步探討、推進鄉村振興工作的關鍵共識,才能避免鄉村振興走大的彎路。
1需要用什么樣的思維認識鄉村?
鄉村集生產、生命、生態和文化教育功能于一體,鄉村在文化、社會、生態、健康和教育各個方面尤其具有無可替代的獨特價值,直接關乎糧食安全、食品安全、健康中國、生態文明、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復興等國家戰略的成敗,需要結合這些國家戰略,統籌認識鄉村和鄉村振興的作用。
鄉村的內涵和功能定位對于整個國家和社會都有深遠影響,決定了鄉村振興的重要意義非一地一時所能局限,并且從任何一個單一學科角度出發都不能全面、完整地理解鄉村振興。我們需要用系統思維認識鄉村,要把當今面臨的現代系統性問題與鄉村振興聯系起來思考,決不能只把鄉村當做問題,而要把鄉村視為問題的解決者,這才是鄉村的根本價值。只有從這一角度看,鄉村振興才能成為歷史的必然,而不是虛無縹緲的鄉愁和一廂情愿的美好愿望。
2鄉村振興的價值和意義究竟何在?
鄉村是中華文明的母體和載體,鄉村振興是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根本性基礎工程。它將“天人合一”的宇宙觀、認識論滲透、落實到生產、生態和生活方式上,又通過耳濡目染的生活教育傳承文化,這是中華民族之所以能夠源遠流長的秘訣。鄉村的興衰直接關系到中華文明的盛衰,鄉村振興、生態文明建設、優秀傳統文化復興和可持續發展其實是一件事情。鄉村振興不僅要解決鄉村自身的發展問題,還要讓鄉村成為解決現代問題的抓手,成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重要載體。
進入二十一世紀以來,面對新的歷史形勢和國際局勢,國家提出了生態文明、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復興、立德樹人、糧食安全、健康中國等一系列重要的國家戰略,這些宏偉目標無不與鄉村有著密切聯系,因此,如果不從鄉村著手,就會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將鄉村振興與相關國家戰略和重大目標結合起來通盤考慮,既充分發揮了鄉村在解決系列經濟、社會、生態問題方面的價值和作用,又能讓鄉村振興獲得持久的內生動力。
3鄉村振興是振興少部分鄉村還是大部分鄉村?
在過去三、四十年間劇烈的城市化、城鎮化浪潮中,全國已經有一百多萬個自然村消失,接近原來自然村總數的三分之一。以城市為中心的發展遠遠地將鄉村拋到了身后,大家習慣性地將鄉村視為問題,卻忽視了一個事實,那就是:隨著鄉村走向衰落,城鄉開始互害,食品安全、糧食安全、健康問題、環境污染、生態(生物鏈)失衡、社會、文化和教育等多種危機和問題也日漸嚴峻,我們在不知不覺中步入高風險狀態。
關于鄉村未來的前景有三類認識主張:一類認為城市化、城鎮化是大勢所趨,這種趨勢是社會發展的必然規律,應該順應潮流,放棄大部分鄉村,讓它們自生自滅甚至干脆人為拆遷,讓少部分“有價值”的鄉村實現現代化和城鎮化主導的鄉村振興;第二類認識懷有鄉土情懷和對詩意田園的向往,認為可以振興部分鄉村,另一部分打撈不起來的則任其自生自滅;第三類認為對絕大部分鄉村都應該進行全面、系統的振興。
目前,第一類主張大有市場,他們認為,在近一、二百年間,工業文明來臨,農耕文明終結,大部分村莊會消亡,只有少數村莊有保留價值。城市化、城鎮化進程勢不可擋,鄉村衰落是歷史發展的必然,非人力所能改變,不會因為人們熱愛鄉村,鄉村就保留下來了,一定得深入研究社會發展的規律,這個規律是基于對歐美發達國家歷史與現狀的理性認識得出的。
持有這個主張的人多從直線的發展史觀和產業、經濟效益的角度認識鄉村,還有的經濟學者單純以西方達到70%的城鎮化率作為標準,按照這個標準,中國的城鎮化率還不夠,鄉村還得再接著消亡。
顯然,僅僅以所謂發達國家的城鎮率作為標準,既無學理依據,又選擇性地忽略了西方國家無力解決的問題,更不符合“中國化”的道路和制度選擇。“歷史必然”的直線史觀貌似很客觀、很科學,但無視工業化帶來的系統性、根本性問題,也有經驗主義的片面之嫌。
