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鄉村建設能否做好,首先要放下對“歸園田居”的想象
鄉建能否做好,首先一點要放下對“歸園田居”的想象。過年回鄉的時候路過一個鄉村,該村是2019年鄉村改造的重點對象,改造的內容不大,村莊沿著鄉道線狀布置,改造內容一層皮,沿著鄉道兩邊的墻體美化,墻體畫上了荷塘、民風民約的水粉畫,邊邊角角的空間都做成了小游園,架上籬笆、砌磚添土,種草種樹種花,改造工程完成后的確煥然一新。一年光景,改造成果“破壞”程度超乎想象,花池的磚已經凹陷下去,下水道部分地段出現了堵塞,以前種花鋪草的地方被腳印踩得結結實實的,去年種的花草這個春天還能長出來嗎?
2021年4月8日,央視暴農村改造廁所一踩就輕輕碎了。這不是個例。在做鄉村調研的時候,很多鄉村地區的廁所要么上了鎖,非視察時段不開放。要么污穢難以下腳、無人打掃,不好用、不能用、一些廁所長期閑置。很多地區的鄉村公共廁所要么成為一個面子工程,廁所革命之下,廁所成了構筑物。
如果把鄉建這些問題直接歸因于豆腐渣工程,或者吐槽“公私分明”下的各掃門前雪、地方政府要業績沒擔當、或規劃改造不符合鄉村實際……都過于簡單粗暴。所有在城市很美很好的東西搬到鄉村,都可能面臨壽命短暫化和成為面子工程。所有的惠民政策在落地和實施過程中都可能面臨變形和大打折扣。
我們構想的公序良俗和鄉賢共治的鄉村治理體系,它在城鎮化和工業化催化下趨于消解。鄉村社會結構不完整,鄉村組織能力差,能代表個人利益的人消失了,能夠代表集體利益的人不知所蹤。鄉賢參與了現代社會分工體系,他們早已經不住下鄉村,再也沒有誰會驅馬前來訪探,商議鄉村里的大事。
那么在鄉賢消失的鄉村社會里,誰還能承當領袖重構鄉村社會自治的新秩序呢?誰能基于以人為本的原則為這里的“人”發聲呢?在諸多鄉建垃圾工程中,村民們起到監督的作用了嗎?他們有監督權嗎?鄉建很多問題就像房間里的大象,大家心知肚明。
摩羅在《我是農民的兒子》中發問:
“改變農民的命運究竟是靠應急的政策還是更需要社會體制、政治體制的配套改革?如果農民享受不到更好的教育資源、如果他們不能在一個平等的政治構架中享受到所謂國民待遇、如果他們不能在一個開放的社會體制之中以自己的聲音和力量來維護自己的權利,那么,誰能保證他們的命運能夠得到改變?誰有那樣的能力和良知成為他們的救世主?”
二、燈火可親,但沒有一個人愿意久久居于鄉下
每一個有出路的農村人都不愿意待在鄉下。那些候鳥式的農民工有著城鄉話語體系的一體兩面。在城里他們從事著最底層的工作,科技含量低,生存環境差,城市里的公園、廣場、書店、商場、游樂園……大多和他們沒有關系。回到鄉下,他們就成了鮮衣怒馬,成了老家人眼里就是那個在外闖蕩江湖的人。
其實多年經濟發展的光鮮,除了讓他們吃飽飯,并沒有讓其享受到和國家整體實力相當的體面和尊嚴。大城市的光鮮、城市有錢人的奢靡、成功人士的高大上生活,和同一片國土上的農村處境無法產生太多關聯。在利益分化期結束以后,社會重新穩固,社會分層時期結束,下層人就很難躍上上層階層了。
在一片欣欣向榮的鄉村振興中,有一點需要清醒認知的是:鄉村的貧乏并不是因為其本身就應該這樣的,這是在剪刀差長久作用下那個被壓在最底層的彈簧。如果不進行改革,如果改革不涉及城鄉發展制度,不涉及生產要素的自由流動,那么鄉村振興的成功案例只是個例,而中國的鄉村工作針對的是中國國土上的實實在在260多萬個村莊。
城鎮化帶來的遷徙,也催生了一種很復雜的鄉村關系,甚至是鄉村價值觀。但凡一個有點體力的中年人,如果常年待在家里,就會變成那個沒有出路的人,這種認知不言而喻。沒有一個人不愿意久久居于鄉下,沒有一個人能久居鄉下,除非你是老人、孩子、婦女,或者其他無法融入現代社會分工體系的人。
