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村子里的老人陸陸續續離世,每年春節回家總會發現又有些“爺爺奶奶”再也見不到了。
住在塘對面的表爺今年87歲。去年拜年時與他坐在爐火燒得暖烘烘的屋里聊了很多過去的事情:講我當過縣官的太爺爺怎么敗家揮霍,講我爺爺如何命苦,講日本軍進村時的炮火燒掉了他的茅草屋。今年再見到表爺時,他穿著灰白色保暖衣褲,帶著草帽,低著頭坐在屋門口曬太陽,形容枯槁,沒有了精氣神。我叫了他一聲,只是緩緩抬頭喊了一聲“燕兒”,頭便又沉下去。表爺有6個子女,一直是比較享福的,最近十來年基本沒干過重活。不過照顧老人是非多,免不了吵吵鬧鬧,媳婦女兒們已經滿腹牢騷。子女們擔心表爺活不了幾天了,商量的是每五天一輪,抓鬮決定順序。表爺不知道還有幾個月的壽命,子女們都希望別拖到茶葉忙季,不然會把他們害了。
爺爺今年85歲,是小隊里比較高壽的幾個老人之一。長壽且身體不錯是一件令老人們驕傲的事情,表爺會爽朗地說“我可比你爺大兩歲”。坐著沒事的時候,爺爺會數一數本隊里的老人,88的老張,87的表爺,90歲的謝奶,92歲的蘇奶,都是爺爺的同輩人。說起他們時,爺爺臉上會露出燦爛的笑容。那是有人陪伴走到最后的欣喜,那些是與爺爺經歷過無數長河歲月的“朋友”。
爺爺們不忌憚談論生死,“去年誰誰誰死了,誰誰誰日子不長了,我也不知道有個幾年了。”爺爺說等開春暖和了把今年的柴火背回來。到了爺爺這個年紀的人,每天都是數著日子過的,過一天算一天,今天不想明天事,今年不備明年柴。然后靜靜等待死亡的降臨。
“等死”,尤其是在孤獨中等待死亡說起來是一件特別凄慘的事情。但對于爺爺這一輩老人來說,卻非全然如此。老人已送終,兒子已成家,孫子已長大,爺爺們的人生任務早已完成,剩下的日子便是過自己的生活,從50歲開始每天都是好日子,若是能活到80-90歲那便是祖上燒了高香。對于高壽而亡的人,村里人都不太會傷心,而會說他們是有福之人。子女進城工作生活,老人留守村莊,卻也并非獨自面對死亡。在吃完中飯百無聊賴的下午,老人們會在村子里轉一轉走一走,去“朋友”家里坐一坐,你今天來我家門口,明天我去你家門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上兩句,一天時間就這么過去了。他們可以坦然面對死亡這件事,在生命的最后十余年,他們每天都在準備著與這個世界告別。
然而死亡不是只有老人才需要面對,還有一些遭遇意外的年輕人、中年人們。意外的車禍、意外的疾病,每年也會帶走個別村莊人,于他們而言,如何與這個世界告別,如何與親人告別是更加困難的。
鄰居二爹前年正月,因拜年喝酒騎車時出車禍不幸離世,當時村里一片嘩然,無不惋惜。意外來得太突然,沒有給人任何緩沖的余地。自家二爹去年夏天檢查出肝癌晚期,只能靠化療延緩最后時刻的來臨,好在是撐過了新年。村里人無不惋惜,“女兒出嫁,剛抱外孫,才剛到享福的階段”。與老人離世不同,中青年人的意外死亡總會掀起村莊人的同情與詫異。
對于老人而言,隨著年齡的增長,老去是一個漸進的過程,死亡也是一個漸進的過程。可以把死亡分為生理性死亡和社會性死亡,社會性死亡是指逐漸退出社會交往和公眾生活,退出村莊話題、輿論以及事件的中心,漸漸地被大家所遺忘。老人死亡是一個從社會性死亡到生理性死亡的漸近過程,世人對他們的遺忘發生在他們肉體生命消失之前,他們在退出這個世界之前清零了與這個世界的關系,沒有了人情債,回到了生命最初的狀態。而中青年人的意外死亡則是生理性死亡和社會性死亡的同時展開,所以會在社會層面上引起更大的震動和討論,許多社會關系面臨著重組,許多安排和計劃要面臨更改,沒有結清的人情債也會成為當事人心中的遺憾,也會給相關的人留下隱憂。