鄉村是中國社會的穩定劑,中華民族幾千年來逐步形成的村落分布是符合天地之道的社會聚落。主張放棄大部分或者一部分鄉村的觀點僅僅從經濟發展的角度出發,忽略了鄉村的社會、生態、文化傳承和教育功能,對于國家和民族的長存永續而言,后者同樣重要,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更有根本性意義。毀滅鄉村就是斬斷中華文明的根,一個沒有文化根基的民族是沒有希望的。只有保護、振興足夠體量的鄉村,才能最大限度地通過鄉村振興解決現有的系統性問題,讓中華文明得以延續。即便只是從解決食品安全問題看,也很容易認識到,必須有足夠的鄉村和小農才能生產、加工出足夠多的有機食物。僅此而言,保留多少村莊都不為過!美國國家人文與科學院院士小約翰·柯布認為“生態文明的希望在中國,是因為中國還有大量的鄉村和農民”。
因此,我們認為,鄉村振興需要振興大部分鄉村。可以分為三類,分類推進:對于城中村和市郊的村莊,通過適度的城鎮化與傳統思維融合的方式來振興;對于現在有人居住的大部分村莊,實現基于全域有機農業的全面、系統的鄉村振興;對于現在已經無人居住的村莊,采用新村民眾籌共建生態社區的模式,既能保護生態環境,又能夠自力更生,不增加國家負擔。
退一萬步講,我們要給子孫后代留一條還能回去的路。歷史上的鄉村有的是為逃難避險而建,在如今全球氣候變暖、自然災害不斷高發之時,誰能確保后代再不需要鄉村?我們今天覺得沒用、不懂的東西能不能留給后人?我們還沒想清楚能給后人留下什么,就不要先破壞祖先留下的財富,對于鄉村應留盡留吧。
4如何讓孩子吃上一口放心健康的飯?
吃飽與吃好是“民以食為天”的兩大問題。現在的問題是吃飽了,但沒有吃好。很多人對食物問題很不了解,不了解食物與健康的關系,只泛泛地知道化肥、農藥、除草劑、激素不好,但不了解它們究竟對健康、對環境有什么樣的危害和影響。討論鄉村振興,無論從自身生活還是公共健康的角度,首先把農業、土壤、食物與健康的關系搞清楚,是對自己負責,對社會負責,對后代負責,也是討論鄉村振興的出發點。
土壤是人類的生存之本,農業是人類與地球母親連接的臍帶,是人類社會賴以生存的基礎。有機農業通過有機肥,把土壤不可或缺的有機質和生命元素還給土壤,實現良性的生態循環,不僅有助于解決食品安全問題,還可以提升食品質量,促進人體健康。因此,有機食物是最好的良藥,有機農業是解決健康問題的根本,發展全域有機農業無可置疑地能夠為健康中國奠定堅實的基礎。可以說,有機農業是解決健康和醫療問題的重要保障,有機農業是守護生命的公共事業,有機鄉村是公共健康的第一道防線。
有機農業和手工業是鄉村的命脈和基本價值所在,其中有機農業是鄉村振興的基礎和根本。不少學者因為關注文化和教育走近鄉村,發現食物和農業原來才是更根本的問題。如果不做有機農業,就不能發揮鄉村解決食品安全這一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價值和功能,鄉村就將消亡得更快,能夠留下得會更少。正如胡躍高教授所言“鄉村不搞有機農業,就失去了魂魄。”進口糧食更便宜、更省力,鄉村更沒有存在的價值和理由,不可能真正實現鄉村振興。
在蔬菜大棚密集的村莊,大棚中工作的農民多罹患呼吸系統疾病,大棚中的人生病了,里面的蔬菜能沒病嗎?吃這些蔬菜的人能健康嗎?因此,關注鄉村振興的各界人士都應該自覺地先把農業、土壤、食物與健康的關系搞清楚,關注、了解生病的人為什么越來越多,醫院的病人為什么越治越多,再發表高見。否則,單一學科和專業的狹隘和片面之詞往往會害人害己,甚至禍國殃民。
在當前鄉村振興的討論中,很少有人從農業說起,似乎大家有意無意地都在回避這個問題,都忘了鄉村的“本”。最笨的做法往往是最近的路,鄉村振興需要老老實實地從有機農業開始。無論社會組織還是各級政府,如果真心實意地振興鄉村,有機農業這個關沒辦法邁過去,雖然比較難。
5適合中國的是小農還是規模化農業?