中國農村勞動的分散流動和人口再生產的城鄉分割,使得農村家庭不斷“離散化”,給農村家庭在生產、撫育、贍養、安全和情感等帶來多重障礙,造成家庭成員之間角色緊張、沖突。在面臨“走出去”的問題之后,如何在城市“落得下”是每個農村家庭的面臨的第二個問題。這就像一層層濾網,第一層濾網排除了無法融入現代社會分工體系的人,而第二層將大部分農民勞動力拒之門外,他們候鳥式往返于城市和鄉村之間。
每一個農村家庭正常運行是建立在長久的分離狀態。要么男人外出打工,女人在家照看老人孩子。要么夫妻常年外出打工,孩子留在村里由老人照看。在獨生子女一孩化的時代,城市形成了一種奢侈的養育兒童的模式,而幾乎每個農村兒童都很難在相對完整的家庭長大,承受一定程度的“留守”是每一個農村孩子成長過程中需要克服的第一個問題。
從改革開放到工業化,再到今天的現代化,農村人口向城市轉移或許是一個必然的過程。從農村走向城市,從農民變成市民,是我國城鎮化和工業化背景下所有鄉村敘述的基本向往,進城和離鄉則是集體與個人的共同訴求,而城鎮化過程本身就是這些邏輯和訴求的最大實現。
摩羅在《我是農民的兒子》一文中,曾經感嘆:
“所有的農民都本能地希望通過兒子進城改變家族的命運,可是所有這些努力都不過是復制電影上流行的‘你撤退,我掩護’的故事模式,留下來作為后盾的不堪一擊,固然難免一死,逃脫者面對親人的淪陷更加無能無力,也只能痛不欲生地仰天長嚎。”
三、那些鄉村墻體廣告沒有講出的故事
在諸多談論的鄉村振興中,我們談及產業、談及風貌、談及公共服務設施……這些司空見慣的事情。
如果留意鄉村,它居住著一些特殊的人群。你很難發現他們,但你卻能發現他們的蛛絲馬跡。從那些墻體、電線桿上印貼的各種疑難雜癥的廣告,那些廣告給我們提供了一種看鄉村公共健康的視角。
我所有關于疑難雜癥的認知體系是從那些鄉村疑難雜癥的廣告里得出的。以及聽到過鄉村流傳的關于各種疑難雜癥的偏方。不言而喻,這引發的是我國城鄉醫療體系的思考。
在每年短暫回鄉時間,我沒能接觸和走進這個群體。可是鄉道兩邊破落房屋的、醒目的病癥廣告,就像一雙眼睛,它至少傳達了這里有這樣的群體。在時代前進的背景里,他們是沉默的、看不見的。但這些沉默的背后是每一個農村家庭的負擔,在這樣的負擔下,每一個這樣農村家庭里的成員在個人發展中又將面臨著怎樣的進退和取舍的故事。
四、后記
我所出生的鄉村,是中國村莊中浩如煙海的一粒。它既不像小崗村一樣開農村改革之先河,又不像麗江古城一樣美得令人流連忘返,也不像韶山小村一樣孕育了一代偉人。既遠離對外開放前沿又不靠近城市,既沒有名山大川等旅游資源可以開發,又沒有巨賈名流提振興盛。乏善可陳,但卻是中國農村最普通的現實。
每年過年總會回老家待幾天,感覺就像跳出去觀望自己。常年在外,老家里的那些事總覺得很遠,下一場雨、刮一陣風、莊稼有沒有倒伏、小麥有沒有豐收、辣椒紅了、羊出生了、又有老人去世了……這些信息就像收到一封封遠方的信,收到后還沒來得及回復,就被當前的事耽擱在桌面,落滿灰塵,沒有遺忘,但被擱淺了。
而一旦回去,就全是這些事,春聯、福字、窗花、地上的白雪、鮮紅的鞭炮皮,夜晚展望的煙花。普世的家庭情緒與親情關系在模糊的鄉村進化的背景下開始鮮活,就像電影《吉祥如意》展現的那樣,養老、離異、留守、養育、病痛被擺到眼前,其樂融融下的對峙與沉默,由喜而泣,在失去和緬懷中追究、痛苦、糾結、分離……爭吵是真的,愛是真的,冷漠也是真的。生老病死、喜怒哀樂、刮風下雨變得實際。
(作者系沈陽建筑大學 建筑與規劃學院博士生、中國城市建設研究院有限公司規劃師、河南省“鄉村規劃 千村試點” 工作規劃設計師,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 中國城市規劃 微信公眾號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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