人生在世,原本就是由許多意外構成的。鄰居大娘說,母親生我弟弟時,生到一半怕疼生不下去了,不論接生婆如何安撫勸導,母親都沒法繼續堅持了,當時父親和爺爺商量著找幾個鄰居幫忙步行抬母親送到鄉鎮醫院開刀。鄰居大娘聽說此事,到家中把母親呵斥了一頓,才讓母親發狠把弟弟生下來,弟弟生下來時,臉色已經憋得發紫。我和弟弟聽完,唏噓不已。意外才是生命的常態,沒有變故的生活則是一種偶然,所以才有了大家在新年里對一帆風順、平安如意的美好祝愿與期待。
每每聽到村莊里這些老去離世和意外死亡的事情都會略略嘆息,但并不會太動情。感傷生命流逝感傷是人之常情,也是人性柔軟一面的體現,對生命毫無憐憫甚至于踐踏生命則是人性最極端的惡。不過不同的是,這些村莊人于我而言并非抽象的生命,他們都是曾與我的生命產生過交集的人。童年的生活、節日的記憶、故鄉的四季,或多或少都有他們的存在,也正是他們豐滿了我的“家鄉”,繪就了我的來處。但對于他們的離世又不會太傷心動情,就像蜻蜓點水一樣,輕輕在心底劃過便消失地無影無蹤。如此疏離麻木的不止我一個人。我常常覺得新生代的我們是不是“情感荒漠化”。
情感上的冷漠疏離在于交往上的缺失和感情的累積。于我們這代人而言,是生于村莊,但并非長于村莊。求學生涯,結交朋友,心理成熟,喜怒哀樂等等都不是在村子里發生的,對于村子的情誼、對于村里人的認識便缺失很多事件的鋪墊。
不僅僅是我們,常年外出務工的父母們,也有越來越多的愛恨情仇留在了其他地方。和鄰居阿姨聊天時,她興奮地說起自己打工時如何不畏車間拉長和經理的強權和鄙視,帶頭爭取他們做工的權利,其過程描繪之細致,情緒之激動,讓我明白這是屬于她的“英雄時刻”。在外打工不僅有這樣的英雄時刻,也有更多地受累受氣的傷痛時刻。然而遠離村莊家鄉的他們只能自己默默消化,或許有時能夠在打工地遇上好心人施以援手,從而結識下一段情誼和緣分。只是當這段打工時間結束后,這樣的情誼和緣分也便到此結束。母親前年打工時遇到確山的一對母女,與她們特別聊得來,甚至認女孩做自己的干女兒,視頻通話時總要給我炫耀一番。然后過年返鄉之后沒多久再也沒聽母親提起過她們。
流動時代,每個人的經歷和情緣不再發生在固定的時空里,而是彌散在不同的時空里。每一段故事,我們是和不同的人一起經歷的,有太多經歷太多情感太多喜怒哀樂交付給了流動的人和不斷變幻的地點,村莊和家鄉越來越無法承載一個“完整的我”。
“一切美好事物都是深度關系的產物”,當村莊是生產生活統一體時,這里有競爭、有互助,有吵鬧、有溫情,有愛也有恨,彼此之間深度相處,種下情緣,面對故鄉、家鄉人事的變動自然會產生心理波瀾。對于家鄉愈發疏離淡然,在于與他們從未產生許多情。如今村莊愈發成為純粹競爭的空間,其留存的一套傳統社會時鐘秩序甚至成為年輕人的壓力源。這里不再有激烈地吵鬧,只有暗暗的較勁兒,不再有緊急之時的援手用以縫合競爭帶來的過錯。溝通愈發成為春節拜年時的一件難事。以送快速的方式拜年,主人家想法設法湊牌桌,都是為了避免新年問好之后相顧無言的尷尬。面對同村人離去時情感上的麻木冷漠不是某代人的問題,而是流動時代的社會性困境。
(作者系武漢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博士生;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新鄉土 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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