如果我們需要吃健康放心的食物,接著就要回答:什么樣的農業生產和組織方式能夠保證糧食和食物安全?有機農業是否必須依靠鄉村和農民?
長期以來,因為要解決饑餓問題,我國的農業生產一直重視提高產量,卻忽視了生態和健康問題。目前農業生產面臨的現狀是:農業勞動費時費力,糧食價格持續偏低,農業收益低下,愿意和會種地的農民越來越少,不少地方土地撂荒。在這樣的背景下,很多人理解的農業現代化就是規模化農業。還有的意見反對把農業、農村和農民問題捆綁考慮,認為這樣只能導致思路混亂,也解決不了問題,潛臺詞就是農業問題不一定需要農村和農民解決,寄希望于大農場。
在包產到戶最初的幾年,農民的生產積極性高漲,隨著打工潮興起,城鄉收入的差距使農民選擇離開土地,分散的小農生產顯然難以抗衡市場經濟的洪流,無法保證糧食和食品安全;規模化農業因為無法解決雜草的問題,勢必使用除草劑,也不能從源頭解決食品安全和環境問題。況且,土地被化肥、農藥污染后,持續的產量水平也失去了保障。
我們認為,只有有組織的有機農業生產才能夠保障我國的糧食安全和食品安全。有組織的小農經濟和集體經濟即村社一體的綜合性農民合作組織是具有中華民族特色的生產組織形式,既能發揮集體組織的力量,又能充分保障個體權益,有利于調動農民從事農業生產的積極性。目前,“不減產有機農業”的技術體系已經在全國多地、多年的實踐中得到檢驗,加之充分尊重個體權益的集體經濟作為組織保障,可以既保質又保量地讓中國人的飯碗牢牢地端在自己手中,有機合作社、有機村莊就會充當鄉村振興的開路先鋒。
更何況,在生產功能之外,村莊還兼有不容忽視的文化傳承、教育和社會建設功能,搞規模化農業,把農業從村莊中剝離、消滅村莊的做法是因為僅僅把鄉村視為一個經濟單位,而失去社會、文化傳承和教育功能的大農場跟工廠沒有區別。
6農村土地要不要確實歸農民所有?
在或明或暗的主張土地集中和私有化的陣營中,有兩種角度和出發點。
在前些年資本下鄉、跑馬圈地的熱潮中,有的經濟學者以工業高效的要素配置為標準,主張土地集中、大規模農場和土地私有的言論甚囂塵上。如果以資本和短期利益為導向,用工業和城市的思維建設鄉村,將導致農村土地集體所有制被逐步架空。如果這一問題長期積累下去,土地勢必不斷向少數人集中。
還有的學者從保護農民權益的角度出發,認為土地應該歸農民所有。鄉村的社會、經濟、文化和生態多個維度之間緊密相連,有關鄉村的任何一項政策都會牽一發而動全身,都會對其他方面產生連帶效應,追求“一時之宜”,“一事之效”,在更大范圍、更長時期里,并不一定就是善政,容易淪為“有名美而非政之善者”。土地一旦私有,就允許自由買賣。歷史一再證明,即使農民短期內會成為土地的主人,在強大的資本面前,農民沒有足夠的能力把土地長期緊緊地掌握在自己手中,一場意外或疾病就會導致失去土地,這與我們保護農民權益的初衷相悖。
土地高度集中是歷史上周期性地出現農民起義的原因,無論是哪一種出發點,如果越來越多的農民離開土地,變成產業工人或無業游民,就會產生嚴重的社會問題,這種情況將危及執政的根基,也有悖共產黨的初心。土地集體所有制是中國革命與建設的重要創造,歷史已經證明、并且還將證明這一制度的重要性。堅持這一制度是當代中國社會主義事業建設的基本前提與歷史責任。
7鄉村是否是文化復興的再生之地?
還有一個問題需要明確,鄉村富有的是文化還是產業?鄉村的文化價值到底有多么重要?先產業還是先文化?這一點是關乎鄉村振興是否成功的“大道”,認識不到這一點,鄉村振興就會走偏。
首先,我們認為,當今中國迫切需要一場文化復興運動,鄉村是文化復興的策源地。
祖先給我們留下了強大的生態生產、生活和生命的文化系統,將這套系統落實、存放到了鄉村,人們日用而不知,自然也不珍惜。在經濟發展和物質至上的時代,健康、個人、家庭和社會都面臨種種挑戰,人類確實需要再一次回到土地,“土生土長”,重建認知和健康的生活體系,對于人類農業時代的傳統知識進行再認識,向土地和自然學習,“重新發現休眠沉寂的傳統知識,創造新的生活方式”,重拾能夠和諧共處的社會倫理,維系中華文明的根脈。鄉村承擔著新時期文化建設策源地的重任,是文化復興的再生之地。
這場文化復興的內容主要涵蓋健康生活、生態生活、家庭、社會倫理和藝術審美。在社會建設方面,重建“五倫”的社會倫理;在公共健康方面,“為人父母者,不知醫為不慈;為人子女者,不知醫為不孝。”每個人都應該學習《黃帝內經》,懂得養生知識,掌握基本的健康技能,人人可以成為自己和家人的醫生,在經過時間檢驗的古老文化的滋養下,做一個健康的中國人。在衣食住行的日常用品方面,生產、選用生態產品是推動生態文明的起點。在“衣”方面,穿用棉麻絲與布鞋;有機肥料、生物肥料取代化肥、農藥等化學制劑;使用酵素、植物制品取代日化用品,減少對環境的破壞;加工制作零化學添加劑的有機食物和手工釀造諸如醬油、醋、豆腐,如果將這樣的產業還給鄉村和農民,不僅解決了食品安全問題,也為鄉村產業振興開啟了大門。總之,生態制品從材料到制作工藝都綠色環保,可再生,可循環利用,如果用它們取代現有的生活用品,由此帶來的生活方式的改變將會推動生產方式和產業格局的巨大變革。
只有復雜的多樣性才有生動的生機,鄉村的多元文化和手工藝是文創和審美的源泉。在工業化和城市化充分甚至過度發展、出現問題之時,需要在鄉村尋找丟失的東西,迫切需要利用人文藝術活化、提升鄉村的文化價值。用文化藝術激活村莊,從鄉村出發抵達城市,連接城市和鄉村,將傳統與現代嫁接。在文化復興中,鄉村成為鏈接傳統與現代的媒介,由此將獲得珍貴的發展機會。所以,文化復興中的鄉村既不是傳統的鄉村,也不是城市,它是一個連接點,連接了傳統和未來,它善待土地和自然、產業可循環、良性發展、人和人和諧相處,會自然生長,又和外界有連接。
其次,文化是鄉村振興的靈魂。提起鄉村振興,人們便首先想到產業振興。許多政府部門和企業都把產業振興放在第一位,村民參與活動好像也在乎能不能帶來實惠和收益。
鄉村無形的文化蘊藏著無盡的有形財富,文化和產業之間并沒有明確的界限。在鄉村,文化、生活和產業的界限往往模糊,生活本身就是文化,也是產業。不只鄉村振興面臨這個問題,傳統文化也是如此。韓國的化妝品每年賺取數十億,日本藥妝店的中藥很多賣給了中國客人,他們這些產品源自從中國學習的古代漢方, 因為重視,將我們的傳統文化變成了產業,挖掘出了無盡的財富。而我們只看重有形的物質,輕視文化,認為傳統文化愚昧、落后。
鄉村亦然,鄉村和鄉土文化里蘊含無盡的財富,但如果從工業化角度出發,就難以看到其中的價值。國內比較有名的網紅村也有手工作坊聚集地,這點與前些年純粹看不到鄉土的價值相比是一大進步,但是里面賣的特產食物還是有化學添加劑的工業產品。如果有上級或者外地參觀團來,出售自己生產、加工的物品的農民往往被趕到犄角旮旯里。美國一位社會學家曾說,貧困和不平等的概念不足以理解當今世界的思維、經濟和環境問題,“我們所尊重和欣賞的知識和智慧形態往往是以簡單的驅逐告終的長鏈的源頭”,這些做法不僅是對鄉土文化不自信,某種程度上是一種“文化驅逐”,因為看不到本土和鄉土文化的價值,將擁有鄉土知識和技藝的農民關在鄉村振興主體的大門之外。在鄉村旅游發展比較快的地方,也很少看到當地鄉村自產的特色產品,搞鄉村旅游不重視本地文化和本地生產,只是看到了一些短線流量機會,注定也不會長久。
如果按照工業化的思維,就會看到鄉村什么都沒有,很多地方依然將招商引資作為政府考核的指標之一,卻看不到鄉土中的民智、民力更是源源不斷的財富。振興鄉村產業,首先需要重視傳統和鄉土文化。如果能從文化上重視鄉土,里面就蘊藏著無盡的財富。鄉村的分散性決定了不可能讓大資本快速套現,這點是鄉村自帶的天然保護層。鄉村的產業如果也追求大規模的大工業,面向更大的外地市場,好像越來越不現實。另一方面,因為土地、人力和資源分散,信息和眼界滯后,如果不搞集體經濟,單個的村民面對商品經濟,就會如同大海里的小船,不知道方向何在,也難以應對大的風浪。
鄉村振興既不一定直接從產業振興開始,也不會僅僅停留在產業振興。經濟水平不高的鄉村從服務小群體、小社會入手,發展產業,規模雖然不大,盈利也不是很多,卻能形成真正的產業生態系統。從宏觀整體看,因為生態產品的覆蓋半徑有限,不加食品添加劑制約了長途運輸和長期保存,有限的覆蓋半徑會給其他地方留下發展機會和空間,不會造成區域、國別間的不均衡和社群貧富分化,這樣的生態產業才是包容發展,才有可能慢慢發展、形成共同體。
能否采取文化視角在鄉村振興中至關重要。從文化角度認識鄉村,不僅能夠真正認識傳統文化和鄉土文化的價值,而且容易采取整體系統的思維和視角,更在于能夠將普通民眾視為鄉村振興的主體。
8鄉村振興是否需要教育回村?立足鄉村的耕讀教育能否拯救孩子?
人生最大的問題莫過于“安身立命”,好的教育應該首先解決安身立命的問題。教育的首要功能是教會青少年做人,處理好與自然、與社會、與他人、與自己的關系。
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張孝德教授在說:“反思今天的中國教育,最大的弊端就是在追趕西方現代化的過程中,越來越走向急功近利的‘做事教育’,忽略了滋養人的精神和文化的“做人教育”,以致人成為促進財富和GDP增長的工具與機器”。遠離真實世界的城市生活失去了解決教育根本問題的基礎。孩子遠離土地,便動搖了生命的根基,對外界和生活的認知偏激狹隘,對天地萬物、鄉土家國情感淡漠,也迷失了通往精神家園的道路,讓孩子喪失正常的感情和感覺的“無根”教育陷入了無力自救的怪圈,亟須重建與土地、與他人、與自然的聯系。中小學生自殺、抑郁癥日趨高發,說明教育存在的問題日益嚴重,姑且不要奢談優質與創新,失去真感覺的教育已經到了危及健康和生命的地步,這個問題必須引起社會各界的高度重視。
“做事教育”是喂養大腦的知識教育,“做人教育”則是養心化性的行為教育。“在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時代背景下,重視做人教育,培養兒童青少年的家國情懷和責任擔當、成就自由而全面發展的人,是一件迫在眉睫的事”。能隨時與自然親近、有文化、有生活的地方才具備開展“做人”教育的資源和條件,從這個意義上講,鄉村恰恰具備辦好教育的優越條件。鄉村是傳統文化的母體和載體,人們的生產、生活和文化習俗都與傳統文化緊密聯系,鄉村與文化、與自然、與社區的全面聯系能夠為兒童提供健全完備的教育資源,有利于培養身心全面發展、關懷他人、服務社會的下一代。鄉村具有“做人教育”的獨特優勢,是兒童教育的樂園。因此,優秀傳統文化在鄉村更容易落地生根,在鄉村開展以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為基礎、融合全人類文明成果的兒童和社區教育,不但可以幫助推動現代教育變革,還可以帶動鄉村振興,讓鄉村成為推進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落地生根的先鋒和根據地。
在鄉村振興的大背景下,耕讀教育已經成為國家推進鄉村振興、建設生態文明和傳承中華文化的重要路徑;從耕讀教育中汲取生命的滋養、成長的力量。2021年中央“一號文件”正式提出“開展耕讀教育”的要求,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在《關于加快推進鄉村人才振興的意見》中又明確提出“全面加強涉農高校耕讀教育,將耕讀教育相關課程作為涉農專業學生必修課”。一個不愛故鄉的人,很難愛國;一個不經歷耕讀教育的人,無法讀懂中國鄉村;一個對鄉村無知、無情的人,也很難領會中國文化和歷史的真諦;一個對中華文明與文化不能入心的人,也無法生發出發自內心的民族自信、文化自信與愛國之心。
無論鄉村振興的國家戰略還是通過耕讀解決教育問題,耕讀教育都應受到足夠的重視。在土地上做好的教育,做真正的鄉村教育,在耕讀教育中“天人合一”“身心合一”“知行合一”,這是拯救飽受沒有意義的過度競爭之苦的孩子的良方。
9鄉村振興能否重啟一個健康幸福的生活系統?
伴隨工業化和城市化的不斷發展,系統性問題的嚴重性不斷顯現,工作、住房、教育和醫療的壓力讓年輕人難以喘息,996加外賣不是人們想要的健康幸福生活,這些問題在城市內部培養了重視鄉村價值的人群。更準確地說,城市生活的壓力和緊張凸顯了鄉村慢生活的優勢。
回歸土地,以自然為師,重新構建符合生態智慧的經濟和社會生活方式,人們才能過上可持續的美好生活。以土地為基礎和核心的生態產業天然地具有分散、去中心、多樣化、均衡、共生這些符合生態法則的特點,從一定區域的自循環農業生產出發,可以重構輕工業的產業鏈條,圍繞土地形成的生產方式有助于形成合作、互助、共生的生產關系,有助于建立社群,讓人們過上符合人性的健康幸福的生活,因此也是由小及大,建立命運共同體的途徑。大樹之下寸草不生的跨國托拉斯不符合生態法則,將不斷萎縮,代之以區域均衡的多中心,基于有機農耕的中華文明將成為不可多得的當代財富。
一百多年來,我們了解、熟悉的多是知識分子和政府在不同的時期不斷推動鄉村建設,近年來在江蘇、浙江等國內參與“全球化”程度較深的地方率先出現了“逆城市化”現象,其他各地也有不少城市青年下鄉或返鄉,更有不少中老年人返鄉,加入鄉村建設的行列,城市的充分發展為鄉村振興提供了現實的條件,而時代局勢和生活需求的變化則造就了這一新趨勢。與此前知識分子基于社會、政治理想參與鄉村建設的不同,新一代鄉村建設力量的源泉是健康幸福的生活,他們將自己的生活融入其中,以更加現代、務實的做法在很多方面做出了創新的嘗試。鄉村建設的外部主力由知識分子向社會力量轉變,比之于社會改造的高尚理想,源自生活的社會力量也許代表更加持久、深刻的內在力量,一批能夠將高雅的文化落實、融入到生活中的會吃會玩的新農人將會發揮重要作用。這一社會力量的覺醒和參與蘊藏著決定性的希望,預示中國鄉村建設的百年大業可望在近兩、三代人身上完成。
10鄉村能否促進生命覺醒和成長?
“不洞悉生命智慧的文化不是文化”。如果僅僅停留在泛泛的文化角度,還不足以徹底認識、理解鄉村的價值。
生產、生活方式代表我們對生命、對人、對社會和自然之間關系的理解。中國文化注重“尊道貴德”,把“天道”與生命聯系在一起。錢穆先生說:“中國人是把‘天’與‘人’和合起來看。中國人認為‘天命’就表露在‘人生’上。離開‘人生’,也就無從講‘天命’。離開‘天命’,也就無從講‘人生’。所以中國古人認為‘人生’與‘天命’最高貴、最偉大處,便在能把他們兩者和合為一”。基于農耕的中國文化將生命的成長、價值和意義置于天地之間去認識,“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即是以天地為身,將生命安置在天地之間,讓人們在身心靈各個方面全方位地做到生命自覺。惟有在生命的高度,才能理解鄉村的文化和哲學價值。
找不到人生的目標和意義不僅是青年人面臨的問題,也是世界性的普遍問題,習近平主席當年通過耕讀解決了這個問題。他十五、六歲剛到黃土地時還彷徨迷茫,七年后,22歲離開梁家河時堅定自信,因為他樹立了“為祖國、為人民奉獻自己”的理想和信念,確立了人生的目標。自私的小我是痛苦的根源,只有利他、為社會做貢獻,才能找到幸福。現在也有很多年輕人帶著信仰,建設生態鄉村,鄉村的價值得到了新一代年輕人的認可,他們基于價值判斷做了這樣的選擇。這群體會過城市生活的人到鄉村,看重的正是鄉村的精神價值,把生態鄉村視為內在超越之地。在農村的廣闊天地,他們突破小我的束縛,重塑世界觀、價值觀和人生觀,也找到了人生的目標和意義。
建立新中國,解決了人與人的社會關系問題,生態文明需要解決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這是一場更加偉大的革命和長征。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歸根結底還是人與自己的問題,人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人的欲望與世界如何和諧?除了依靠每個人提升道德和精神修養,降低索取無度的物質欲望,人類是否還有出路?只有注重精神成長的生命自覺才能解決這樣的問題。如何在高度的道德自覺中達到精神自由和自在,是世界需要共同面對的問題,也是人類自我救贖的方舟。
萬物有靈,萬物相通。人生天地間,與各種生命遵循同一個自然的法則和節律,但隨著人類征服自然能力的不斷提升,對于物質的過度追求已經讓人們忘記天地間還有規則需要遵守,不要說合乎天道,跟自然的距離已遠得不能再遠,大多數人缺乏靈性和生機就是因為丟失了“天人合一”的根本傳統。鄉村的生活天然地與生命相聯,在土地上、在大自然中、在春夏秋冬的四季輪回中,人們能夠真切、清醒認識到自己在大自然中的位置,學會節制和謙卑,讓生命得到升華。
鄉村為新中國的發展做出的巨大犧牲已經使自己千瘡百孔,我們應該以對待母親的尊重、敬惜的態度,多考慮為她做一點什么,不要再千方百計地榨取她最后的生態環境價值,為經濟發展做貢獻。
鄉村振興不僅僅關乎鄉村的興衰,而是事關中華文明復興的千秋大業。如果不能從文化、教育、生活和生命這些無形的“無用之用”的角度真正認識鄉村的價值,鄉村振興就無法走上正途。鄉村振興需要不斷實事求是地調研、思考,既要有整體系統的思維,開放寬闊的空間視野,還要有經過時間檢驗的歷史智慧。讓我們老老實實地先從讓人們吃上一口放心飯開始,逐一回答這些基礎的關鍵問題,再對鄉村振興發表高論。否則,如果開始出發的方向是錯的,無異于緣木求魚,南轅北轍。
歷經近現代一百多年的洗禮,中華文明依然處于存續的關鍵時刻,我們對中國文化的斷層要有緊迫的歷史危機感。中華文明在哪里?就在百姓日常的衣食住行中。錢穆先生在《中國文化對人類未來可有的貢獻》中說:“中國文化中‘天人合一’觀,雖是我早年已屢次講到,惟到最近始徹悟此一觀念實是整個中國傳統文化思想之歸宿處。我深信中國文化對世界人類未來求生存之貢獻,主要亦即在此”。看看世界的問題和亂象,我們要有足夠的自信,中華文明的確可以造福人類。50、60、70后肩負著中華文明繼往開來的重任,我們有責任、有義務傳承這個文明。如果中華文明在今天斷代,我們將上無顏面對祖先,下愧對子孫后代。
(作者蕭淑貞系北京師范大學社會發展與公共政策學院教師、民盟中央教育委員會秘書長、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國際農村教育研究與培訓中心項目專家,哈佛大學訪問學者;賀建增系北京衡榮有機農業研究院(NGO)發起人、理事長,耕讀大學執行校長,全域生態鄉村技術集成中心負責人;鄉村發現轉自:鄉村發展研究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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